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双目通红,一时口不能言。谢石粗粗一看,韩清商手上血肉模糊,指骨尽削,手臂上道道琴痕,断裂的白色经脉隐约可见,尚不知能否医治,心里也是一沉。苏应陵、曲长歌围在一旁,俱是面容惨淡,竟也不忍去看。
裴青想到他“双琐”指法再无传人,已成绝响,不由悲从心来,简直就想放声大哭起来。
萧殊开口道;“把他扶下去。”
几人扶起萧四,裴青转眼望去,见他亦是七窍流血,不得动弹,这下真是两败俱伤。四面围堵的禁卫军为音波所伤,多数被震晕过去倒地不起,剩下的不视、不听、不嗅、不味、不触,五感损坏如同残废。唯独萧殊手下的燕云十六骑个个长身壁立,全无大碍。
忽听女子一声清叱:“且慢。”
曲长歌拔出腰间长剑,越阵而出,愤愤道:“你方才不是说,要走先交命来吗?韩师兄摧筋断骨之痛,清商馆与你们不死不休。”她生父早逝,幼年得韩清商护佑,习得琴法,名为师兄妹,其实有师徒的情分,近年逐步接手本馆事务,隐隐有馆主的架势。
她这样一喊,对方也叫嚣起来,“公平比试,不过是技不如人”,“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敢在这里撒野”云云。
曲长歌俏脸发白,气得手里长剑不住颤抖,仍然昂首挺胸,柳眉倒竖,直指萧殊。
裴青忽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枉费萧王爷在京中修万琴堂,集天下名琴,今日奈何做此焚琴煮鹤之事?”
萧殊微微一哂,道:“琴棋书画,不过赏心悦目,伶人鹰犬,不过驱策之力。侯爷奈何本末倒置?”他话中森森之意,就连手下燕云十六骑闻之也心冷齿寒。
清商馆自成武帝以来,渐脱奴籍,洗尽尘滓,垄断音律,标榜风雅,跻身上流,他口口声声“伶人”,裴青待要开口,曲长歌早已忍无可忍,一声“住口”已挺剑攻去。
燕云十六骑中自有人招架起来。谢石要为韩清商输送真气,脱不得手,见裴青面上紧张,便对身边的苏应陵道:“你去助曲姑娘。”
苏应陵心思早已到了曲长歌身边,不待谢石说完,也抽剑杀将进去。
裴青瞥了谢石一眼,满是责怪,他本想让苏应陵把曲长歌带回来,谢石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反将苏应陵也陷了进去。谢石脸上波澜不生,只当没看见,专注为韩清商疗伤。
裴青看了一会,却觉得又惊又喜,原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两人武功比之御剑山试剑大会共击萧十三之时更上一层楼,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十六骑中迎战的二人,武功大开大阖,走醇厚刚猛路线,苏曲二人剑法精妙,一守一攻,滴水不漏,走的是轻巧空灵一路,相互压制,双方此消彼长,比翼竞高,顷刻间拆了百余招竟然不分上下。
谢石轻声道:“你数一数十六骑。”裴青依言看去,萧四被十六、萧宁扶在一旁疗伤,以肉体凡胎纵然重创韩清商与海月清辉琴,裂琴之力反噬己身,内伤之重,几欲命悬一线。其余众人立于萧殊身后面无表情,不辨悲喜。裴青这下明白了,虽然号称十六骑,其实没有十六人。萧殊兄弟之中排行第三,外号“萧三”,十六骑为了避讳,从萧四以下不过十三个人,其中再去掉萧十三,不过十二个人,今以韩清商毕其功于一役,斩其首萧四,剩下十一人不足为俱。
十六骑恼恨苏曲剑法虚虚实实东躲西藏,相视之下各自使出平生内力,罡风大振,集二人掌法之力封住苏应陵剑势,曲长歌见势变守为攻一招潜龙勿用刺二人下盘,俯身露出肩背,一骑心中暗喜,催动真气往她背上劈去,一掌劈到一半,离她后背背负的琴盒不过半寸之距竟然不能再往下用力,曲长歌反手一剑刺中他小腹。当是时只听“铮铮”两声,琴盒自动打开,弹出九霄环佩,被苏应陵抄手接住。凉天夜月,光华四溢,琴弦似有灵性,鸣警示主,兀自颤动不已,声似惊鳞波剌,鸣珠碎玉。
众人见识过海月清辉的实力,见又一把名琴横空出世,全都倒吸一口凉气,暗自揣测又会掀起怎样的狂风暴雨、苦战恶斗。
二骑之中一人负伤,双方稍自分开,各整旗鼓,苏应陵将琴掷与曲长歌,曲长歌接琴会意,丢下手中长剑,环抱九霄环佩,素手一抚,清泉碧沼,倒影插波,微风披拂,淙淙成韵,忽而雨后新涨,毂纹皱绿,继而春雷阵阵,波涛夜惊,巨浪拍岸,反复激荡。
“罕有知音者,空劳《流水》声。”苏应陵喝道,手中一柄长剑应声飞驰,与场上新换两骑缠斗在一起。他一剑敌二人,明显占上风,曲长歌本来穿着紧身的小靠,束着双袖,此时抚琴已把袍袖松开,十指翻飞之时,丝缎上绣着的百鸟朝凤在月光下流光溢彩,振翅欲飞。他二人习这七弦心剑不过经年,竟然配合如此默契,尤其是苏应陵,三四年间,他的剑法竟然彻底改头换面,尽弃浮华,比之裴青在蜀中初遇他之时恍然换了一个人。有人被刺中,又被新人迅速替换,不知不觉间换了有五六回之多,剩下的人大多带伤,面有羞恼之色,而苏应陵越战越勇,琴声也越加高亢。
裴青心中感慨愈深,不自主去看谢石,谢石仿若心有感应,也抬头深深看他。
萧殊瞧他二人情意款款,目透锐芒,说不出怨毒烦恶。
但听九霄环佩“铮铮”两声异响,裴青赶紧回头去看,原来有一骑缠住苏应陵,一骑偷袭曲长歌,曲长歌双手抚琴,不得脱空,左躲右闪,九霄环佩受杀气催动不住示警,但听曲长歌清叱一声,长发怒张,向空飞舞,一手在琴弦上一轮,其声可裂金石,袍袖滚拂,带出一阵罡风,瞬间将偷袭者撂倒在地,弯刀飞出数十丈之远。
苏应陵一剑刺中面前之人,闻琴音收束剑势,持剑四顾,众人身负剑伤,或坐或卧,曲长歌抱琴玉立,胸脯微微起伏,目含笑意,朝他点头示意。他此战冲破藩篱,武学上更精进一层,登堂入奥,达一流高手境界,不由仰望长天,一轮明月皎洁淡泊,浮光微动,静听流风,只觉平生未曾有这样畅快淋漓之时。
他正冥想,曲长歌“哎呀”一声,待他回过神来已冲到他身旁,扶住他臂膀,他不解其意,低头一看,肩头血迹遍布,正一点点慢慢扩大,将一身白袍点染如雪地梅花。原来自己伤得这样重。他心里一转念,已不由自主歪倒下去,惹得曲长歌惊慌失措。
谢石将苏应陵和韩清商扶坐在一块,自有曲长歌照看,自己站起身来走到裴青身边。两人一同看去,萧殊茕茕孑立身后再无可用之人。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趋前一步,再同时趋前一步,又趋前一步,站到萧殊面前。
裴青道:“千辛万苦,留了多少血泪,这下才算是真正走到萧王爷面前了。王爷,我们该好好算一算旧账。”
萧殊冷笑数声,笑声渐敛,眼眶猛然一瞪,寒芒毕露,有千钧之重,道:“凭你?拿什么与我算账?”
裴青呆了一呆,谢石松开他手,自背上取下琴囊,递给裴青。裴青自以为明白他的意思,喜道:“你的万壑松风借与我用。”
谢石唇角松动,少有地笑了一笑,道:“傻子,本来就是你的琴。枉我替你保管了那么久,连声谢也没听到。”
番外:立秋
昭仁十五年秋天。一行大雁往南飞,长天一碧如洗。
这里是大周最北边的罗浮山脉,终年积雪,山顶上有一处平坦的谷地,湖水波平如镜,地热涌出的温泉化成蔼蔼白雾,上升至半空成朵朵白云,因风飘散。四周围绕的雪峰倒映在湖水中,蓝天碧水,白石青松,空林野墅,别有洞天。
虽是时令入秋,因着常年流淌温泉,这湖边仍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那草地中央有两棵比邻而生的参天古木,枝叶缠绕相扣,形若合抱。树下盘腿坐着一大一小二个身影。中年美妇面前一个松木的琴几,一具古琴,小女孩儿面前亦是如此。美妇一身百鸟朝凤的精锻长袍,双手保养极好,十指纤巧,正微眯着双眼拨动琴弦,曲声悠然,引来树上鸟儿嘤嘤盘旋,湖里锦鲤波剌跳跃。
曲声如此动听,那小女孩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年约十二三岁,眉眼俏丽,五官间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勃勃英气,一身火红的短打,一手托腮撑在琴几上低头看着草地上逐花的粉蝶。许是将她那身红衣也当成了盛放的花朵,粉蝶儿绕着她周身不去。
“裴永真。”
女孩子还在低头漫不经心看着停驻在她腰带上的蝴蝶。
“裴好好。”
只听中年美妇一声断喝,女孩子慌张抬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停了手中五弦,正怒视自己,暗叫不好,连忙把爪子从琴几上放下,把身子坐正。
曲长歌冷脸道:“你把方才弹的《潇湘水云》变徵部分再弹一遍。”
裴永真闻言立时垮下小脸,别说方才没用心听,便是听了一遍也非过耳不忘。她正要开口求饶,忽见曲长歌脸上微微变色,偏头看琴几上的九霄环佩,羽弦不知何故轻轻震荡,不停拍着琴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曲长歌一手按弦,倏地站起,昂首望天,真气流转,长发倒竖,向天怒张,伴随“铮铮”两声弦响,曲长歌短啸一声:“下来。”
一息之后一物从天而降,落在二人不远处的草丛里,挣扎几下,悉悉索索作响。被这巨物惊吓,鸟儿振翅飞走,鱼翔潜底,须臾间只留下空中七零八落的尾羽,湖面上成堆打着旋儿的气泡。
裴永真早就冲过去拨开草丛一看,好家伙,竟是一只有半人来高的黑色秃鹫,双眼翻白,口吐白沫,被震晕过去了。料想是趁着百鸟受琴声召集之时暗藏在一边,等候良机就要觅食。
裴永真眼珠咕噜一转,一脚踢上去:“混蛋,禽兽,饥不择食,活该。”
曲长歌大皱眉头,道:“女孩子怎可出言不逊……”话没说完,裴永真已经跑了回来,一把抱住她腰身,仰头兴奋道:“长歌师傅,那招头发倒竖,凌空射物叫什么功夫?教给好儿吧。”
曲长歌被她当腰一搂晃来晃去,钗钿摇曳,明知她泼皮耍赖,转移话题,几乎气不打一处来,方要呵斥她,远处林中传来一阵笑声:“你若再放三分心思到琴艺上,自然能达到此境界。”
裴永真听到这声音高兴得小脸通红,娇声唤道:“师傅。”但见林中转出二个身影一高一矮,脸上血色立时褪去。
那中年人高高瘦瘦,身形单薄,一领青衫,手中亦是抱一把古琴,身旁一个女孩子,和裴永真年纪相仿,绿衣黄裳,面容清秀,唯独目中无光,牵着中年人衣袖一步步走过来。
裴永真平日最爱缠着她大师傅撒娇弄痴,此时却缩了半个身子在曲长歌怀里,盯着那盲眼的女孩子满眼羡慕嫉妒恨。
那女孩子似乎感觉到她目中锐芒,朝她恭敬道:“苏樱见过大师姐。”
裴永真轻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那中年男子道:“你樱师妹听说你在这里练琴,也想来看看。”
苏樱道:“洞天府第,灵气充沛,天籁之声,大师姐选的好地方。”
裴永真耳朵发热,她天性不耐烦,最怕闷在家里,要不是在这儿只怕一星半点也学不进去。眼神流离之际,忽见不远处草地上的秃鹫翻动身子,扑扇翅膀,忙道:“长歌师傅,那鸟。”她话音未落,那秃鹫猛地一飞冲天,带起一阵疾风,风行草偃。
曲长歌待要出手,那中年男子悠然道:“算了,无知禽类,随它去吧。”
裴永真抬头望天,烟凝叠嶂,上出重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罗浮山,凌霄宫,共枕树,正是昭仁十五年的人和事。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无忧,因风起皱。转眼四十年过去,豆蔻年华的俏丫头熬成了风霜之年的老妇。华服在身满头珠翠,眉目间不复当年勃勃的英气,却沉淀下历尽世事的沧桑和睿智。
裴永真坐在美人靠上,眼望着渡月堂外的小镜湖。湖水清可见底,引的是阳湖的活水,淙淙流动,湖边密植垂柳,郁郁青青,两岸奇花异草,引山顶温泉水浇灌,寒冬腊月经霜不凋,一年四季花红柳绿。
这回柳山庄传闻是太宗年轻时龙潜之地,显德末年因火焚毁,至太宗昭仁年间又敕命重建。足足修了十年,昭仁末年竣工之时太宗曾亲下江南驻跸在此。裴永真还记得那天她父皇在园中走动时的表情,满面的哀伤萧索,仅仅住了一个晚上就搬出去了。后来太宗将园子赐给了她,中宗少康年间她离开京城,在这里已居住了有二十年之久。
回柳回柳,那个人还会再回来吗?
“殿下?”
远远地,端坐在扶手椅上的青年人咳嗽了一声。
裴永真一时没回过神来,茫然道:“现下是哪一年了?”
青年人相貌堂堂,年约十七八岁,穿着蓝缎锦袍,袍袖上绣着白浪海鸟,虬尾螭吻,气势逼人,微微拂动便如巨浪滚滚,拍岸而来。闻言瞳孔一缩,含笑道:“今个是承平十一年十月初九。”
裴永真推一推头上的翠佃,叹气道:“我老了,记性不好了,一日熬一日罢了。老二你别嫌我烦。”
那青年人道:“皇姑婆开昭业的玩笑呢。皇姑婆正当盛年,是我大周的镇国之宝。这次父皇遣我到许州查案,命我事事先向皇姑婆禀告,万万不可造次。”许州是镇国大长公主裴永真的封邑。裴昭业虽是密旨查案,却也不敢不先到镇国公主府向裴永真请示。
裴永真心里颇有不屑,暗想这父子俩说是请示,不啻是给个下马威,好没有意思,缓缓开口道:“你便放手去做吧,也不需事事回禀我,有什么需要开口就是了。”
裴昭业连忙起身跪地:“有皇姑婆这句话,侄孙一定用心去办。”
裴永真一直觉得不看五官,单看身形和说话的语气,裴昭业有几分像太宗皇帝,这时略有感叹道:“你爹也有够偏心。肥差都给太子和老三,不好的都给你。”
裴昭业恭敬道:“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本分。”
裴永真觉得有些困倦了,点头道:“你去园子里转转吧。晚上留下来吃饭。”
裴昭业出了渡月堂,走过小石桥,湖边花木深可没膝,争奇斗妍,百媚千娇,还有春夏时节常见的粉蝶,翅膀上沾着也不知是花蜜还是水汽,围绕着花丛翩翩起舞,不觉啧啧称奇。他想了想,就随口吟道:“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他将最后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方要转身离去,忽听有人道:“好诗。”
他左顾右盼,找了一阵并没见半片人影,忽听头顶传来扑哧一声笑声,连忙仰头去看。柳树上最高的枝桠间坐着一个青衣少年,肩上撑一把青绸伞,用作遮阳,怀里抱一根青翠欲滴的竹钓竿,钓线垂下来,和柳枝缠绕在一起。他长袍下摆拽在腰间,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双脚洁白如玉,交叠在一块,一荡一荡的。
“危险。”裴昭业脱口而出。
少年笑不可支,东倒西歪,老树瑟瑟做响,柳叶纷纷飘落。
裴昭业这才看出那少年应是身手不凡,逐渐放下心来,也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既然能爬上去,自然不惧危险,当然也有法子下来,便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少年笑着一扬手里的钓竿道:“你看不见吗,我在钓鱼。”
裴昭业亦是扬眉一笑,道:“缘木求鱼?亦或是姜太公钓鱼?”
那少年止笑,仔细打量他一番,一声不吭收了钓线,从树上站起来,一手持青稠伞,往虚空踏前一步,须臾间一阵风起,托着一领青衫从空中慢慢飘落。饶是裴昭业有心理准备,也颇有些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