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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下+番外篇——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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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两人转身往院里望去,院中有一个八角亭子,亭中一人年约三四旬,着白衣,身披玄色皮袍,头戴风帽,帽上缀两条长长的羽翎,负手在后,好整以暇地站着,依稀面熟,裴青再一想,却是昔年在御剑山庄见过的十三的师父。

萧宝卷此时立刻躬身行礼,十分恭敬道:“神官大人,许久不见。”

裴青闻言心中一动,在御剑山庄之时他和谢石曾与此人有过一场恶斗,多亏他看在十三面上手下留情,心底对他颇为仰慕。后来派人搜集他的信息却所得寥寥,一直以为他是萧殊手下,只在王府和军中探查,原来他是深居不出的鲜卑祭司。

裴青知道鲜卑人原有自己的神礻氏,佛教东进后,鲜卑贵族追随潮流信奉释迦,但是自己的信仰依然保留,太庙祭祀祝礼什么的都还是交给原来的神官去做。这是十三能将他藏在宁古塔里大半年,萧殊却找不到自己的原因。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想必自己身上的伤也多赖眼前这位救治。

商太微并不理萧宝卷,只对裴青一扬下巴,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萧宝卷大为紧张,他不了解两人过往的交情,却知道此人非太皇太后一路的,连忙一手拦在裴青身前,低声说:“我陪你过去。”

裴青摇摇头,示意无碍,便步下走廊,慢慢往院中凉亭走去。其时商太微知他久病初愈,却故意不叫他坐下,硬邦邦地说道:“我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裴青抱拳道:“前辈问话,小子怎敢有所隐瞒。”

商太微峻言道:“两国议定和亲,你为什么翻然变计,引得兵戎相见,大动干戈?”

他只问“你”,仿佛战乱都是因裴青而起。裴青心里清楚,今日之局,自己不过一枚棋子,而且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颗。见他脸上肃容,嘴里一时只有苦味回荡,久久不能成言。

鲜卑风俗政教分离,神官不必涉及政治和军务,商太微自己也不甚关心,只是此事牵涉众多,忍不住忿忿道:“柔然人为什么要在那里设伏,你自己心里清楚,莫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裴青因着他是十三的师父,并不想狡辩,道:“兵者,国之大事,非一人之力。大计早定,金城公主便是到了燕京,最终也脱不了被杀头祭旗的命运。不然,原来反对和亲的萧淡月为何又改变了主意?想必和萧殊谈妥了条件吧。我不想临风白白送命,只好想这个法子了。”

商太微并不十分了解内情,冷笑道:“你只怜惜自己的亲人,却不去想想枉死的人。你想的好法子,差点叫十三送了一条命。”

裴青只觉心被揪住,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晃了几晃,扶住亭中的石桌,浑身抖得厉害。他不知商太微所说的是指当时战场太激烈,十三受了伤,还是事后萧殊的惩罚太重,反正都是累十三受了苦。他又想起萧宝印急切要救十三的样子,便仰面问道:“前辈,十三现下是否无恙?”

商太微本来还想再吓他一吓,但见他面无人色,眼中焦急表露无疑,又于心不忍。他自从御剑山庄回来后,好好拷问了徒弟一番,自然知道他与十三的过往种种,难得两人意气相投,何况自己对裴青和谢石这两个后生心里其实也赞叹不已。便冷哼一声道:“有我在,自不会让他受苦。”

裴青心下便稍安,可是仍然难过,又想到以后他和十三各为其主,萧四已是不好对付,再加上一个商太微,更无胜算,不免忧心忡忡。

商太微道:“你久在客边,想必烦了,盛乐供不起你这尊大佛,还是由我送你一程好了 。”

盛乐是燕京的旧称,裴青明白他此行的目的是送自己走,背后又是十三托付的原因。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又是犹豫。

他二人正说话间,那边屋子里出来几个奴婢搀扶喝得东倒西歪,酩酊大醉的军人去解手,莺莺燕燕,美酒美食,流水般穿梭往来。连商太微看了都大皱眉头。他忽然转身,目光炯炯,逼视裴青道:“你刚才说瑀公当年汉化之策不好?”

裴青便道:“萧瑀慕汉,改弦更张,没什么不好,只是过犹不及,不必连别人的短处也一并学去了。”

商太微明白了,他抬头看燕京的天空,飞馆生风,重楼起舞,高台芳榭,家家而筑,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只有宁古塔静静矗立在重楼之间,檐角铁马叮叮作响。

“不敬天,不事祖先,虐待皇储,祚安得长?”裴青从袖中拿出一个蜜柑,轻轻放在桌子上,道:“前辈,好儿可还听话?前辈不如给她找一个伴吧。”

商太微并不知他话中深意,却见那被服侍回来的军人拽着两名婢女,推倒在廊檐下,酒醉未解,氵壬心复起,当着众人的面就大操大干起来。是的,自从鲜卑人从汉人那里学会了一切享乐之道,国家便一步步走向腐化堕落,有人连马槽也用金银打造,美食和女人让他们变得骨软筋柔,上不得马,拉不开弓,消磨了他们的志气,他们手里的刀刃不再锐利。

裴青嘴角边一抹冷冷的笑,看在商太微眼里格外刺目。这个人年纪虽轻,见识不俗,手段毒,心思狠,十三钟情于他只怕要吃大亏。他心里这样想,心中已有杀意萌生,翻手处已是剑光一闪,直指裴青。

萧宝卷在场外对他二人一直目不交睫,这时悚然而惊,立跪在地,厉声道:“商大人手下留情,看在宝印的面子上。”他知十三是商太微爱徒,不敢提起,怕反激他下狠手,却提到他妹妹为了帮十三救裴青,被萧殊卸去一只臂膀。商太微心中有亏欠,不得不停下手来,目视裴青,杀意却未消。

裴青兵刃加身,面不改色,忽然莞尔一笑,轻声道:“前辈要送我一程,原是我的福气,不过现下还不必脏了前辈的手。我与前辈约定百日之期,三月过后,自会求去,前辈看好不好?”他说半句话就要喘上几口气,待把整段说完,已是面如白纸,全身抖做一团。

商太微武功上已臻化境,看人既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身病骨,百毒横行,命不久矣。犹豫半响,想到两个徒儿都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不得不买账,终于收了手中三尺青峰。口中道:“你自己记得就好。”说话间袍袖一拂,飘然而去。

好好一场游兴,叫这两位一搅,都没有了。萧宝卷依旧送裴青回皇宫,回去时特为绕城一周,叫他看了看燕京的摸样。马车里再提太皇太后招亲之事,裴青便笑道:“再等等吧。”

他不说“想想”,却说“等等”,萧宝卷有些摸不着头脑,裴青扑哧一笑道:“我怕萧殊还有个妹妹要嫁给我。”

这话里有轻慢之意,事涉皇亲国戚,萧宝卷脸色有些不好了。裴青赶紧坐正,问道:“令妹的伤,好些了吗?”

这又是令萧宝卷难以启齿之事,但看在裴青眼中关切不似作假,便答道:“臭丫头自行其是,早该吃吃苦头。幸好府里近日来了一位外伤大夫,着手成春,十分了得,不但救了命,连那断臂也接了回去,只看伤好后能恢复几成是几成了。”

断臂再生,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刚好来了位神医,却有些凑巧了。裴青听见,目中神色一闪,便丢开此事。

他们到宫门之时,天还未暗,萧宝卷递了腰牌出去,好半天没有回复。正奇怪之时,赶车的仆人回来禀报,说宫门下钥了。

萧宝卷悚然动容,一手刷地握紧腰中悬剑,一手挥开车帘,见前方宫门处守卫森严,人马比寻常多了一倍不止,然而不闻一声咳嗽,人人脸上肃穆,手中兵器雪亮。

裴青就手瞥了几眼,漫不经心道:“宫变?”

萧宝卷面色惨然,目光在前头一排骑马的军人脸上一一扫视而过,最后定在左前方的一名汉族官僚身上。立即交代了仆人几句,那仆人听命又回头去传话。

裴青趁机发问:“今日朝会有何异常?”

萧宝卷心下明了,却不愿为裴青道来。今日御史台上书,言犹在耳:“治天下须用孔子之道,舍此他求,即为异端。佛法虽好,乃余事耳,不可以治天下。安敢使皇储不读书?”太皇太后闻言即愤而罢朝。但当时宫中并无异样,萧淡月虽然气愤,还是吩咐他为金枝公主婚事去游说裴青,哪知出去一趟,再想进宫就进不去了。

他打量围着宫禁的一帮御林军,却看不出路数来,既不是萧淡月一路,也不是萧殊一路的。自己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愿不是宫变。

那汉人官僚拨马过来之时,他心中已转过七八道弯子了。来人马上略一抬手,道:“右相,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见谅。”说着往马车里扫视一圈,裴青大方让他打量了几眼。

萧宝卷说:“刘副将,我要进宫向太皇太后复命,可否开门?”

刘副将道:“抱歉,一个时辰前刚接到太皇口谕,宫中走水,四门紧闭,若要进宫需有太皇金牌,且只许进不许出。”

裴青望望天空,并无烟尘,可知是托词。

萧宝卷也清楚,他手里有金牌可以立刻进宫拱卫太皇太后,然而局势松紧,值不值得陷在里面,在外面又如何调兵遣将,敌人是谁,一时心乱如麻。忽然听见裴青道:“拿来。”一面跳下马车,一面伸手找他要金牌。

萧宝卷一愣之下,脱口道:“不可做此无益之事。”

裴青整整衣服,笑道:“不做此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右相送我到这里,已是完成任务了,现下由我去向太皇复命吧。”

萧宝卷见他眼中三分戏言,七分认真,不知不觉中就递了金牌给他。他拿了金牌,朝萧宝卷挥手告别,道:“右相赶快回去筹划吧。”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裴青在中门处略站了一会,便迎来了一位小太监,圆圆的脸盘,眼睛亮晶晶的,看了他手里金牌,便点头哈腰笑道:“郎君回来了,奴婢这就为郎君带路。”

裴青点头:“劳烦你。”一面跟他走路,一面打量四周,只见来往巡逻的兵士一队一队,动作整齐,手中兵刃锵锵作响。天色将暗,越发显得宫闱深深,鬼影憧憧。

那小太监带他转过一道围墙,前方忽然来了一队当值的卫士,队伍中爆出一声短喝:“站住!”两人停下脚步。士兵从他们身边越过,刀戟的寒光照亮他们的面庞。小太监朝领头的嘻嘻笑道:“原是中郎将大人,辛苦了辛苦了。奉旨送使君回宫歇息。”

那名鲜卑军官停下脚步,绕两人一周,又查看了他们的金牌,还给裴青,用生硬的汉语道:“今日宫中不太平靖。我送公公和使君一程吧。”说着便一人当头,走了几步,回头见小太监和裴青在原地不动,不耐烦催促道:“还不快点,等会老子事多着呢。”

小太监赶忙一扯裴青袖子,紧趋几步,跟着道:“那劳烦您老人家了。”

一行三人,在宫中疾步。那军官一边走一边与小太监说话:“公公是在太平殿当差吗?”“正是正是。”“怎么派您送人到清波殿?一北一西,不是两个方向吗?”“清波殿今日不是走水了吗?特为拨了一班人过来听从调遣的。”“哦,原来如……”

他话没说完,忽然停下了脚步。

裴青一愣神,见那小太监从他后背抽出一把白光闪闪的匕首,杀人不见血,一刀毙命。小太监不待他倒地,一把架住他两臂,抛到廊下灌木丛中,用脚将地上几滴血擦干净。回头朝裴青咧嘴而笑,道:“郎君勿怕!此人不怀好意,留之有害。”

裴青瞧他一口森森白牙,不由笑道:“他不怀好意,你便是好人?”

他笑起来风轻云淡,小太监看着看着迷了眼,忽然听见兵士甲胄之声由远及近而来,顿时醒悟,连忙将匕首藏好,拉着裴青跑起来:“此地不宜久留,郎君快随我来。”

他像十分熟悉路子,带着裴青东躲西藏,来到一处亭阁,规模不小,用手中钥匙开了角门,等两人进去后,再插好门栓,手里火折一闪便点亮一盏油灯。

裴青打量四周,是一座中等的殿阁,四周摆着许多木架子,放着数以万计的乐器乐谱,墙上挂满了古琴,有的半旧不新,有的蒙满灰尘。

“这是先帝时设的万琴堂。郎君在此等一会,待我出去打探一下。”小太监放好灯盏,转过身来,脖子上架了一把小小的解手刀,逼入皮肉,阴寒无比。裴青伸手探他怀里,掏出那把匕首,随手扔到远处。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主子是谁,让我来猜一猜,不是萧淡月,也不是萧殊,那么还有谁,可以和他们并肩而立?”

说话间,裴青已拿腰带将他捆在殿中大柱子上,绑了个结结实实。那小太监一脸不平泫然欲泣,哽咽道:“郎君不识好人心!”

裴青学他样子呲牙一笑,拿一块手帕堵住了他的口。

长夜漫漫,一时无事,裴青便拿了灯盏在殿中溜达。这万琴堂早在萧瑀存世之时便十分有名。当年鲜卑贵族钦慕中原的衣冠文物,连带礼乐之制也照搬照抄,无数乐工被从南朝送到北边,将乐器乐谱也带到此间。萧瑀雅致,立了一座殿堂收藏,便是今日的万琴堂,以琴代君子,也就有了“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意思。只是此公死后,朝局崩乱,汉化之策几度反复,这些东西成了南朝故事,搁置在此。

他在数以万计的乐器间穿行,只觉岁月如歌,敲动他的心弦,那些匠人的灵魂漂浮在他眼前,这些人越过间关险阻,不远万里来到极北之地,只为一个人演奏音乐,得到他的赏赐和微笑,成为他的知音。

灯花劈啪炸开一个,他脚下踩到什么,蹲下一看,原是半截坏琴丢在地上,琴上无弦。他拂了拂灰尘,将那琴捡起,在灯下翻来覆去细细打量。

那小太监虽被绑着,却还尽职尽责地伸长耳朵听外间的动静。到了下半夜,那些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甲胄声都渐渐停了下来,他终于放下心来,但是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费劲挣扎起来。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忽然鬼火一闪,不知何时裴青已端着油灯站在他面前,一张面无血色的俏脸,有气无力地说着话,吓得他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了。

裴青将油灯放在堂中一张紫檀大琴桌上,吹灭灯花,然后在琴凳上坐好,面前放着那具断琴,自言自语道:“让我来揭一揭这张画皮。”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嘈杂的人声,外面的天空也渐渐被火把点亮。有人道:“你手下确实看见石奴带人往这边走了?”“是的,陛下。这边还有几个带血的靴印子。”“会不会看错了?他既然出了宫没必要再回来了。”“这个,属下也不能肯定。但是那叛将一刀毙命应该是石奴做的,刀伤与陛下的匕首很像。”那领头一人不耐烦道:“这小奴才,还嫌不够添乱。”

脚步声到了门口忽然顿住。

有人不解道:“怎么了,陛下?”

“里面有人。”

便听见锵一声,兵器出鞘的声音,有人高声道:“何人在此,出来见驾!”

裴青坐在堂前默不作声,望着外面燃得既热且烈的火把出神。

“再不出来就要放箭了!”说着举起右臂,身后几十名御林军一齐拉满了弓,箭头对准殿门。

又是一阵沉寂。

军官正要将右臂挥下,忽听一声爆喝:“住手!”

领头之人好像心有灵犀,双目紧盯着殿门不放,抖声道:“你在里面对不对?”说着便要上前,却被军官拦住:“陛下,不可!若是反贼……”他出手已是慢了,殿门被一脚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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