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匕首外表平平,拔出时只听锵一声,黑夜中一弯弧光照亮两人面庞。姚风只看了一眼,便道:“当年白雁声打了一对双鱼刀给自己的一双儿女,这是其中一把。听说皇上拿这对双鱼刀做了太子的聘礼,她竟然舍得送给你。”她停一停,又啧啧道:“虽说太子下面有两个弟弟,似她这般会拿人穴道的,再多十个兄弟,也抢不走太子位。”
翌日苏樱将刀呈给她师父,她师父连看也没看一眼,只命她自己收好留用。
话说她二人离船后,苏樱师父立时去唤船上素心阁的下人来问话。谢师父在船舱外听了几耳朵“盐政亏空”、“崔曹之争”、“东宫不稳”之类的,自觉没什么意思,双手负后站在船舷边望月。
苏樱师父偶尔看他背影,也不知该恼该笑。想了一想,命舟人将船开回,又问若水要一个竹筒,当下在船头点燃放了。那竹筒带着哨音飞到半空中,劈啪一声燃成千万朵小花,照亮夜空,引得两旁水路河房里许多人伸头来看。
不一会远处便有相同哨音回应,烟花一朵朵在河房上空绽放,追着游船,接踵而来。到了跟前,偌大一朵照得夜空如同白昼,两边街市行走的人干脆灯笼也吹熄了,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左右河房里不远之人,都在询问,是哪家高堂做寿,亦或是哪位盐商娶小。
苏樱师父走到谢师父身边,谢师父没好气道:“你这么淘气,不知又要惊动多少人。”
苏樱师父偏头看他,将两只胳膊搭在外面晃动,故意愁眉苦脸道:“只为博美人一笑,可惜美人还是不笑。”见谢师父不搭理他,他便叹气回舱。
谢师父看着脚下淙淙流水,忽觉不对,追回舱内,苏樱师父正要休息。谢师父将他胳膊拉住,拿出他藏在袍袖中的手,果见他十指末端尽成深紫色,指缝中渗出血丝来。只觉心痛万分,低声道:“我们明日就回雪山去,好不好?”
苏樱师父便笑着摇头道:“无妨。看完乐祖祭再回去也不迟。”他们这次出来本是为了十年一度重排名器谱,特地带苏樱出来见识见识的。
他们出宫是在谢师父觉得他身体状态不错的情况下才同意的,现下脉象大为凶险,谢师父一边恨自己不够仔细,一边又恨他存心隐瞒。只气的浑身发抖,一手撑住桌角,道:“你如此任性,枉费萧老前辈用一生内力洗髓换血,为你续命。”
似是早料到他如此说,苏樱师父前进一步,热切道:“他说要续我三年的命,如今我已活了十年,够本又多赚了利息啦。适逢多事之秋,我们做长辈的不能不为孩子们铺好路。”
谢师父不忿,将目光转向别处,见窗下的檀香木小几上摆着一个黄铜香炉正吐着袅袅白烟,烟中有一股药香。他心中只觉一丝异样,正要开口,苏樱师父便用力抱住他,附在他耳边悄悄道:“别生气啦,比起这个,你是不是该帮我解毒啦。”
谢师父抬头见他双颊酡红,目光莹润,含着一汪水,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恍然大悟般脱口道:“你加了龙舌草。”想必为此才将苏樱和姚风支开,又说在游船上过夜。
苏樱师父开始动手解他衣带。谢师父还在生气中,仍然虎着脸道:“我先替你探探经脉,看看如何解毒。”
苏樱师父面上愕然,手下停顿,忽然莞尔一笑,道:“好”。说着便转身坐在舱中的胡床上,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谢师父面上大红,连忙左右扫视,见舱门窗户都是虚掩,心急之下举臂一扬,门户应声而扣,烛火嗤一声也灭了。
……此处省略一千字。
昭仁十六年中州御剑山庄大小姐苏樱,双目失明,以十三岁幼龄夺得名器谱第一名,此后手中一把青柳琴横行江湖二十载,无人能敌。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商太微
裴青住的地方似乎离皇太孙的居所颇近,这日小太孙又来他这里玩。裴青见他穿着玉色锦缎,狐狸皮袍,貂鼠暖耳,粉底皂靴,裹得跟个小粽子似得,一步一蹒跚地向自己跑过来,把死死抱着的蜜柑举到裴青眼前。蜜柑个头不大,不过小孩子还得双手才抱住。裴青剥了皮,掰下两瓣喂给小太孙吃,小孩子吃了一瓣,另一瓣推给裴青,口中道:“吃吃。”裴青笑笑,就吃了一口,谁知既苦且涩,果肉如棉絮一样食之无味,他几乎要吐出来了,再低头看小孩子却吃得欢快,不由感慨小孩的口味果然与大人不一样。
他唤婢女去拿奶茶和乳酪做成的点心去替换了小太孙手里的半个蜜柑,忍不住逗他:“阿满的大名叫什么呀?”
小孩子唇红齿白,说着含混不清的汉话:“阿满没有。”
裴青心里一动,又抬头去问他的乳母:“小太孙什么时候上学堂呀?”
乳母不太熟悉汉话,裴青说了几遍,她才恍惚明白,漕着蹩脚的汉话前言不搭后语道:“太孙在太皇太后身边研习佛法。太皇说,向者太孙学佛法,顿觉开悟,今受孔子之教,恐损太孙真性。”
裴青眉头微蹙。
这时有一队人马在殿外停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右相萧宝卷下朝而来。
萧宝卷与皇太孙行了礼,便与裴青说明来意,要带他到燕京城里走一走。裴青一愣,道:“我可以出宫?”
萧宝卷被他问得也是一愣,呆头呆脑回道:“没有人说要侯爷禁足。正是太皇太后昨日召见微臣之时,命微臣多带侯爷了解燕京风土人情的。”
裴青松了一口气。于是整理衣冠,与萧宝卷同出宫去。
青石板铺成的大道干净宽敞,马车跑在上面听见车轮咕噜噜的声音。裴青掀开车帘看外面的街市,大道通衢,商队货物,琳琅满目,贩夫走卒,人流如织。萧宝卷原是骑马上朝,为了陪他,少不得弃马从车,一起坐在车厢里。
“那是什么地方?”裴青挑高帘子,指着远处蓝天下矗立的一座佛塔问道,那是他们目力所及的最高建筑物。
萧宝卷偏头看了看,道:“那是大相国寺里的宁古塔。”
“寻常人进不得吗?”
萧宝卷明白了他的意思,敢情是想去那里居高临下,一览风光,便正色道:“那里安放历代单于的灵位,只有族里的祭司才可以进去。”他却没有说完全,犯了罪的皇亲国戚有时也被罚关在里面替祖先守灵。
裴青知道是类似太庙一样的地方,就点点头不再多言。他他看累了街景,干脆把帘子放下,朝萧宝卷懒懒道:“萧相,你我明人不说暗话,太皇太后要你来做什么?”
萧宝卷不想他如此爽快,思忖一下,道:“太皇想为侯爷说一门亲事。侯爷贵胄之后,清俊超迈,金枝公主二八年华,明艳无双,正是天作之合。不瞒侯爷,当年先皇曾与成宣武帝、蜀惠帝有过婚盟,可谓已蒙金诺,早赐玉婚。”
裴青心想,这些人早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萧淡月一个人随她信口开河好了。
萧宝卷见他没什么表情,又道:“太皇一见侯爷,爱重顿至,果然是血浓于水。侯爷今时今日的身份已成无用之物,太皇说成亲之后可以赐侯爷柱国之位,鲜卑八姓任侯爷挑选。并不需要侯爷做什么其他的,只盼伉俪情深,早诞麟儿,延续天下至尊的血统。”
裴青抬头望着车顶,淡淡道:“太孙何故不入学堂?”
萧宝卷又是一呆,不知为何明明说着婚事,转眼又说到太孙身上。裴青转而视他,目中含笑,道:“萧淡月坐视皇子失学而蔽帚宗庙,皆为太孙之母为汉人之故。汉妇人不可为天下母。当初右相去蔽国提亲,萧淡月是坚决反对的。后来怎么又改主意了?”
萧宝卷额上渐出冷汗,忙道:“侯爷怎可相提并论?侯爷身上确有四分之一的鲜卑血统,又是成宣武帝的后裔……”
裴青便摆摆手道:“婚姻大事本该从长辈,改姓改族却是不必了,难道改了姓名,我便不是我爹爹妈妈的孩子了吗?”
萧宝卷听他话里意思,竟然不是十分抗拒,只觉萧淡月布置的这桩任务看来有戏,心里一喜,也不敢紧抓不放,便又与他闲说了些别的。
他二人正各自肚肠之时,马车已经停下。裴青掀帘一看,却是一处酒楼,酒旗招展,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早有掌柜守在门外,裴青一瞧,是个正儿八经的汉人,却穿了一身胡服,说一口流利的鲜卑语,看见裴青,只将身段摆得低低的,不敢过问其它。萧宝卷让人领着他们往里走,楼里布置颇为雅致,他们走得又是寻常人不来的特别通道,只见鹅暖石铺成的小径,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三四进院落,五六个婢女,有胡有汉,都是明眸善崃,笑脸迎人。
忽然有人从旁边一处院落里冲出来,靠在扶手栏杆上大吐特吐,另有人跟出来服侍。萧宝卷待要装作看不见,已被那旁边一人瞅住,用鲜卑语高呼一声,屋里顿时跑出来三四个人,都是酩酊大醉,一身酒气就来拉萧宝卷。
萧宝卷用鲜卑语说了几句,那些人方才发现裴青,有人愣住了,有人又跑回屋子去禀告之类的。萧宝卷一把拉了裴青,就要摆脱他们,有人站在门口道:“右相且慢。萧将军里面请。”
裴青也觉好奇,回头看是一个汉人官僚,四旬年纪,面黄有须,看见自己也不意外的样子。
萧宝卷低声对裴青道:“这是萧摩珂手下参军徐崤泗。”拱手道:“徐参军代我与萧将军说一声,另有贵客,就不叨扰了。”
徐参军看一眼裴青,又拱手回礼道:“萧将军说里面刚刚开始,右相不如与贵客并席过来,人多热闹些。”
萧宝卷正要再推辞,裴青在旁边闲闲道:“好啊,那便并做一处。”
萧宝卷只觉头痛无比。
屋里格外宽敞温暖,地上铺着莲花地砖,地砖上又铺了厚厚的毛毡,所有人都盘腿席地而坐,面前堆着肉山酒海,只有顶头萧摩柯一人绛纱袍皂缘中衣,似是刚脱下朝服不久,垂脚坐在胡床上,左右二婢正服侍他吃酒。
裴青与萧宝卷随徐参军转了进来,屋里不过十来个人,确实有不少空位,离萧摩珂最近的两人连忙起身让座,裴青已经在酒席最末盘腿坐下了,萧宝卷少不得也挨着他坐。这下场中的人都抬头看他们了。裴青扫视一周,多数是胡族军人打扮,带刀带剑,另有三四个汉人官僚夹杂其间,有人似乎认识他,看见他不由露出惊诧的目光。
他面前像旁人一样摆着一个黑漆小几,正中是一大盘白肉,热气腾腾,没有八斤也有十斤,围绕肉摆着一些奶酪酥油的点心,还有水果浆汁,右手边另一大碗清汤。他与萧宝卷刚坐下,就有婢女托着铜盘膝行上前,盘子里放着一把银质的解手刀,还有一大叠三寸见方的酱色纸片。
裴青接过盘子,拿起那把解手刀,轻轻一拔,但见刀刃闪着寒光,稀薄如纸。他一手握刀,在面前那肉山上片下极薄的一片,放在一只碗里,又取了一张纸,那是用酱油九蒸九晒过的高丽纸,将纸对折,在刀锋上一拭。刀锋上还留有肉的热气,高丽纸融化成酱汁,然后再将酱汁抹在肉片上,肉就有了盐味。他用刀尖挑起肉片尝了一口,似是嫌味道太淡,便将手里的高丽纸撕成碎片,投入到清汤里,那汤的颜色转而变深。他将肉片在酱汤中泡一泡,送入口中大嚼大咽,一连吃了好几片,神色自若。
胡人风俗,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用不着斯文。但任是有教养的人家出来的子弟,也免不了给人粗鲁的印象,唯独他做起来带着几分雅致,让人赏心悦目。
萧宝卷本来以为他不会,看他露了这么一手,也由衷称赞道:“圣人说,食不厌精,割不正不食,我今日算是明白了。”
堂上众人都变了眼神。有人好奇地打量他,纷纷交头接耳。萧摩柯推了左右二女去席间跳胡旋舞。另有一个汉女在旁边替他接了上席传下来的一大碗酒,裴青知道这是“传觞”,胡人喝酒一碗从头转到尾,人人都要喝一口。便忍住酒气就着她手喝了一小口,但觉嗓子火烧火燎,眼泪瞬间辣出来了。那汉女将酒碗递给下一席的侍女,半是好笑半是怜爱,柔声道:“这是北地的烧刀子,郎君从南边来,想必喝不惯。奴婢为郎君剥一个水果解解酒吧。”说着就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蜜柑,足有男人拳头那么大,用刀剖成四瓣,拿了其中一瓣洒了盐给裴青。
裴青盯着那瓣水果一时怔忡,那汉女便笑着喂到他嘴里去。裴青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微红。
萧宝卷凑过来奇道:“侯爷怎么脸红了?”
裴青垂眸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萧宝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再次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席中一人,胡服辫发,长头高颧,黄色胡须根根竖立,拿着酒碗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南使我问你,掩衣法当为左为右?”
席上有人左衽有人右衽,其中一名汉人官僚听罢怒道:“萧金炫,瑀公班赐冠服,集六载而成,你莫非要质疑当年不成?”
那名唤萧金炫的鲜卑军人哼一声道:“我是问他,又不是问你。”
裴青今日来正着胡服,条布裹头,窄袖对襟,杂衣锦彩,他摸一摸袖口的忍冬花纹,道:“国家龙飞朔野,雄步中原,五帝异议,三王殊制,掩衣左右,何足是非?”
他话音一落,席上不论胡汉都是一惊。
那萧金炫半懂不通,但是也明白裴青并不歧视左衽,他性子也算爽朗,哈哈一笑仰头干了手中酒碗里的酒,朝裴青嚷道:“你这小郎君说话我爱听。”盘腿坐下,再不与他为难。
那名汉族官员脸上微微变色,朝裴青道:“瑀公在世之时屡禁胡服,分明族姓,齐整人伦,断诸北语,一从正音,在郎君看来都是无益之举喽?”
裴青直视他道:“汉服胡服,各有优劣,汉人胡人为什么要分那么清楚?汉人牧牛种地,为你们提供粮食,胡人驭马打仗,保卫你们的家园,又有什么高下之分?”
那汉族官僚勃然变色,立时起身,语带颤音,冷冷道:“人谁不死?何至自同牛马,屈身辱国!纵不远惭苏武,独不近愧金城乎?”言毕不顾其它拂袖而去。
他最后一句提到和亲燕国的金城公主,身死异乡,言下之意,裴青作为周人,别说是扣留番邦不改忠诚的苏武,就连一个区区妇人都不如。
众人都觉尴尬。裴青听他说到金城,一时无言,睫毛不停颤抖。
萧摩柯观他低头不语,自以为掐中死穴,也出言讽刺道:“没想到使君这般伶牙俐齿,难怪讨后宫欢心。再过几日,不知是称呼使君侯爷好呢,还是驸马好呢?”
众人都倒吸一口气。萧宝卷不料他嘴如此快,眼睛都瞪圆了。
裴青倏地抬起头,峻声道:“彼此彼此罢了。怎比得上萧将军您每战必败,屡为奔北之辱将,而竟不改前锋之显号。”
萧摩柯听他说自己是常败将军,也怒不可遏,摔了手里的酒碗,就冲下来,一脚踏上小几,揪住裴青衣襟,扬起拳头就要揍他。萧宝卷瞧了暗叫不好,在座大多是萧摩柯部曲家将,没人劝架,剩下两个汉人要么心怀鄙视,要么明哲保身,萧宝卷只好飞身挡驾,竟挨了萧摩柯几拳才把两人拉开,不由分说推了裴青出屋,急急忙忙在廊上走,一边走一边高声说:“罢了罢了。你们饶了我这条老命吧。我原想出来舒坦舒坦,只道会心处不必在远,现下看全是我的错。”
裴青叫他又推又拉走了一会,不禁心里好笑,刚想开口叫他走慢点,忽听院中又有人道:“你带了他出来,便是大大的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