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文一时无言。
王敞便道:“夫贵高有危殆之俱,卑贱有填壑之忧,有心于避祸,不如无心于任运,存亡之要,巨细一揆(kui道理准则)耳。”
王景文大致明白了父帅的意思,就是生死有命。他有心辩驳几句,又叫父帅下面几句话给吓着了:“陛下刚派人来传口谕,明日要巡边,亲点你护卫。去准备吧。”
王敞见儿子出去了,回味刚听到的话,不由觉得好笑,他王敞一介爪牙,竟能与张烟齐名,想必张相过得也颇为掣肘。
第二日恰是寒食,清明将近,出城时只见上坟的庶民三三两两,披着麻衣,挽着篮子,盛满香烛纸钱与供奉。皇帝坐着寻常的车架,只带二三百亲兵,由王景文领着一路往北走。越走越是人烟稀少,王景文并不知皇帝要到哪里去,也不敢问,往北走了百二十里,渐入群山环抱,他见两边山势陡峭,心生警惕,命前锋放慢速度,自己拨马往回,赶到皇帝车架旁边问道:“陛下,前边快入罗浮山脉,地势险要,还是派人打探了再往前去。”
马车的帘子晃了晃,一个深沉的男音响起:“不必,继续往前走。”
王景文有点着急,他原以为皇帝只是想踏青,领略塞北风光,可是这走得太远了。北疆虽已重归帝国版图,到底不太安宁。他又联想到皇帝这次北巡实是吊诡。不说春天冰封未去,泥泞难行,直说先前忽然一通敕令一路风雨无阻,到了幽州却又停了一个月之久,也并无大事,每日只是在行宫中悠闲度日。
他护卫着车架又行了一段,只觉实在是不易深入了,恐生不测,到时候他全家的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再要劝阻,旁边赶过来一匹马,坐着福海大太监,冲他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他骑马赶到福海身边,求他劝阻皇帝,福海只摇头道:“少将军不必担心,陛下早有安排。”
刚刚说完,前头便传来话头,说有情况,队伍一时停下了。
王景文深吸一口气,驰马跑到前头,但见前方峡谷口有一人一马,徘徊不去。前锋正在喊话:“前方何人,速速回避。”
王景文骑马到离那人三十步距离停下,见那人一身白衣,身带哀絰,牵着一匹白马,正跪在地上烧纸钱。路中央一个坟包,硕大无比,荒草累累。王景文再往前几步,方看清碑上的字:好友千里阵云万岁枯荣之墓“。
王景文心下一骇,“万岁”这两个字岂可僭越,当是来者不善!便拔剑在手喝一声:“大胆!幽州守备麾下中郎将王景文奉旨巡边,还不让道。”
那人“咦”一声,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来。王景文瞧着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的唇红齿白,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往他那里扫了两下,不屑道:“我自祭拜我的好友,阁下自走阁下的路,两不相干,又为什么要回避?”
他声音清脆好听,朗朗成韵,表情中的不屑,更仿佛是天生的矜贵,倒把王景文愣了一愣。谷中北风随着他的声音顺势刮起,将坟前纸灰与还没烧完的纸钱混在一起,铺天盖地挥洒而来。
“屏住呼吸,遮住面门。”王景文高呼一声,打了个“上”的手势,迅速回马到自己的队伍中,一小队人马掩住口鼻从他身边跃出,直取那少年人。
漫天纸钱之下,那少年轻巧翻上白马,与幽州军正面相接,众人只觉迅雷不及掩耳,派出的兵士相继落马,惨叫声连连。
王景文惊骇之下忙命队伍面向山壁结成队形,以防偷袭,尚在忙乱之际,那少年已冲到面前,避过他的长矛,并不与他交手,只骑马围着他团团打量。语气不快道:“我今日家中大事,心情不好,尔等不要欺人太甚。”
王景文正要说话,忽听有人喊道:“住手!”他往后一看,一人一马从队伍中疾驰而来,来人缟冠素纰,白布深衣,竟然是当今圣上,昭仁帝裴煦。王景文不想他穿成这样,已是目瞪口呆,又见他面上哀容更是不解。
皇帝驰马到前,勒住马首,无暇他顾,只看那少年,那少年也偏头看他。两匹马打着响鼻,喷着热气,围着转了几圈,那少年忍不住道:“你是他们的头?”
皇帝闻言心中一跳,声中含悲,颤抖道:“朕昨日晚见长星滑过天空,落在此方。谷中可是有人仙逝了?”
那少年上下打量他几眼,道:“便是星宿归位,与你有何相干?”
他出言无状,王景文喝到:“放肆!还不跪下!”
皇帝扬鞭示意无碍,顿一顿,又道:“请问如何称呼,我欲入谷拜见山主,还请侠……侠士引见。”
少年听了他一句“侠士”似乎十分受用,面色好了许多,只是目中仍有哀色,摇摇头,道:“要是路过就算了。我大师父说今日若有人要进谷拜见的,一概拦在外面。你们走吧。别逼我放毒。”
他一句话说出,众人心肝都是抖了一抖。
皇帝却有极大的耐心,问道:“你姓甚名谁?能不能告诉我?”
那少年睨他一眼,正要回话,忽然山脊上有人道:“好好,你磨蹭什么,惜缘师兄说要是有人不听话便杀光了回来,勿要多言。”
众人抬头,不见来人,更不知远近,只听见声音在谷中回响,雄雌莫辩。
那少年拍手笑道:“师妹的狮吼功终于成了。”说完这句马上翻脸,眼色不善地看着皇帝和众亲随,警告道:“别进来。大师父伤心地很,我也难过。要是敢吵到我神仙师傅,就把你们撕成碎片。”他说话时面上淡淡,却有杀伐果决之气,众人不敢小觑。
他说着一拍马臋策马回转,到那坟前,拍拍马首:“崩浪雷奔,跟你爹娘打声招呼,我们走吧,回去陪大师父。”那白马在坟前仰天长嘶,奋蹄一跃而过。
众人绝倒,原来那坟包里埋得是马尸。
皇帝看他纵马的背影,只觉喘不过气来,肋下巨痛,慢慢从马上滑下。一片未烧完的纸钱吹到他面上,他伸手揭了下来,上面还有字迹依稀可见:“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岁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原来那纸钱上都有文字。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原来连拜祭他的资格都没有了。
皇帝眼睛血红,只见一阵北风起,将先前落地的纸灰再度吹动,翻滚到他面前来。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番外 :吃肉
上接番外重阳
姚风回了船舱,自与苏樱她们坐在一处。她年纪虽比苏樱大上一轮,又是个当妈的,脾气秉性倒是仍然好似少女一般,说说笑笑,没个正经。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四周轩窗高起,两边河房都亮起了灯笼,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粉楼台,画船萧鼓,歌声飘渺,直上云霄。女郎们穿了轻纱衣服,环佩叮当,卷了湘帘,凭栏静听。那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香烟气散出来,和着月色水光,朦胧一片,仿若人间仙境。
游船在河道里转了个弯,驶入一片湖面,湖上倒映着一轮明月,可怜可爱。姚风正命人准备晚膳,忽然有人登舟来请。她往船外一瞧,见远远地一艘巨大的画舫奏着细乐凌波而来,船两边点着几十盏羊角灯,照耀如同白日,船头船尾各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上书“盐政”二字。
姚风踌躇一下,心想,我与两淮盐运使交情虽是一般,却也不便得罪,只是七哥在船上,不能离开。便吩咐小厮去拒了来人,只说有事,隔日自去请罪。一面与苏樱携手往两位师傅船舱去。
苏樱师父与谢师父正在说话,看见姚风便笑道:“刚才是攸之来催你吧,拐了你一天,儿子也该闹着要娘了。这里妥当了,你还是回去,我们今夜就宿在舟上。”
姚风把苏樱送到两位师父身边,也笑道:“不是他,他不敢来催的。我陪七哥和谢大哥用完膳再走。”
在场众人都是忍俊不禁。不想不苟言笑的沈阁主竟是个妻管严。
苏樱师父正要说话,忽然船身微微一荡,谢师父脸上变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站起身来。
苏樱道:“有人不请自来。”她开口时已用上狮吼功,舱门倏地打开,清风徐来,音波扩散,湖水斗涨,前方有人破浪凌波而来。
“回去——”苏樱张口道。随着她话音,水面高涨,浪花翻滚朝那人劈头盖脸打过去。
众人都是不胜骇然。
“还差火候。”苏樱师父淡然道。
苏樱面上一红,未待波浪消停,一翻身跃出船舱,扬鞭往船舷上挥去。那人落脚未稳,又遇一击,不得不变换方向,苏樱听声辨位,又提前往那处挥鞭。一连“啪啪啪”几声,那人竟无处落脚,一个重心不稳,已落入湖中。
“樱儿回来。”谢师父说。
姚风表情十分之抱歉,又有些愠怒,道:“我已告之尊大人,有要事在身,无暇他顾,尊大人为何不通情理,唐突我的贵客?”
那从水里爬上的人,半跪在舱头,细声细语道:“多有冒犯。家主人定要小的面见姚姑娘,请姚姑娘的贵客到船上一叙。”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面金牌呈上。
若水伸头看了一眼,小声在苏樱耳边说:“有个裴字。”苏樱心里一动,想这多半是宫里来的人。
姚风也不知该不该接那金牌,尴尬站着。谢师父冷哼一声道:“看样子去过素心阁了,沈攸之想必是被拖住了,专在这里等我们呢。”
那人跪在船头,一动不动,浑身湿淋淋往下滴水。
滴答滴答滴答。
众人都是沉默。过了好一会苏樱师父才发话道:“小风,素心阁处世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见,君臣之礼傲不得。”
“是。”姚风回道。
“樱儿,你陪姚阁主去走一趟。”
他话音刚落,谢师父与姚风都是松了一口气,那跪在地上的人猛一抬头,待要出言恳求,苏樱师父挥袖峻声道:“山野鄙性,不习舟马之劳,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长途不觉委顿,所以不便晋谒。”
那人眼中显见失望之色,到底不敢再提,抱拳一礼,仍旧凌波而去。
苏樱师父叹口气要坐下,奈何手腕仍被谢师父牵着,便要挣开去,谢师父还是固执地站着,握着他手腕不许他挣开。
姚风赶忙把苏樱拖到船头去。舱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
“他们”若水拍拍胸脯,惊魂未定道:“偶尔也会这样的。”
姚风苏樱都笑出声来。正笑着,前方画舫处已放出一条小舟,朝她们划来。姚风道:“你可知如何应对?”苏樱犹豫一下,道:“还要阁主提点。”姚风道:“东宫那位最是好说话。只是我疑心这次不但是储副,那位娘娘也来了。她也算是曾托庇于你师父,宫闱之中浸氵壬多年,须得当心。”
苏樱一听,心下有了计较。
两人轻舟上了画舫,但见船舷一路都是朱红栏杆,八对绛纱灯引着她二人往舱里去,飞檐漏窗,华灯璀璨,一班细乐,几人打着拍子,正唱着李太白的清平调。
一人从幔帐后退出,蟒袍乌纱,正是两淮盐运使。朝众人一挥手,乐班戛然而止。接着便走过来与姚风见礼。姚风与他福一福,他便出了舱去。
幔帐升起,另有人出来领她们过去。主舱之中,铺着大理石地砖,四面挂着斑竹帘,一室水磨楠木桌椅,墙上白纸墨字的小匾,窗角下铜炉里燃着冰魄香片。主座上坐着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都是一身锦缎,温恭而雅,贵气逼人。
姚风携苏樱跪下行礼,东宫忙叫人扶起赐座。温言道:“方才路过贵馆,已见过沈阁主与小公子,小公子长得甚为可喜。孤王出来办案,轻车简从,身上没带什么稀奇玩意,娘娘把她从小玩到大的一件小东西作见面礼了。”
姚风便谢太子妃。太子妃笑道:“我小时候因有奇缘,得了一件黄金打造的凤首箜篌,一心想着物归原主。贵府是礼乐之地,想必看不上这么个玩意。就不必多礼了。”
苏樱眼睛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姚风的呼吸有些紊乱了。她并不知道姚风的娘亲当年就是以箜篌为乐器的,却不得不佩服这位太子妃,几句话就能戳到人心最软的地方。
她正胡思乱想着,太子妃已经点到她名了:“这位小姑娘就是姚阁主的贵客吧。过来我仔细看看。”
就有人来牵她到太子妃身边坐下,苏樱觉着一双柔滑的手从云端探出来拉住了自己,那手的主人笑道:“好俊的功夫。我的婢女也算是大内高手,倒叫你打得狼狈落水。”
苏樱这才知道那人原是女扮男装,忙道:“草民不知好歹,胡乱出手,还请娘娘降罪。”
太子妃笑笑,过一会道:“你师承何处,尊师父如何称呼?”
苏樱道:“草民家在中州御剑山庄,少时与叔伯学过基本功,前些年遇到师父,便去雪山学艺。草民师父也不过山野闲人,收几个徒弟教些家传技艺渡日。”
太子妃听她出言谨慎,也并不在意。拉着她手站起来,对东宫说:“殿下陪临风姐姐说说话吧,我有些衣服首饰要送这小姑娘,先带她过去试一试。”
苏樱听到这里心里一跳,她并不知姚风原是皇族中人,到底有些不安,面上却不做声。
苏樱随太子妃行到中舱,太子妃斥退下人,拉她坐到一处软榻上,窗户都开着,微微有些凉风。太子妃亲手斟了一杯水放到她手上,她闻见一丝酒香,略有犹疑。太子妃笑道:“是我自己用川贝、田七、梨花酿得,不会伤了你嗓子。”
她练的这门功夫在饮食上需十分小心,只是此时少不得奉命喝了几口,果然入口爽利,齿颊留香。
太子妃问:“你师兄妹有几个?”
“回禀娘娘,三个,我头上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姐,都比我入师门要早上十来年。”苏樱道。
太子妃心知顾惜缘性子偏软,裴好好太硬,对这两个徒弟不过是起了怜惜之意,唯有这第三个徒弟不张不歙,不强不弱,颇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才是她师父真正想收的徒弟,因此三人之中只传了她一人琴技。便捏捏她的手,道:“你师父还好吧?”
苏樱道:“我师父旧年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有顽症未清。”她说到这里忽然感觉太子妃呼吸一窒,仍然不紧不慢道:“不过有谢师父在旁照料,总是无碍的。”
太子妃沉默了一会。苏樱听见隐隐有水声,忽然手背上好像滴了一滴,她也不知是不是茶杯晃动溅出来的茶水。
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太子妃最后道:“我娘家姓白,闺名初晴,你帮我跟你师父带一句话,就说昭仁三年他说过的话,我如今已经做到了。”
苏樱并不好奇追问,只是答应。太子妃不想她如此沉稳,笑笑,命人拿一把匕首给她,道:“你是使长鞭的,乌金鞭也算利器,近身搏斗还是短刀好使,这个给你防身用。”
苏樱谢恩,太子妃仍旧牵她出去送还姚风。姚风与太子夫妇再叩头辞别,二人出了船舱。姚风极目远眺,黑黢黢的湖面上哪里还见到来时的那艘游船。不由又气又笑道:“你师父把船开走了。”
苏樱偏耳一听,笑指一处道:“不急,沈阁主来接我们了。”
姚风一看,果见水天相接处一艘大船披星戴月而来。正前后左右无人之时,姚风思忖一会,问太子妃讲了些什么,苏樱原话描述一遍,又将短匕拿出来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