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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下+番外篇——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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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眼底倏地闪现一丝笑意,长袖一拂,浮光微尘,明月流风,释然道:“尘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不错,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又该把帐算在谁的头上呢?”

“他们不管是看谁的面子而来,既然来了,都是我的荣幸我的骄傲,我自然要让他们各得其所想。”

“王爷命宫外的人让开一条道,我们出了燕京城,王爷在三月内退兵,两国化干戈为玉帛,我就送十三回来。”

萧殊道:“漫天要价,你当我会答应吗?”

裴青扬声唤道:“半夏姑娘,过来一下。”

空中白光一闪,只听见女子娇叱一声:“侯爷有何吩咐?”声到人到,半夏已从城墙上跃到众人面前。

裴青道:“你身上有什么稀罕东西没有?”

半夏一身衣裳尽是血迹斑斑,手里一条白闪闪的软刃,还在往下滴血,映衬着一张色如春花的面庞,咯咯笑道:“婢子出身药王庐,身上当然只有药材啦。”

裴青也微微笑道:“毒药有没有?”

半夏笑得更欢:“侯爷要什么毒药?断肠散,半步颠,情花毒,只要侯爷说的出名字,婢子都有。”

裴青敛笑道:“你拿一颗碧血丹心给那边的燕国皇帝服下。”

萧殊湫然变色,十三却已木然。半夏欢快答应一声,走过去用力捏住十三下颌,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挑出一颗朱红色的药丸。

十三一言不发,张开口。

半夏十分惊诧,将药丸扔进他嘴里,眼见他咕嘟一口咽下,自退到一边,没有再去查验到底吞下没有。

裴青道:“萧王爷,你说我漫天要价,现下你可以就地还钱啦。”

萧殊看着十三,讥讽道:“天下间还有比你更蠢的吗?白担了情圣的名头,人家还不领情。”

十三紧抿双唇,闭目不言索性破罐子破摔。

裴青笑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萧王爷,你可输了。”

谢石挟持十三,曲长歌、半夏扶着韩苏二人,裴青抱着阿满,萧殊坐在轮椅之上,目送一行人朝宫门走去。裴青只觉身后视线怨毒无比,如芒在背,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只怕这时自己早已肠穿肚烂。门外整齐停着数不清的御林军,戈矛成林,先时在外待命,不得萧殊命令不敢入宫,如今见他们挟皇帝、太孙而出,俱是悚然而惊。

“让他们走。”忽听萧殊一声爆喝。

军中一阵骚动,渐渐让出一条通道来。

谢石在前,伤员在中,裴青殿后,走了没几步,裴青忽觉耳后风声骤起,寒气逼来,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惨叫,一人被空中一物卷起,重重摔在他脚下。

原来是有人从后偷袭,被城门上的沉香瞅见,一鞭抽去,卷住他腰身,这人已被腰斩了。沉香从城门上跃下,手持钢鞭,一人荷戟,万夫趑趄。众人一看,无不心惊胆寒。

裴青朝下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高声道:“王爷,这里病号多,借几匹马来使使。”

黑黢黢的宫门那头,萧殊坐着动也不动。

沉香咬牙朝最近的将兵抽去,一鞭将他从马上掀下,满地鲜血,她却一把拉住骏马的辔头。她出手狠毒,毫无征兆,惊得附近几骑也扬蹄长嘶,骑马之人控制不住也从马上连滚带爬跌下来。

曲长歌、半夏护着韩、苏两人各自上了马,谢石要带十三上马,十三口中吹了一声呼哨,远方传来答答的马蹄声,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从御林军中奋蹄而出,谢石眼中一亮,不由赞道好马。

那双马奔到十三身边,围绕着两人踱步,头颈不住与他挨挨擦擦,状极亲昵,十三口中吹哨安慰,对谢石、裴青道:“你们骑这两匹马。”

谢石与十三共乘黑马,裴青也毫不客气,沉香待众人都上了马,自己也抢了匹马紧追在后。一行人纵马向南狂奔。

一路上见火光冲天,萧殊与萧淡月两派兵马相争,民众相互蹈籍鬼哭狼嚎,无异阿鼻地狱一般。

十三眸中映着熊熊火光,面色沉静,不辨悲喜。

一行人不多时奔到燕京南门,城门早已戒严,守城似是萧殊一派,看见十三不由跪倒在地。

十三小声说:“从我怀里拿一块金牌出来。”谢石依言而行,掏出金牌扔在地上,十三道:“开门。”

那守门的将领一边打量众人略有犹豫,道:“王爷命令……”

十三怒道:“你只听王爷的,不听朕的?”

那人一哆嗦,连忙命人开门。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众人催马而过。城外亦是死伤无数,尸体相叠,不可尽数。尸山下面伫立两骑,是阮洵和另一个年轻人。

阮洵看见他们高兴地手舞足蹈。众人都下马相聚。半夏道:“三七,这些人都是你杀得吗?”

阮洵身边的年轻人皱眉道:“是他们狗咬狗,才不要脏我的手呢。”

阮洵奔到裴青身边,激动得无以复加,裴青含笑任由他上下打量,东摸西看。

十三冷眼旁观,忽然开口道:“阿柳。”

众人一怔。

他自被挟持以来相当配合,并不曾多说一句,众人早觉怪异。此时开口,语气十分郑重。裴青敛了笑容,将怀里阿满递给阮洵,走到他身边,示意谢石解开他的穴道。

十三看着他目光中柔情无限:“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阿柳,小七,我第一次见你就这样想。”

裴青道:“方才看见城中惨状,你后悔了吗?”

十三摇头道:“我们与萧淡月势如水火,早晚有这一天。”他看了阮洵怀中昏睡的孩子,道:“多谢你把阿满带出来,以后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裴青心中一酸,伸手缓缓抚他的鬓发。

谢石将脸转向一边。

“我不能随你们走。我是大燕的皇帝。我们各自保重吧。”

裴青热泪盈眶,有千言万语,却张不了口。半晌才道:“十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十三嗯一声,嘴角上扬,道:“三哥告诉我,江南十景,排名第一的是阳湖烟柳,我到了晋陵,人家告诉我阳湖边最好的柳树在回柳山庄,我找遍了整个庄子,觉得再美的景也不若你好看。”他顿一顿,续道:“你那时那么小,那天你哥哥娶亲,单单丢下你一个人,我听见你在柳树下弹琴又孤单又凄凉,明明想哭却强忍着。我本来不该与你说话,却情难自禁。阿柳,我是真心喜欢你想要陪伴你。”

裴青早已泪流满面。他这番话又大胆又坦诚,众人颇觉尴尬都自觉走开。只有谢石在原地未动。

十三看谢石一眼,涩声道:“不过,现在你身边已经有很多朋友了。阿柳,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要回去陪伴三哥了。对不起。”

裴青拼命摇头,泣不成声。以方才处境之险恶,他也不曾动摇半分,此刻却觉得懊悔非常,只觉自己无颜面对十三。

十三视线在他身上逡巡,恨不能这一眼能把他刻在心头:“你们南下千里之途,不能缺少良马,千里阵云、万岁枯荣给你们用,盼你们一路顺风,早日回到中原。”

裴青泪流成河,低着头不敢应声。

十三最后看他一眼,转身往燕京城里走。

半夏忍不住叫他一声,道:“你身上的毒……”

十三胸中闷笑一声,驻足道:“阿柳给我的,便是穿肠毒药我也认了,何况区区一颗糖丸?”

先前裴青从宫里抱出阿满,顺手拿了一包糖丸准备路上哄他,当时给了半夏。听到这句话,裴青双腿一软,谢石抢身上去扶住他,听他如孩子般放声大哭。

十三却始终没有回头看。

番外:枝上柳绵吹又少

他伤心难过,哭了一会,忽听谢石唤他,抬头泪眼朦胧中只见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胸中一震,连忙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对阮洵他们说:“萧殊必不肯罢休,待收拾燕京城内乱象,追兵随后就到,为今之计须得分开行走。”

阮洵点点头,道:“怎么逃命,你说。”

裴青看着韩苏两人,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南辕北辙,欲东南而先西北。不过以萧殊之能耐,未尝不会反其道而行之。阮洵你带着苏少侠向南,一路及时医治,过了幽州地界就是青州,以药王庐威名,况在中原腹地,萧殊不敢放肆。长歌带着韩馆主向西,自有清商馆接应。我和东山向北而行。待逃脱之后约在中州御剑山相见。”他实际上另有考量。苏应陵用力过猛,气息混乱,但不是大伤。韩清商却内伤颇重,又摧筋断指,最为危险。南北两条路一正一反,最是容易想到,西路却较为安全,且素有联络,因此留给清商馆。

听了他的话阮洵想也没想便答道:“好”。三七眼光却闪了闪。他亦是想到,以清商馆、御剑山庄与白家的渊源全力襄助是义不容辞,药王庐却只凭阮洵与他一己之私谊,深入不毛,结下萧殊这个仇家,并不划算。往北固需穿越胡虏之地,往南亦是险阻重重,西路是上上之选,然而裴青却留给自己的私人,颇有不平之感。他方要开口说话,半夏使了个眼色给他。以半夏这晚对裴青的观感,白氏余威尚在,又有谢石这等高人在侧,且家主对他深信不疑,逃命之际没必要做此口舌之争。三七见她神色便闭口不言。

裴青亦是看穿两人心思。心想他那时当着众人之面问半夏有没有毒药,她身上明明没带,却挟药王庐的名头将糖丸当成毒药,给十三服用,应对适度,处置便宜。药王庐众人都以草药命名,半夏、三七是药中之精,这两人也不啻是人中之精,当下存了三分忌惮之意。

阮洵正要与众人告别,忽听一个怯怯的声音问道:“那我呢?”

寻声望去,沉香一身血迹,手握钢鞭,一直站在旁边。此时她脸色苍白,满是哀愁地望着裴青,与宫门之上判若两人,任谁都想不到这纤弱的女子便是方才一鞭惊人的女罗刹。

裴青为难地看着她,暗忖道,她算是裴煦放在自己身边的钉子,他欲与谢石逃脱尘网,自然要先处置了她。但是她这些年来,尽心服侍,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且一路跟随至燕京,效尽死力,自己也能感受到她一片真心,主仆一场,倒不如放开了为好。便温言道:“韩馆主受伤很重,又要逃命又要疗伤,曲姑娘一人恐怕分身乏术,你随曲姑娘一路照顾韩馆主,也好有个照应。长歌,我若一时没有音信,你让沉香待在清商馆等我。沉香,你若有事也可自行解决。”

曲长歌应了一声。沉香目中泪光闪闪,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她自然明白裴青的用意,欢喜是因为要她与曲长歌一路是将她置于清商馆保护之下,且来去自由,等于指给自己一条活路,如若要她与裴青谢石一路,两人必然寻思将自己铲除。悲伤是因为,以她的本心,她却愿意永远跟随在裴青身后。

裴青见她泪水涟涟,心中暗叹一口气,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沉香一双手杀人鞭尸不曾发抖,现下却几乎握不住钢鞭。裴青软语道:“好妹妹,若我们还有命在,自会去找你,要是你那时心意还没有改变,你还来服侍我,好不好?”

他这般与下人纡尊降贵,众人都面面相觑,沉香脸色大变,诚惶诚恐道:“侯爷,沉香领命就是。”

曲长歌与裴青等人告别,含泪看了看苏应陵,跨到韩清商的马背上,沉香牵着另一匹空马,三骑向西路奔去。

阮洵随后也与裴青分别,一行人向南消失在夜色中。

燕京城外只留下裴青、谢石和阿满。

他与谢石一别如雨,方才并没有时间好好说话,此时此地却也不是叙旧的时候。谢石将阿满栓在背后,扶裴青上马,两人也杨鞭向北而行。

两人自知方才所说御剑山会和一话不过权作安慰之语,以裴青心力交瘁,又带着阿满,早存了不归之心。他二人携手共敌之时已然定情,故而只求相依相守,也不辨去路,两马并辔信马由缰般,不似逃亡反似郊外踏青,一路行来大快心意。

行了不多久谢石身后的阿满忽然哼了一声,渐渐苏醒过来。其时天边泛起鱼肚皮,暗夜永逝,丝丝晨曦披散在马背之上。阿满小手揉揉眼睛,白嫩的小脸上还带着红晕,左顾右盼,见自己不在寻常宫室,而是身处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面露不安之色。

裴青控马上去,捏着他小手笑道:“阿满,叔叔自作主张把你从皇宫拐带出来了,你欢喜不欢喜?”

阿满不太理解“拐带”之意,低头看脚下不断后退的大地,喃喃道:“太奶奶呢?”

裴青道:“阿满永远也不会看到她了。”

阿满闻言呆了一呆,脸上继而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朝着裴青张开双臂:“抱。”

裴青大喜,抱他入怀,他一头小辫子甩来甩去,好奇地看着谢石。裴青道:“这是谢叔叔,叔叔的,嗯,叔叔的,知己。”他不知如何向小孩子解释谢石的身份,想了一下,便这样说道。

“谢叔叔好。”阿满嘴里含混不清叫道。

裴青与谢石对视,晨光射入对方的眼中,只觉自相识以来未曾有过这般平安喜乐的时光。他二人正各自感叹之时,忽听阿满肚子咕噜一声,裴青不由笑出声来。

过燕京向北行,再难看到完整的城池,大漠无边,胡人部落林立,长年相攻,摽掠成风,青石坟茔荒草累累,那种华夷混杂的情景已然全无,百姓全都肮脏不堪,望之不胜凄凉。他二人汉人形貌,却带着个胡人儿童,路过村镇人人侧目。这日恰好路过一处较大的部落聚居地,裴青见阿满风餐露宿,略有发热的迹象,便决定在此歇息一夜。那村镇上帐篷低矮四面透风,好容易找了一间客栈,却是泥土夯成的二层土楼,窗户也没有几个,寒风中摇摇欲坠。进了门去,一股骡马牲畜的气味刺鼻而来,不大的厅堂坐满了行脚的货商,好容易找了个墙角的位置挤下,过来个掌柜,高鼻深目,头发眸子却是黑的,显是混血儿。

那掌柜好奇地打量他们,阿满拽拽他手臂上搭着的乌黑毛巾,朝他甜甜一笑。掌柜立觉受宠若惊。他自出了皇宫,脾性大变,渐露孩童天真本性,又生的玉雪可爱,是以到哪里都十分吃香。一路上还有人怀疑他是贵族之后,被裴青谢石二人绑架,后来都被谢石打发了。

裴青就着马奶喂他一点干饼,抬头见谢石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中,便小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石看他半晌,缓缓道:“我在想那日萧殊说过的话。”他放下酒碗,以指沾酒,道:“三人中,这两人都是因病去逝,”他边说边在桌上依次写下“孟”、“白”二字,顿一顿,继道:“只有他死因不明,也许正是幕后黑手。”他在先前两字之后,又写了一个“萧”字。

“萧家后来分崩离析,萧淡月牝鸡司晨,屠戮皇室,他也许没有死,却袖手旁观,这样便可以解释萧殊的恨意从何而来。只是不知他和你有什么牵连。”

裴青眸中明灭不定,伸手将桌上酒渍一一抹去,望着谢石笑道:“这些事和我们再也没有关系啦。东山,我小时候娘亲对我说过塞外风沙大漠雪山,不逊与江南小桥流水人家,此等美景我们现在正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

谢石略一怔忡,轻声道:“青儿,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裴青避开他的视线,低头看阿满道:“你吃好了吗?我们去睡觉吧。”

卧房就在楼上,只余一个房间,一个门板四脚叠几摞砖头,板上一床破烂到露出大半黑心棉絮的被子权当床铺。裴青将阿满安置好,转身见谢石席地而坐,皱眉道:“上床来,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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