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之后,绑在柱子上的小太监,坐在堂前的裴青都在火把的照耀下无所遁形。当然也包括来人自己。
裴青瞧那人一身金丝铠甲,铠甲下是黑色的冕服,手擎太阿宝剑,火光中一张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庞。黯然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十三。我该叫你十三好,还是该称呼你皇帝陛下好?燕帝慕容铎。”
十三目光紧紧追随裴青,深沉难测,过了一会开口道:“去把石奴放下,然后各归其位,这里用不着你们了。”
就有人上前解开小太监的束缚,其它人一眨眼功夫都退得干干净净。十三一手拿火把,一手握宝剑,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到裴青面前,火光印照着熟悉的面庞,他的肤色看起来比寻常人要白,五官较之中原人也更为深刻,眸子和头发都并非纯黑,而是泛指琥珀一样的光泽。裴青心想我真是该死,自己究竟是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还是根本拒绝去想?
十三将火把插在殿中的黄铜灯架上,面向裴青一字一句道:“我并非存心欺瞒你。慕容铎是我哥哥,我原本没有名字,后来有人给我起了个,叫慕容柏。”
裴青迷茫地看着他:“高宗有十二个皇子,并没有一个叫慕容柏的。”他忽然眉间重重一跳,只觉得这个想法匪夷所思到极点:“当年萧殊杀尽高宗十一个皇子,只留下最小的慕容铎,扶上皇位。莫非你……”
“慕容铎是我一胞双生的哥哥。鲜卑皇族的风俗,如果有孪生子诞生,必杀其中一个。我刚出生时被送到我师父那里,我师父心软一时没下得了手,就收了我做徒弟,等他过世以后我就是大神官。我哥哥当上皇帝后,在萧王爷和太皇太后的夹缝中举步维艰,早就恨透了做傀儡的生活。今日早朝太皇再驳阿满入学的请奏,散朝后他一时想不开,立下了退位的诏书,然后就……”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表情十分之痛苦。
裴青觉得浑身无力,慢慢坐倒在凳子上,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他们叫你十三,是因为你份属燕云十六骑。原来你是高宗的第十三个皇子。”他想,十三的身份,除了萧殊、萧淡月、萧宝卷兄妹,甚或燕京中稍有地位的人恐怕都是清楚的,只有自己先入为主,压根就没有想过探查。亦或者自己一直就很相信他,从没有怀疑过什么。
他眼眶一酸,强忍泪水,倔强地看着十三道:“你确实不算存心欺瞒我。十三,你真是好样的。内结太皇,外联萧王,一面示弱,一面拉拢,二十多年卧薪尝胆含垢忍辱,你才是不世出的英才。”他又想起在御剑山庄时阮洵、他,还有自己,幕天席地,洗杯更酌之际赋诗吟歌,阮洵说“中州山川秀”,自己接“林荫道上行”,十三那天说的是“江山万里阔”。
志向万里方不负这江山万里。
他流着泪水静静说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原来只有我鼠目寸光,原来只有我贪图太平享乐。”
十三听他言辞峻切,话中大有心灰意冷之味,忍不住上前一步,正要伸手去抚他的脸,却碰到冷冰冰的一个东西。
裴青拿那把解手刀抵住自己的脖颈,冷冷道:“我问一句,你要答一句。不然的话,你我相距不过三尺——正可以以颈血溅陛下。”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你与萧殊合谋,趁萧淡月不备,挟持太孙,发动变乱,是也不是?”
十三脸上略有犹豫,裴青就将解手刀逼进一步,那小刀锋利无比,刀尖立时割破皮肤,泛出血光来。“你只需回答,是,还是,不是。”
十三不忍,含糊道:“嗯,是。”
裴青见他目色游移不定,心中明白太半。大抵萧殊虽然视萧淡月为敌,毕竟不赞成在这种国运交关的当头动摇国本。默许十三动手,失败与己无害,成功则不过是坐收渔人之利而已。
“你与萧殊都是一心要兴兵南下,便先故意说服萧淡月与大周和亲,萧淡月虽然讨厌汉女,却更讨厌打仗,然后你们再挑拨柔然,生出事端,出兵就名正言顺。是也不是?”
十三点点头道:“是。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几年前幽州的谢瑞便开始修缮城池,囤积粮草。小时候师父就教导我们,做事不可落于人后,更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
他这样说原是不错,但在裴青耳中便是倒打一耙,不由冷冷笑道:“好一个做事不可落于人后。想必你们是智珠在握,就要饮马淦江了?”
十三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裴青心中一动,想到今日在外间看到萧摩珂与部属白日里烂醉如泥,兵者国之大事,而上下并不齐心,上位者更是争权夺利,难怪十三按耐不住,要整肃朝局。
“前锋果真已到淦水?”
“是。”
“幽州与任城还坚守不出?”
“是。”
鲜卑军队兵贵神速,一旦计较起一城一地的得失,便失去了优势。只要淦京撑得住,过了今冬来年春水泛滥之际,北人失去弓马便利,幽州与任城出击,便可大获全胜。
他脑中不停盘算,冷不防听十三道:“裴青,小七,你留下来好不好?过去我邀你来燕京,你说我要听萧王爷的话,做不了自己的主。现在可以了。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保你一生平安喜乐。”
裴青抬眼看他,见他面上一片诚挚热切,但觉眼眶酸楚,落下泪来:“留我做什么,你也要封我个长乐侯吗?”他伤心难耐,一生奔波,多为他人做嫁衣裳,天道转移终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无数次心灰意懒,却又割舍不下,今日也许可以做个了断了。“我小时候没什么亲近的人,多谢你做我的朋友。多谢你救我回来,还有提携爱护,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蓬山虽好,终非故园,不如来世相见吧。”说着便举刀向脖颈切去。
天刚朦朦亮,萧淡月一夜未眠,宫人劝她稍事休息,她微微一哂,正要起身,殿门处忽然传来了动静。一小队荷戟兵士闯入,刀剑甲胄雪亮耀眼,众人经过这一夜都是恐惧紧张到了极点,骤然见此不由惊呼出声。萧淡月喝了一声:“安静”。声音不大,但是威严十足,再无一人敢妄动妄言,连那闯入的兵士也自动分列两旁,并无多余动作。
萧淡月冷眼看一人牵了一匹白马进来,将马留在院中,独自一人走将上来,亦是挥手斥退宫人,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你,小十三,你出息了。”
十三见她虽然妆容打扮与平时无异,雍容华贵更胜往昔,脸上却带着明显的倦容,眼角的皱纹也一道一道显现出来。十三看着她眼眶不由红了,双目投射出愤怒憎恨的目光。
萧淡月却平静道:“是你要杀我,还是萧殊要杀我?”
十三离她不过三四步远,一手按剑,胸脯不住起伏,呼呼喘着气,泪光中两只瞳孔倏地放大,拔出剑来,直指萧淡月的胸口。
萧淡月站在台阶高处,居高临下看着他,好半天叹口气道:“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你要为你母亲报仇,就过来吧。”十三的母亲是汉女,素为萧淡月所不喜,诞下他们兄弟二人之后就被赐死,十三忿恨之余,连带宫中都少有走动。她在这宫里待了五十年,倒叫他翻了天,虽然心有不甘,但自矜身份,也不会露出求饶之类的丑态。
十三闻言将牙一咬,正要刺过去,忽听有人道:“住手!”
但听“扎扎”之声响起,晨曦之中一位青年人推着一架轮椅从门口进来,竟然是萧殊和十六。
十三大惊失色,剑锋不稳,道:“宫门未开,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萧殊淡淡道:“我昨日本来就没有出宫。”
十三又是一惊,脱口道:“石奴这小混蛋敢骗我!”他想到昨夜种种放肆之举都在萧殊注视之下,不由有些中气不足。
萧殊驱动轮椅上前,命十三将剑放下,十三不听,眼中忽然有泪落下,顺着他高耸的颧骨,没入鬓发之间。萧殊面色缓和了些,伸手夺下他的剑,递给身后的十六,道:“为你我娘亲报仇,不在今日。”说着又面向萧淡月肃然道:“宫中有事惊扰太过,不致之罪请太皇太后宽恕。”
萧淡月心下明了,萧殊定不同意十三今日此举,眼下虽惊无险,便也整整袍袖道:“宫中到底有何事,萧王不妨明说。”
萧殊面无表情道:“小王一时也说不清,太皇不如等到朝会上就有计较。”
萧淡月心头一紧,忽觉高兴地太早,今日之难远远没有过去。她正低头思索,萧殊已转向十三,随口道:“十三这下你记住了,背信弃义之人,去而复返,切勿托以腹心,更不可轻许然诺。”
十三脑中嗡一声,立刻转过头来看他,眼中神色复杂难辨,萧殊坦然以对,十三复去看他身后的十六,十六却稍移视线,十三道:“种善因,得善果,我以诚心待人,他人必不相负。”
他话音中有一丝颤抖,若是旁人听见了只当他们在说石奴,萧淡月却知以萧殊的身份绝不会把一个小小的奴才放在心上,她又见萧殊面上不以为然,十三极不甘心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你一厢情愿,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萧殊说完不露声色地瞥了萧淡月一眼,便滚动轮椅原路返回。
十三心神不宁,再无暇管萧淡月,恨恨看了她一眼,也追着萧殊出去。
萧淡月低头回味,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借刀杀人,萧殊打得好算盘。
太孙哭闹了一天,到了傍晚终于消停了,他散了一头的小辫子,头发卷卷的,枕头旁堆放着胸前挂的金锁,手上戴的银镯,金珠牙翠,乾红背心,陷在锦绣堆里的孩子脸上兀自带着泪痕,好像磨合罗一般可怜可爱。裴青呆呆看着他,扭头时动静太大颈间一阵疼痛,不由轻嗤出声。
有走动的声音,一人道:“郎君,你歇一会吧,我来看顾太孙。”
裴青在小孩子脸上捏了捏,就起身出了内屋,外间三个宫女,一个年长的将一铜盘的热水端在架子上,整理面巾。另两个站在门口正要关门。
睡觉也嫌太早了,裴青只觉奇怪,一手将袖翻卷,用热水清洗,一边问道:“陛下到哪里去了?晚上会来看太孙吗?”
“他来不了了。”面前递来一块手巾布。
裴青抬头一瞧,面前之人青衣素服,寻常宫妇打扮,却是变妆的萧淡月。
他环视周围,门口两女一左一右,把持门户,虽敛眉垂目,却全身紧绷,显是身怀绝技。
萧淡月一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用一只没戴任何装饰的手,全身放松地摩挲着桌面道:“这宫里我比你们熟。”
她按道理应该被软禁,现下却出现在这里,裴青心知事已不谐,她只是一时不慎着了十三的道,待缓过劲来,又是一只吃人的老虎。
萧淡月抬头看他,一张不施粉脂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神依然犀利:“难怪你不愿意娶金枝公主,原来你和小十三还有这么一出。说吧,他许你什么了?惹得萧王爷都是一身醋味。”
裴青眉间一跳,忽然想起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萧淡月见他眼神游弋,轻笑一声道:“你家世清华,又生得如此,世人为你颠倒,阴阳和合之理想必你也清楚,男子和男子,终究不能长久。”她说到这里忽然放缓了语气,目光一时迷离,像是沉陷在记忆中,裴青冷眼看着她,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解嘲一笑,继道:“你与小十三日子太浅相知不深,他事事都以萧殊为先,萧殊要反对的事情他自然也难以坚持。轻诺则寡信,寡信则不义,不义则不祥。”她话说得很露骨,就是萧殊不会答应他们在一起。
裴青大大方方将眉毛一扬,道:“那又怎样?”
萧淡月仰面瞧他带着三分天生骄傲的神气,心想不愧是白家的孩子,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么想着眼睛眉梢也透出欣赏的喜悦来:“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需斩万竿,姨奶奶教你一个好办法,便是杀了萧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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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一顿,打量裴青的神色,见他面上平静,暗暗心喜,又道:“你与萧殊本也有不共戴天之仇。听闻你有一个亲哥哥,便是死在他的手上。”
她说到孟晚楼,见裴青脸上湫然变色,以为点中要害,更加得意:“你与我暗地里联手,既能报了你的兄仇,更能让十三乖乖听你的话,你说好不好?”
裴青默然,走到铜灯架边,挑了挑灯芯,动手很慢,似是思索什么,过了一会直起腰来应道:“好,我听姨奶奶的话,要怎么做才好?”
萧淡月抚掌大笑着站起身来,道:“阿柳真乖,姨奶奶很是喜欢。那么首先,阿莲阿水把太孙带走。”
萧淡月目视那门口的两名女子向内室走去,将床上熟睡的太孙抱起,走到外间来,对裴青笑道:“萧殊若是今夜来此,就告诉他太孙在我手里,你活着太孙也会好好活着。”
裴青道:“我有一事不明,望太皇解惑。观太孙脉象,似是自幼中毒不浅,绵延不绝,是以神智难启,痴态毕露,不知是谁下得重手。”
萧淡月面上一僵,过一会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道:“瞒也瞒不住你。这孩子若不是出身不好,我也不会如此待他。宫闱之中,容易作孽,想是前世业报吧。你不必管他了。”她说着转身要走,刚迈了一步,重重顿住了。
裴青在后面笑道:“还是请太皇太后自己转告萧王爷吧。”
萧淡月掩住口鼻,倏地委顿在地,便扭头看那两名宫女,喝到:“还不把这小子拿住。”
孰料那两名宫女站在一旁,只抱着太孙,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
萧淡月万念俱灰,凄厉道:“原来你们是萧王爷的人,只是想骗我说出密道所在。”说着又转向裴青,气急败坏道:“你,你动了什么手脚?”
裴青拍拍手掌,道:“些许迷药而已。”他见萧淡月张口想问,干脆一五一十道:“太皇想问我哪里来的迷药。太孙今日受了惊吓,太医束手无策,我受十三所托,以针刺神门,艾炙关元,从太医那里顺了些草药来,配了这么点东西。”
萧淡月听说迷药不是自萧殊那得来,稍觉宽慰,虽然四肢无力,却还强打起精神,峻然道:“萧殊容不下你,你不站在我这边,还想怎么样?现下宫中戒严,你如何逃命,我倒要看看。”
“他如何逃命,不劳你费心。”
先前那两名女子双双撕去脸上的易容,萧淡月、裴青一齐看过去,一人惊讶一人惊喜。
沉香扑过来,目中含泪,抖声道:“公子,你没事吧?”她上下打量裴青,见他比之淦京更为清减,眼泪涔涔而下,说不出话来。裴青握住她的手,却往另一名不相识的女子望去,那女子怀抱太孙见裴青看她,就微微屈膝行礼道:“侯爷,我叫半夏,是药王庐的人。”
裴青又是惊喜又是担忧,问道:“阮洵也来了吗?他在哪里?有没有危险?”
半夏答道:“侯爷放心,主子就在燕京,很安全。”她见沉香哭个没完,便轻声提醒道:“侯爷,沉香妹妹,我们快从密道走吧。”
沉香闻言以手抹泪,抽噎道:“是。公子,我们走吧。”
裴青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一时眼眶发酸,连连点头。半夏朝怀里的太孙一努嘴,道:“这孩子怎么办?”
裴青微一怔忡,脱口而出道:“把他也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