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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下+番外篇——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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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萧宝印含泪愤怒道:“七哥八哥,十六,你们别拦我,我去救十三。”

她口中的七哥八哥都是面上变色,正要开口喝斥她,忽见萧宁出手一挡,扬声道:“贵客安危要紧,且让她过去。”

萧十六闻言眉毛一皱,看向萧宁,目中尽是不同意,萧宁却毫不避讳,道:“伤了客人,王爷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萧宝印见让开一条道,连忙推着裴青过去。萧宁挥袖让他们退在一边,不经意间见裴青背后衣服被血染红一片,忽然心疼又懊悔。

萧宝印有了裴青这道护身符,出了院门,远远见廊庑上侍卫蜂拥而来,一把拎起裴青后领,跃上房梁,踩着瓦片,在众人头顶疾走。她轻功了得,即使提了裴青也是身轻如燕,越过重重院墙,落在外府最后一道青石夯成的墙头,忽然脚底一软,连着手下的裴青,整个一头载了下去。

“咳咳”。

她摔得头晕眼花,抬眼一看,裴青伏在地上吐出几口血来,二人身边已然围了黑压压一群人。

“混账!”又是熟悉的一声,萧宝印抬头看去,人群分开两半,有人骑马上前,正是她哥哥萧宝卷,身后一乘官轿落地,轿门敞开,“扎扎”的机杼声响起,轿身倾斜,从里面滑出一架轮椅,轮椅上的男人着黑色衮服,面白如玉,眸深似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萧宝印不免心怯,然而念及十三,扬起手里的剑用力扎进裴青脑袋边的泥土里。萧宝卷这才低头去看地上的人,待看清面容后立时大惊失色,再回望轮椅上的人,用鲜卑语说了一句话。周围的军士闻言哗然,都将目光转到裴青身上来。裴青这几日刚刚能起身,被萧宝印夹持着走了这几步路已是不容易,又经这么一摔,只觉浑身剧痛,却也比不过那四面而来的眼光落在身上的疼痛,好像一刀一刀要将他活剐了也不为过。他心里不由苦笑,这萧家兄妹一前一后来的真是时候啊。

裴青看见萧殊眼中冷冷的杀意一闪而过,却在一眨眼间藏了起来,也用鲜卑语回了萧宝卷一句。他容貌在鲜卑人中不算拔尖的,又是个黑眸的混血,裴青见过的萧摩坷金发碧眼,就比他耐看许多。瞧他虽不过是个瘫子,明明比旁人矮了半头,却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仿若神佛一般。

裴青眉心一动,忽然想起久病不醒之时,在那佛塔里做过的一个梦,微弱的油灯之下,一个年轻的汉人少妇披拂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伏在竹几前虔诚地抄写着佛经,她怀里一个小小的胡儿,小脑袋跟随母亲的笔锋转动,用奇怪的腔调吃力地辨识经卷上一个个晦暗的汉字,寒冷的冬夜里,两人都衣衫褴褛,瑟瑟发抖,只有残烛剩火,青灯木鱼,还有堆满地板的古旧经卷陪伴着他们。

他心里有些明了,却又有更多的疑团,只是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九十月份的早晨遍地是霜,冰渣子一地,挂在他鬓角上。萧殊见这青年身处泥垢之中不得动弹,目光却像冰霜般冷澈清明,也是皱起了眉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萧宝卷见萧殊再不发话,便朝左右喝了一声,立有侍卫要上前搀扶裴青,此时萧殊营中众人也一齐鼓噪起来,拔刀出鞘,马嘶剑鸣,两拨人马以萧家兄妹、萧殊、裴青为中心刀剑相向。

萧殊身后的中年文士阴铡铡说了什么,萧宝印双手抓住萧宝卷的朝服袖子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哥,萧宝卷略一沉疑,马上伸手朝后,有人递了一柄刀上去,他微一偏头,手起刀落,眼也不眨一下,就将妹妹的一双手臂从肘部截断。

鲜血喷了丈把远,萧宝印尖叫起来,跌倒在裴青身边,成了个血人。

萧宝卷将刀扔到萧殊脚下,双方阵营中众胡都有所动容,萧殊却还是一言不发的样子。

萧宝卷带来的兵士激愤起来,往对面逼来,萧殊身后的人也不服管教,纷纷举起手里的兵器。正双方怒气高涨,互相推搡之际,一阵马蹄声渐渐传来,一人高呼:“太皇太后懿旨在此,诸将让道。”

双方人马让开一条空隙,驰马人一手高举懿旨一手控马而过,人潮复又汇合,兵士中有眼尖的叫道:“千里阵云。”

宣旨的宫人远远看见萧殊便翻身下马,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快步走过来,眼前的惨状睨也不睨一眼,只朝萧殊、萧宝卷抱拳行礼道:“王爷,右相,有加急军报,太皇太后宣二位入宫议事。”

萧宝卷便跪下磕头,萧殊一手抚摸那白马的鬃毛,白马极为柔顺地伏下脖颈与他亲热。那宫人见他没有接旨的意思,只得将懿旨交与萧宝卷手里。又开口道:“太皇太后来前吩咐,若是遇上了南朝的贵客,一并请进宫来。”

萧殊拍拍白马,说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走吧。”

番外:枝上柳绵吹又少

裴青睡梦中感觉到一只柔嫩的小手,那手的主人极是小心,又十之分好奇,想摸又不敢摸,小心翼翼蜻蜓点水般在自己脸上逡巡。他睁开眼睛,看见榻前趴着一个五六岁的胡人孩童,一头弯曲的褐色长发,编成满头的小辨,缀着珍珠,玉雪可爱。他见裴青醒转,似是吓了一大跳,连忙将手背到身后去,忽闪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裴青被他无辜的表情弄得笑出来了,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打扰我?”

小孩子看了他一会,将一只握成拳头的手递到他枕边。裴青不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小孩子仍然不语,依旧将拳头往裴青脸边送了送,嫩藕般的小手腕上带着一个银手镯,做工精细,吊着一个铃铛,叮铃铃直响。裴青看他紧握的右手,奇道:“你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吗?”

小孩子摇了摇头,拳头握得更紧,面上却显出一点失望的表情。

这可当真古怪之极。裴青见他慢慢收回手臂,就从被子下抬手点了点他的拳头。“我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小孩子看了他一眼,拳头在裴青手心里松开了。裴青笑着翻开他的手心,小手里什么也没藏,却见白皙的掌心里赫然一颗朱砂痣,鲜艳无比。

“太孙殿下,太孙殿下。”屋外传来女人的呼喊声。“我在这里。”小孩子回头望门外喊,声音清脆,咬字清晰,用的是汉人的言语。

有人在门口驻足,看向殿内。“我在这里。”小孩子又重复一遍。

那人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天啊,太孙殿下,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她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待看清裴青捏着皇太孙的小手掌,几乎吓得颜色全变了。

裴青不知有何不妥,那人已冲上来抱起小孩子,从床边将他抢走。小孩子被抢走的时候,抱着那宫女的脖子,还回头看着裴青,眼神颇为留恋。

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裴青哀嚎一声望向屋顶。他此时已在燕宫之中,前日被扶起时到底没有撑过去,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入得宫了。他打量四周,殿宇恢宏宽敞,不似南朝用木材,而是用石块建造,殿内装饰也颇为简朴,家具甚少,虽然榻边燃着火盆,还是显得有点空旷寒冷。看来还是萧殊那里住得惯一些。他天马行空地想着。

那一大一小刚走不久,就有宫女和太医过来探看。太医检查了裴青的伤势,见脖子上的剑伤愈合得很好,忽然蹦出一句鲜卑语来。

裴青望向旁边的红衣宫女,那宫女十分机灵,俯身与鲜卑医生说了几句,方才直起腰对裴青道:“郎君,太医想问方才皇太孙的手疾是你医好的吗?”

裴青见那太医脸色泛红,目光热切,摇头道:“什么手疾?不是我医好的。”

宫女脸色也颇为惊讶,回头对太医说了一句,又问道:“那郎君做了什么?我家小太孙自出生以来,右手就握拳不开,也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虚岁五岁,却至今不能开蒙识字,一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呢。”

裴青看看两人的表情都不似作假,只觉得头大,“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我只是点了点他的拳头。”

宫女低呼一声,捂住嘴巴,与太医说了一句,两人看裴青的目光又是虔诚又是怪异了,看得裴青心里毛毛的。

太医走后便有宫监过来传话,说太皇太后宣南朝来使。裴青用玉冠束了头发,换了圆领对襟窄袖的襴衣,羊皮小靴,他脸上带着病容,五官不似鲜卑人刀刻般起伏,却像静静流淌的月光一样柔和,手脚略长,腰身纤细,穿南朝的宽袖大袍仙风道骨,是一种风流,换北朝的紧衣襴衫俊秀挺拔,又是另一种风流。更衣的宫女垂下头为他扎腰带时不禁偷偷红了脸。

他随领头的宫监往萧太后的宫殿行去。北国宫殿,大多以石砌为主,色彩单调,灰蒙蒙一片,没有淦京的金碧辉煌,却多了几分威严肃穆。他行至一处园囿,听见孩童嬉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由踌躇了一下,前面的宫监已回过头,对他道:“郎君自往里面去吧。”

裴青走了几步,道:“我不通鲜卑语,劳烦你与我同去。”

那宫监忍俊不禁,道:“郎君放心,昔年萧王颁令,命年三十以下的鲜卑人习汉话,如今已有五十载,宫中以汉话为官话,鲜卑语只在军中市井使用。便是太皇太后,也是只看汉书说汉话的。”

裴青这才放心往里走。见一处寻常的北方四合院子,正中一棵大树,叶子还没落光,树下的胡榻上伏着一老一少,正在说着话。老者年约六七旬,保养极好,鹤发童颜,满面慈祥,此时看见裴青进来,哈哈大笑,笑声嘹亮,有北地胭脂的豪爽之气。“好孩子快过来,让姨奶奶看看。”

燕国太皇太后萧淡月与裴青的外祖母萧淑妃是一胞双生的姐妹,当年姐姐嫁给白雁声生下白细柳,便是裴青的母亲,现下都已作古。妹妹嫁给燕帝为后,宫闱浮沉,统领后宫四十多年,到如今便是面前的这位太皇太后。

裴青自出生以来早没有多少长辈在世了,此时陡生亲近之感,便快步上前,跪倒在老者膝下,磕头道:“裴青拜见太皇太后,恭祝太皇万寿无疆,千岁千岁千千岁!”

老人家心情极好,哈哈大笑,伸出带满宝石的手拉起他,朝榻上的小孩子道:“先向你表舅请安,再行拜师礼。”

那孩子正是上午来裴青住所玩的,这时高兴地爬下胡榻,朝裴青磕头行礼。裴青待他磕完三个头,连忙扶着他双臂,握住他双手探看,小手细嫩柔滑,沾着一些覆土,并无异样,右手手心里的一点朱砂痣仿佛胎记一般醒目。

萧淡月叹一口气,摸着孩子的额发,道:“这是今上唯一的骨血,一落地就握拳不开,请了许多郎中都掰不开他的手指,用力大了,便日夜哭闹不休。他手有残疾,与别的孩子不同,也不大爱说话。我曾请远近的修行之人为他算命,都说他有佛缘,日后遇见有缘人自然能开心眼。想必你就是他的有缘人,不如让他拜你为师吧。”

裴青并未想到有这么一出,有些为难。小孩子察言观色,转身扑到太奶奶的怀里,泫然欲泣的样子。萧淡月轻拍着他背对裴青道:“五岁还不识字,连笔也没有握过,你嫌弃他吗?”

裴青急忙道:“蒙养豫教,不急一时。只是裴青才浅,怎当得起太孙的师傅。”

萧淡月便笑道:“怎么当不得。让他爹给个爵位,赐一名淑媛,你便在这里安下家,姐姐的孙辈阿婆怎么也得照应,你说是不是啊,阿满?”

“是。”小孩子脆脆应了一声。

萧淡月又道:“我瞧裴家小儿忒不厚道,对你如此怠慢,也不想想今日之天下原是谁家之天下,三姓家奴,他裴家倒是数典忘祖。”

裴青嘴里五味杂陈,到底不愿别人说裴煦的不是,撇过话头强笑道:“我陪太皇和太孙玩玩解闷倒是无妨,正经师傅可是要另请高明了。”

萧淡月也不强逼,与裴青说了他外祖母和母亲的一些陈年旧事。听到白细柳被柔然人围在幽州城数月,弹尽粮绝之时引无定河水穿城而过,水淹柔然人军营之事,裴青只觉不寒而栗。

小太孙已经趴在太奶奶怀里睡熟了,萧淡月打量裴青眉眼,淡淡道:“你与细娘长得不像,却与你外祖,舅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就算是雁声大哥,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裴青却从中隐约猜出点什么来。萧淡月冷笑一声,道:“你也猜到了,这主意便是谢玉那贱人想出来的。”宣武帝的元配谢皇后死后,白雁声终身再未立后,她为她姐姐萧淑妃鸣不平,因而忌恨谢家,连带谢玉也是不喜。

裴青垂头不语,长辈的恩恩怨怨,没有他置喙的余地。萧淡月话锋一转,又道:“想必幽并战事一了,裴煦也不会再给他们谢家翻身的余地了。我看在他们谢家人个个都是求而不得的份子上,替佛祖可怜他们而已。”她说话间瞥了裴青一眼,看得他悚然而惊。

再叙了一会,萧淡月看他额上已冒出薄汗,精力已是不济,便命人送他回去休息。

裴青刚走,接皇太孙的人也来了。萧淡月看着寒英殿来的女官方知太孙的母亲在公主处,心知她是被撺掇来的,漫不经心问道:“人你看见了?”

那女官直白道:“奴婢大胆,在廊外看了几眼,不怎么有精神的样子,只怕公主……”

萧淡月嗤笑道:“你只知花儿好看,不知瓷器名贵。他与他祖父有八分相像,他祖父昔年从军有个名号就叫‘人样子’。我要是裴家的小儿便好吃好喝地供着,到底是朝廷的面子,也是一件不错的玩意儿。”

那女官见太皇太后对婚事的语气不容置疑,面有难色,她身后跟着抱持太孙的奶娘,轻轻戳了她一下,女官醒悟过来还有一事未问,忙道:“如今太孙的手疾也好了,娘娘问什么时候能让去御书房读书了?”

萧淡月方才在裴青面前的那副热切神色已然全无,恹恹道:“再说吧,反正也耽误了那么久。”

番外 :寒食

昭仁十八年四月幽州

中郎将王景文待通报过后匆匆步入中军大帐,帐中一人全身铠甲,头上并未着冠,正拿着一支笔在慢慢写字。王景文唤了一声:“大将军”,又急走几步喊道:“父帅。”

幽州守备王敞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有薄汗奇道:“有急事?”

王景文忧心忡忡,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纠结了一会才字斟句酌道:“父帅,这两日城里有流言传出。”王敞拿着笔直起身子看他,示意他接着说。王景文终于急道:“一士不可亲,弓长射杀人。这后面的说得是张烟,前面的说得不就是我们王家吗?”

王敞拿着手里的笔在砚台的墨池里舔了舔,面上并无异色,道:“你什么时候听见的?”

“就是陛下驻跸这几天,啊……”王景文连忙捂住嘴,眼睛瞪圆,过了一会小声道:“难道是有人故意陷害我们的?那张烟原来也做过幽州守备。”

王敞蹙眉,放下笔,转身看儿子,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体格魁梧,浓眉大眼,却总是毛毛躁躁,便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定远军前大将军谢瑞是如何死得吗?”

王景文摇了摇头。

王敞移开目光,似是望着账中某一处,絮絮道:“那时我在谢大将军麾下任参军,敕书到的时候正和他在这里下棋。谢大将军看完了手敕,还与我把残局下完,我以为是平常调令。哪知谢大将军将棋子一个个收起后,对我说:奉敕见赐以死。”

王景文倒吸一口凉气。封疆大吏,手握十几万雄兵铁骑,大丈夫竟然坐受死乎?

王敞似是从他的表情看穿了他的内心,继道:“谢大将军见我不信,以敕示我,敕曰:与卿周旋,欲全卿门户,故有此处分。我语谢大将军,愿立刻回京向陛下求情,谢大将军曰:知卿至心,若见念者,为我百口计,遂从容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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