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看也不看十三一眼,嘴角一弯,道:“好。”亦是气若游丝。
十三听见心下一疼,脱口道:“不可以。”
堂中诸人都看向他。
十三站起来道:“四哥,即是比试,何必伤及无辜。今日的情形,便握手言和罢了。”
萧四怒道:“王爷之命你敢违抗?”
十三道:“四哥尽力就是,也不必伤了两国的和气。”
萧四冷笑数声,道:“好。只是还有一事未了,你原说过十五弟眼瞎的仇你要亲自替他报,是也不是?”
十三怔了一怔,答道:“我是说过。”
萧四便指向堂前,道:“你十五弟便是和这位长乐侯爷在请教之时被毒瞎了眼睛的。你现在就替四哥将侯爷下面的高招领教了吧。”
十三浑身一颤,转身看向裴青。
裴青端坐在桌前,二人相隔百尺,眼神相对,俱是幽深一片。
十三见他面色惨白,气色不好,想来刚才比拼耗费了不少心力。他曾经暗探过裴青经脉,知他受伤极重,又见他一双大眼看着自己,面上却无半分表情,与前日不同,再无一丝一缕的柔情,仿若不认识他一般,胸中极是苦涩。口中却是斩钉截铁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只是今日恐有趁人之危之嫌,改日定会向侯爷讨还这笔血债。”
裴青听他这般说,心里一寒,仍是默然不语。
萧四冷哼一声,朝苏别鹤拱手道:“告辞。”
众人俱是震惊。萧四何等身份何等威名,却对这青年一言一行俯首帖耳,不敢有半句质疑之意,惹得群豪面面相觑,纷纷猜测十三的身份。人群中听见有人说:“听说他是北燕摄政王的心腹。”又听见有人附和道:“正是如此,听说那萧殊身边有一影卫,日夜与他同进同出,同行同止,形影不离。”便听见不怀好意的笑声陡起:“果真,那萧殊不是个断袖吗,说是护卫,莫不是娈童之类……”这几人说话大声的很,混不在意左右,满堂都听得一清二楚。
十三本已退回萧四身后,听了堂上这般议论,猛一抬头,目光似剑一样射向人群,手中宝刀哗一声已然出鞘,寒光四溢,众人只觉杀气大盛。
满堂噤声。
萧四看他一眼,也不和苏别鹤等人寒暄,抬脚便要离开。
却听见有人道:“慢着。”
回头一看,华山派掌门走上前来,因着刚才休整了半晌,又得阮洵医治,似是并无大碍,开口道:“萧将军想这样就走了?”
萧四扬眉看他,道:“凤鸣剑先寄放在此,改日定当领回。”
华山掌门冷笑一声,道:“萧将军想走,先把解药留下,我门下这么多弟子,武林这么多同道,受你毒害不浅,今日都将命丢在这里了,萧将军可要给个说法。”
萧四道:“毒不是我下的,你们中原人最擅内斗,安知不是你们自己所为,却要嫁祸与我?”
他话音刚落,有御剑山庄的子弟跑上堂来,哭丧着脸对苏别鹤说:“庄主,不好了,藏剑阁被人打开了,守卫无人存活,凤鸣剑不见了。”
堂中一时哗然,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萧四回首看了一眼十三,见他还在发呆,便对左右道:“走。”
“不能走。”一瞬间,已有不少人围了上来,亮出手中兵器。
崆峒掌门恨声道:“姓萧的,这原是你的好计谋,先在前堂拖住我们,再派人偷袭藏剑阁,窃得宝剑,你那手下就是来给你送信的。这会儿想全身而退,没门!”
“对,耍这种卑鄙手段,枉你还是北燕一朝大将。”
萧宝印急声道:“你们不要含血喷人,拿出证据来,我看是你们自己监守自盗。”无奈她人微言轻,转瞬间就被群雄嘈杂之声掩埋了。
萧四冷眼看着面前这些人,又瞥了一下十三,那眼神的意思仿佛是在说:“这就是你器重的南朝人。”
十三一步迈出,气沉丹田,狮子吼顷刻出口,傲然啸咏,啸音清亮,闻者莫不肃然,众客震惊。
中原人中见识过狮子吼的并不多,大多数人只知是萧家绝技,习得人极少,皆因只传心腹之人,又须内力达到一定高度方可。萧四当年北疆战场之上与今上昭仁帝对阵之时,曾以一吼闻名,只是那时萧四便已届而立之年。众人今日见识了萧四的狮子吼令人神魂错乱,已是心存畏惧。这青年看来不过弱冠之年,竟然也是神功盖世,群雄当是大骇。
但听十三啸音过后,朗声道:“我大燕鲜卑萧氏,对中原武林绝学仰慕已久,今日所见,不过尔尔。长乐侯爷,国之近属,人品卓着,贵重当世,绝技在身,弹指杀人,萧氏佩服得很,来日还要向侯爷讨教一番。”
啸音穿耳,众人头痛欲裂。他且啸且退,话音未落,一干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待众人反应过来,只余空响回荡。
裴青一直端坐不动,这时听到他说到“绝技在身,弹指杀人”八个字,终于忍不住身子晃了两晃,鲜血从口鼻中齐喷出来。
第六十章
萧四等人刚走,七大派掌门便将苏别鹤围住,质问起凤鸣剑丢失之事。苏别鹤一脸苦相,那下人早吓得神智不清,结结巴巴,说不出个究竟来。众人便可吵嚷着要去藏剑阁看一看现场。堂上还有余毒未解之人,各派弟子便相互搀扶往厢房去了。
苏别鹤被众位掌门拥着,不经意间看到裴青从桌前站了起来,脸上鲜血淋漓,吓了一大跳,忙从众人中脱出身来,高声问:“侯爷安好?”
裴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从后面慢慢走到堂前。
从宴会开始之时他便坐在珠帘之后,其后与萧四说话走到前面露了一下面,便又退回珠帘之后抚琴,众人一瞥之下,当时只记得他容颜俊美,光彩照人,世间少有,这时再看他脸上几道血痕,口鼻不住流血,满面血污,极是骇人,转眼间却似修罗一般。
堂上地上还有不少坐卧之人,他从遍地伤员尸山血海之中穿过,却是从容不迫,双臂轻垂,十指微屈,一路走来指尖不住滴血。
那坐在地上的人想起刚才对方所说:“弹指杀人”,又仰头看他一脸鲜血,只余两只眸子血色中寒光点点,想到刚才人琴大战,慑人魂魄,心惊胆战,喉间低低道:“魔音,魔音,天魔音……”
裴青足下微顿,又慢慢走过去。
苏别鹤迎上前,关切道:“侯爷是否受伤了,我让小洵替侯爷瞧瞧。”
裴青摇摇头,道:“剑已丢失,试剑大会怕是开不下去,本侯还有要事在身,这就走了。”
苏别鹤尚未回答,华山掌门一挥手道:“侯爷且慢,今日事有蹊跷,先是中毒,后又丢剑,庄中的人都有嫌疑,还请侯爷略住一住,把事情弄清楚才好。”
峨眉师太心细如发,意味深长道:“侯爷似乎与那萧氏众人认识?”
这话更是露骨。
裴青横她一眼,道:“你说什么?”
他声极清隽,这时又含了三分怒意,更如寒风刮面,冷冽入骨。
峨眉师太一时怔忡。华山掌门瞧见他那一瞬的表情,心头忽然打了个突,也不再言语。
忽听阮洵在旁边怯怯道:“刚才中毒的人太多,我身上一时没带这么多解毒避毒的药,多亏侯爷给了我一些大内灵药,救了不少人。”
众人语噎。
思及刚才无人应战,多亏这毫无武功基础的青年施以援手,制住萧四,不然别说凤鸣剑,这满堂的人性命都是岌岌可危,众人想到这里皆是老脸泛红。又想到这青年与萧四斗法,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卷了堂上这许多不相干的人走火入魔,丢了性命,当真滥杀无辜,无情无义,可恨之极。再想到他小小年纪,又无内力基础,只凭一人一琴,与当世高手过招,毫不逊色,十指拨弦便令人心智全失,杀人救人只在一念之间,实是可怖。
裴青见众人不语,便对苏别鹤道:“本侯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有什么疑问只管到淦京来找本侯就是,本侯恭候大驾。”
晌午之时开宴,出了山门,日已西斜,斜阳若影,山风阵阵,鹤鸣声声。裴青在山间小溪清洗一番,正要下山,忽然听见晚风之中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抬眼望去,山下走来一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白衣胜雪,怀抱一个襁褓,朝山上走来。
裴青从他身边走过,微微朝他怀里扫了一眼,立时如五雷轰顶一般,眼前几乎一黑。
那人与他错身而过,嘴里只是哄着婴孩。
裴青忙转身道:“前辈留步。”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何事?”他一张相貌平平的脸,似是带了人皮面具,只一双眼睛水波流动,含着些许笑意。
裴青道:“前辈上山是往御剑山庄去吗?”
那人嘴角微微翘起,道:“不错。”
“前辈来迟了,因有人搅局,试剑大会已经停了,众人都散了。”
“哦,这样啊。”那人轻叹一声,道:“我原是来看热闹的,既然这样便算了。”
“前辈看热闹还带着个奶娃娃,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这般好?”裴青惊奇道。
那人便笑着逗弄孩子的小脸,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儿,骨骼奇佳,是练武的好材料。”
裴青更奇道:“这么小就能看出来?”
那人骄傲道:“那是,咱们好儿以后可要做江湖上一等一的侠女。”
裴青叹道:“原来是个女娃,前辈这也太……”
那人面上有些不悦,道:“女孩儿又怎么了,做不得侠女?前朝那白细柳出则将入则相,上得战场入得朝堂,不也是个女的?何况我算过了,好儿命格清贵,王气之盛,可不比那白细柳差到哪去。”
裴青道:“是是。”
那孩子似乎听懂了什么,停止了啼哭,竟然笑起来,好像在附和一般。
那人极是高兴,自言自语道:“试剑大会开不成了,既然来到这里,看看风景也是好的。不如和好儿去后面山顶看日出去,传言白雁声当年看了苍山日出也是赞不绝口。”说着就往后山转去。
裴青大惊,这人言下之意是要在荒山野岭过夜了,大人受得了,孩子可受不住。忙跟在后面说道:“前辈,这荒郊野外,蚊虫毒物汇集,又兼更深露重,不如到山下镇子休息一晚,明晨起早点过来看就是。”
那人哼一声,道:“你好啰嗦。”脚下不停,健步如飞,一刻功夫人影已消失在密林深处。
裴青跟在后面疾走片刻,只觉气喘的很,连叫几声“前辈”已无人答应,只得停下来。这时夜色弥漫,山中昏暗,厚厚云层遮去满天的星光,半弯冷月挂在枝头,前后可视之处也不过十来丈,夜鸟在头顶怪叫,远处似有野兽活动的声响。
他一人只身在这样的深山密林之中,白天心力耗费已是极大,这时又满腹忧虑,渐渐感到力有不支,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将里面的药粉在身周细细洒了一圈,这才坐在树下休整。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回到了晋陵城的回柳山庄之中,渡月堂里暖香阵阵,娘亲依然站在桌前画画,他欢呼一声正要跑过去,却有一人从他身边走过,唤道:“玉娘”。娘亲抬头看着来人,脸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柔情,放下手中的湖笔,伸手过去,那人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却是一个戎装的女子,眉目间含着几分英气,样貌极是可亲。二人对看几眼,便一起俯身去看桌上的画作。娘亲抿嘴笑道:“阿柳替我题词。”来人爽朗大笑道:“有何不可,只要玉娘替我抚琴。”说话间,娘亲已取下墙上挂着的连珠琴,放在一旁的琴桌之上。那人伸手从桌上的青瓷笔筒中另取了一支毛笔,蘸了墨汁,拈在手里,笑吟吟地看着娘亲。娘亲亦是微微一笑,便低头在琴上轻轻拨弄,露出一段玉藕般光洁的脖颈。那人眼光炙热地看了一会,便笑着俯身在画上泼墨挥毫起来。
裴青孤零零站在堂外的玉阶之上,只有几步之距,却觉得隔着山高水远,一时间春堂墨淡,渡月香远,连珠声断,只有漫天大雪无穷无尽。
风雪之中远远听见一个孩童的呼喊之声:“爹爹,等等我,等等我。”山林之中钻出一个猎户打扮的大汉,虽然胡子拉碴,双眼却炯炯有神,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魁梧,肩上背着弓箭,手里拎着几只猎物。他听见孩子的呼喊,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回头道:“煦儿,叫你不要来,偏要跟着来,仔细回去你母妃骂你。”
那孩子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亦是一身短打,手里还握着一把小小的弓,瞧着也不过七八岁大,奶声奶气地说:“母妃才不会骂我,我和父王一起进山打老虎,以后还要和父王一起打胡狗打坏人。”
大人仰头大笑不止,末了一把将孩子拎起来扛在肩头坐着,道:“不愧是我裴邵的种,走,进山打老虎去。”
“打老虎了,打老虎了。”孩子欢呼道,一大一小身影转眼消失在密林之中。
裴青睁眼之时,月到中天,乌云渐渐散去,繁星点点,不过才睡了一两个时辰而已。夜风穿林而过,脸上微凉,他抬手摸了一把,鼻尖却嗅到一股血气,定睛一看,原来指缝之中又在渗血。
远处林间有两团绿光闪烁不定,野兽压抑的气息隐隐可闻,想是嗅到了血腥之味,又顾忌裴青身边的毒药,不敢进前。
裴青冷笑一声,手中火折一亮,两支袖箭尾部燃着烈焰,带着难闻的气味射向野兽藏身之处。但听一阵嚎叫,树木瑟瑟摇动,那东西受了惊吓,转眼间已跑远了。
他抬眼细细观看星相,辨明了方向,又立耳倾听林中异响,过了一会终于听见北边林中隐隐有婴孩啼哭之声,心中大喜,正要循声往山林深处走去,却又听见夜风中送来玉笛之声,断断续续,缓慢悠长,是清商馆用来联络的信物,却在相反的方向。
他一时踌躇,犹豫半晌,终是往北边去了。
第六十一章
御剑山方圆百里密林环抱,古木参天,一向寂寂少人行。这日清晨山中一角却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惊飞晨鸟阵阵。
大树之下刚刚熄灭的篝火旁一个中年男人怀抱一个婴孩,手忙脚乱七颠八倒,嘴里念叨着:“好儿乖,好儿乖,好徒弟莫哭了。”
下首坐着一个青年,眼角直抽,末了忍不住说:“算了,前辈,我来抱吧。”
中年人抬头看他一眼,“哦”了一声,将孩子递到他怀里,说来也奇怪,那孩子换了个人抱,立时便停了哭声,秀美的小脸上破涕为笑。
裴青抱了孩子,嘴里哼起了儿歌。
中年人脸上大是不满,嘴里道:“我的徒儿,为什么不与我亲近?”
裴青轻拍襁褓,面上柔和,内心却焦虑无比。他与这人在山中周旋了五六日,初时那人说要看风景,裴青故意引他往深山里去,现下两人俱是迷了路。裴青不知这人武功底细,又见他提防得紧,从不许自己与孩子单独相处,他担心伤了手中的婴孩,不敢冒然出手。
他这下里犹豫不决,孩子在外风餐露宿,早已消瘦了不少。这孩子本就早产了数月,在皇宫里好吃好喝地养了大半年,刚养回了些底子,周岁还没过,却又被歹人拐了出来。在这深山老林里,前三日尚有干粮就着泉水泡软了喂她,昨日到今晨却只有野果嚼碎了吃,孩子吃不下去,又吐又拉,小脸黄黄的。只是哭得再狠,被裴青抱了,也会展颜而笑,嘴里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