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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下+番外篇——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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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石看他良久,见他眼中希翼之光渐渐熄灭,忍不住点头道:“我会好好活着,把阿满养大。”他心里却想等阿满长大了,我可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黄泉底下相见到时你也不能说我背誓了。

裴青长长呼出一口气,柔顺伏在他膝上,再不发一言。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这一夜谢石内力始终源源不断输入裴青体内,对方一直无知无觉,他不时探索裴青气息经脉,却并无半点回应,熬到天将亮时,他也忍不住打起盹来。他先前被人刺中,伤在脏腑,失血过多,因不愿裴青担心,所以在他醒前就裹好了伤口。也亏裴青精力不济,竟然没有发现。此时一夜运功疗伤,终于体力不支,抱着裴青沉入梦乡。

好像打盹只一瞬的时间,他觉得阿满在他身边焦急叫他:“谢叔叔,醒醒,醒醒。”

他遽然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天光大亮,阿满正用力摇晃他的身体,他怀中空空如也,环视窝棚,裴青不知去处。

阿满见他醒来大喜,问道:“叔叔到哪里去了?”

他心下一沉,握剑起身,问阿满道:“你什么时候醒的,那时青儿就不见了吗?”

阿满点头道:“我也是方才起来的,叔叔已经不在了。”

谢石几步走到窝棚门前,伸手将草编栅栏用力一推,外间静谧一片,并无打斗痕迹,也正是如此,他始觉心慌意乱,握剑在手,立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自我安慰道,他指不定身子大好了,自己出去探路,亦或是好奇心起,出去闲逛了,一会就回来。我还是回里面等他。

他方要回转身子,昨夜裴青说过的话又涌上心头,东山,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不会寻死觅活,对吗?东山,你会把阿满养大,对不对?他募地只觉不能呼吸,一颗怦怦跳动,心里暗暗道:谢石,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他说过我两相逢相知太晚,一诺千金,裴青决不是轻易抛生之人。

他生性冲淡,无论何种境遇下都能安之若素,平生未曾有过这样六神无主的时候。

正慌乱之时,忽听阿满叫道:“谢叔叔,这里有脚印。”

谢石绕到茅屋后面,果见两行不深不浅的脚印,与裴青形迹类似,一路往山上去了。他也不知该喜该忧,一手抱起阿满,追着脚印,没想到脚印断断续续,还几次叫雪盖住了,亦或是让雪地的动物扒乱了,二人只好分头寻找。还是小孩子眼尖,叫阿满在一处山岬上发现了,大叫:“在这里,”一边沿着脚印奋力望上走。

谢石急道:“阿满,站着别动,等我来。”

小孩子哪里等得及,走着走着,脚下一脚踏空,谢石飞扑过去,一把拽住他衣领,将他提了过来。

脚边积雪簌簌落下,二人都是惊魂未定。谢石探头望下一看,见两边雪峰夹着一个山谷,下边云层密实烟雾缭绕,难探虚实。

“脚印,到这里没有了。”阿满忽然道。

谢石站起身来,四下打量,果然这里脚印十分凌乱,然而绕来绕去,却并没有另一行回去的综迹。

以裴青而言,当然不能踏雪无痕离去。

他站在山崖边上遥望,底下的寒风夹杂雪花冰珠扑面而来,他忽然热血冲头,脚下一用力,跳下山谷去。

阿满在一旁吓得大叫,谢石下坠极快,瞬间就没入烟雾之中。阿满趴在崖头望了一望,眼里滚出两行泪水,认命地把眼睛闭上,也跟着跳下去。

谢石跃下之时,听见头顶阿满大叫,仿若当头棒喝,山势峥嵘劲风猎猎,他用力拔出太虚剑,往山脊上插去,乱石刮削,铮然激鸣,他滑行一段方止住下坠之势,抬头正要往上攀爬,竟然看见阿满也跳了下来,正好从他身边经过。

他心下顿凛,立时从岩缝中抽出太虚剑,朝山壁上用力一蹬,直线往下坠落,峰峦耸峙,绝地天通,深入云雾之中,他几次蹬壁助力加速,看见阿满幸而被一棵旁逸斜出的老树树藤缠住,他用力一砍,一手接住阿满,两人依旧不断下坠。谢石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只得抱紧阿满。渐渐听见下面传来淙淙水声,又有含着硫磺气味的热风向上吹拂,忽然自己摔在一片松软的雪地上,他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噼噼啪啪摧拉枯朽的声音,他又直穿过那层雪地超更深的地方坠去。

身子终于摔在柔软的地方,阿满抱在怀里正压在他伤口上,他猛然呕了一大口血,头顶天台穴突突地疼,视线一时模糊。

待缓过劲来,谢石环视四周,这里应是谷底,没想到雪山之中有这样的洞天福地。不远处是一大片水面,冒着袅袅热气,湖边绿草成茵,四时花开,他们躺在两棵大树底下,方才那片松软雪地正是大树树冠上的积雪,两人先摔在树冠之上做了一个缓冲,树冠承受不住,才落到树底厚实的落叶上,终于捡了两条命。

阿满跳下来之时便已昏了过去,谢石想起身,正挣扎之时,一双脚走到他眼前。

他抬头望去,来人竟而是熟人,便是在御剑山庄曾见过的商太微。

商太微皱眉看着两人,弯下腰来,谢石想这下完了,未料他只是探看阿满的情况,末了,顺带在谢石胸口几处大穴上以指力冲开淤血,助他活血行功。

谢石四肢渐有知觉,商太微撤了手指,从他怀里抱走阿满,道:“还能走吗?带你去见一个人。”

谢石勉强起身,他心中有重重疑问,比如这是什么地方,商太微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他看见自己和阿满一点也不惊讶,比如裴青会不会也在这里,这些问题他有心想问,却无力出口,一手捂住胸前伤口,一手倒拖着太虚剑,跟在后面蹒跚而行。

商太微带他穿过小树林,期间他并未与谢石开口说话,只在他力有不逮之时停下等他,两人足足花了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出这个不大的小树林。谢石抬眼望去,前方山壁下一处小小的院落,茅草搭棚,竹篱护院,矮矮的院墙上攀着些丝瓜、喇叭花之类的植物,依稀听见院中传来孩童咿呀学语的声音。

商太微在院外站定,恭敬道:“师叔,姓谢的小儿带到了。”

谢石等了一会,不见人影,只有堂下风铃叮当作响。

又过了一会,听见一阵脚步声,一个中年人手里牵着个穿大红袄子的娃娃出来,是个比阿满还小的小小孩,看见生人就躲到中年人背后。中年人三四旬左右,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谢石一看清他的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若五雷轰顶般,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宣武帝,不,白雁声,竟然还活在人世。”

那中年人扬眉淡笑,一言道出谢石的心声。

谢石强自镇定,道:“是你救了青儿,青儿在哪里?”他话音最后有点颤抖:“你以为我带着阿满不会轻易跳崖。如果我不跳下来,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你就是这样计算的,对吗?”

那中年人,白雁声,笑笑,放开小童的手道:“好儿,去看看小哥哥吧。”

谢石又是一震,这孩子就是当年宫中走失的永真小公主,如今竟然这么大了。

商太微牵着好儿的手,进了院门。白雁声一步步走到谢石跟前,他步法游龙惊凤,踏地无声,衣袖无风自舞,仿若星宿下凡,宛然战神在世。

谢石仰头看他,他在世人眼中明明已死了三十多年,若他活着现在也已经是古稀之年。可是岁月好像独独偏爱与他,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容貌风度并无一丝衰减。自己匍匐在他脚下,好似当年谢玉跪在淦京皇宫之中,面对这天下至尊所出的难题,为了乞怜那一点点的爱,一样卑微而屈辱。

“小石头,你也长大了,当年谢玉带你进宫,你也不过五六岁。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和阿柳在一起。”

谢石昂首森然道:“我与青儿相知相守,已定白首之约。青儿绝不会像白细柳那样任你摆布。我也不会像姐姐那样忍气吞声。”

白雁声叹息一声,苦笑道:“你要与他相守,也要他有命在才行。”

谢石心中一痛,问道:“青儿在哪里?他有没有事?”

******

白雁声道:“他在凌霄宫里。”他说着右手向天一指,大袖一拂,袖中自有一阵罡风盘旋而上,吹散头顶的云雾。

谢石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天上一看,在高耸入云的绝壁上,建有一片巍峨的悬空庙宇,云山缭绕之间,隐隐约约露出飞檐斗拱,碧瓦朱甍。琳宫梵宇映衬着绝壁峭峙,巨刃摩天,金针刺绣,分别怀之,不由叫人感叹建造者用心良苦,手段非凡。

白雁声也不知是有洁癖,亦或是故意刁难,道:“你身上有伤,在草堂里养好了,我自带你去上面见阿柳。”他说完这句就走进了院子。

谢石仰望那金粉楼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他暗暗发誓,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将你摘下来。

精舍三间,正中是书斋,两边是厨房和杂物室,庭际遍植苔藓,绿褥可爱。山居明亮洁净,略仿北地暖房之制,置卧塌与禅椅之属,前庭有廊,以承日色,开西窗受斜阳,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其乐无穷。

阿满性格中颇有点随遇而安的淡漠,只要不在皇宫,也并不在意过多,与好儿淘成一团。晚上白雁声与好儿、阿满睡在书斋,谢石睡在杂物间。

白雁声取金创药、纱布、绷带并清水给谢石裹伤换药,待剪开他外衫内亵,见胸前血糊一片,细细查看,便知他先前伤在脏腑,全凭真气护体支撑,从恁高的山崖上摔下来,一口气竭,又护着阿满,终成重伤。

白雁声道:“金创药不行,需动针线,这几日没配麻沸散,你可撑得住?”他见谢石犹豫,心知他担心动了针线痊愈时间拉长,不能早点见裴青,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道:“要不然你再等两天,让太微现去配一下。”

谢石忙道:“不怕不怕,前辈动手吧。”

捶心刺骨疼痛之间,谢石将目光转向室外,分散精力,院中一个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阿满正和好儿蹲在池边玩耍,好儿拿石子砸着锦鲤,阿满目中尽是不忍之色。厨房里传来劈柴的声音,是商太微吗?奈何以他宗师地位竟然也为人做此端茶递水之事?他疼到极点,渐渐昏了过去,待醒来天色已暗,闻到一股饭香。商太微端来一碗米饭,四个小碟,分别是冬菇烩发菜,椒盐松仁,红烧素鸡,凉拌鞭笋。谢石自取了吃尽,商太微又把碗碟端至厨房,在廊下向白雁声垂手毕恭毕敬告辞。

白雁声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漫不经心答好,待他出去,抬头见谢石若有所思,含笑道:“你心里想什么不如说出来,我听听你这些年长进了没有。”

谢石一愣神,裴青容貌长相与他有六七分相似,都是美姿颜,善容止,只是裴青眉目间长年有清羸示病之容,白雁声年轻时征战南北却有个外号叫“粉面阎王”,可想而知,像一把错采镂金的金错刀,使人爱恋,也使人害怕。可如今这把刀收敛了锋芒,平和清淡,令谢石肖想许多年后的裴青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正怔忡间,忽听白雁声落子之声,谢石连忙收回遐想,长枪大戟,将军武库,无论是宝刀已老还是棉中裹铁,暗藏锋芒,刀还是那把刀,总是不敢有轻视之意。

“商前辈原来可是姓萧?商前辈称呼陛下师叔,他是萧瑀的徒弟?陛下不住凌霄宫的原因可是因为那里是鲜卑族的神殿所在?”

白雁声斜瞥他一眼,道:“我不住凌霄宫是因为山上寒冷凄清,不如这里温暖舒适。”见谢石微有怒容,便扬眉笑道:“你想说既然没人气为何我让阿柳住在那里。他一身病骨却只有在那里方可支撑。”他见谢石目中闪过关心之色,故意不再谈裴青的境况,只道:“你前面猜得却不错。太微是鲜卑萧氏族人,接替子伤之职,是这一代的凌霄宫宫主。他多年前收了个徒弟,听闻最近放弃了职责,跑去做皇帝了,让他烦的不得了。”

他口中的子伤,是萧瑀的字。

谢石犹豫道:“这里,是否安全?”

白雁声拈着一枚棋子淡淡道:“凌霄宫所在只有历代祭司一人知道。你们若不是太微引路,早不知埋骨何方了。”

然而谢石想起这一路坎坷风雪漫天,他二人带着阿满几乎就要命丧黄泉,在他说来却十分轻松,不由怒火中烧,开口道:“陛下既然一切安好,又知裴青来路身世,为何不早点找到他?反任他这些年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到底是何缘故?”

白雁声下了一枚黑子,道:“那岂不是辜负了谢玉一番苦心?”

谢石愈怒,脸上表情愈是生硬,道:“与我姐姐有何干系?”

白雁声一粒粒捡起被黑子破了眼的白子,忽道:“你方才猜得很好。现在让我来猜猜谢玉的心思。”

“细娘入蜀之前,我与她曾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要细娘五年内诞下嫡子。”他模仿谢玉的口气说话:“你不是想要天下最尊贵的血统吗,我让你永远也得不到。你不是想要子孙后世,千秋万代吗,我就把他藏到对头家里,让他认贼作父,更令他身有残疾,不能人伦。锦官城大火之后,我曾三次亲自下山,二十多年来委托太微和清商馆不断寻觅阿柳的踪迹。谢玉当初给阿柳下毒,不过就是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为了赚我出来,只可惜她比我死得早,不能称心了。”

他说话间好似用一把金错刀慢慢裁开白纸的感觉,谢石只觉一股寒气从背后而上,胸口也剧烈疼痛起来,但是却并不避让,直视他道:“你最早应是在孟晚楼起事前后就知道了青儿的音讯,只是那时青儿与晚楼在一起,你平生自负甚高,见不得此逆伦之事,大怒之下,只想不认这个孙子。后来你回心转意,命商前辈下山,欲带回青儿,谁料御剑山商前辈又见青儿和我在一起,你更加接受不了。”

白雁声眉间跳了几跳,伸开手掌,手心里的白石棋子已化成一团缁粉,笑中带着几分危险的气息:“你胆子不小,不过还沉不住气,比之你姐姐差远了。我要是你就不会现在激怒我。”

谢石一手捂胸,一边往西厢杂物间走去,硬梆梆道:“你不带我见青儿,我自己会去。便是爬也要爬上去,青儿总在那里等我。”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他在山居中住了几日,渐渐熟悉谷中事物。山谷地方不大,却别有洞天,因着地底涌出的温泉,气候宜人,花鸟虫鱼,珍禽走兽一应俱全,真是世外桃源一般。

白日里,商太微给阿满拔毒治疗,白雁声带着好儿,吃饭穿衣便如寻常人家一般,夜里商太微似是回到那空中宫殿去睡。

这日好儿一个人趴在廊下乱涂乱画,谢石将柴劈好堆放在厨房外,见书斋里商太微在给阿满扎针,阿满脸上颇有吃力之色,白雁声在院子里喂锦鲤,漫声道:“他年纪还小,中十年弱柳不算太深,忍得一时之痛,总好过将来百病缠身。”

谢石闻言心中暗暗惊诧,回首看白雁声,他神态悠闲,谢石却觉得这几日看似宽松,更有一种暴风雨之前的压抑。

几只大胆的鸟雀飞到白雁声的手臂上,偷吃他手里的鱼饵,他五指轻收,吓走了几只,留下一只黄嘴雀儿,许是太小吓傻了,呆呆让他捉住。白雁声拿手指逗弄那倒霉鸟儿,道:“我有一个妹妹,叫雁蓉,冰雪聪明,操持家务十分拿手,谁料饿死在兵荒马乱中。后来生了细柳,总觉得是雁蓉转生,因此十分宠爱她。”他说到这里,松开手掌,放那小鸟飞走,继道:“你以后有机会的话会知道,再慈爱的父母也不愿放弃主导儿女婚姻的大权。拆散了她和谢玉,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姐姐,不过,我可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他转向谢石皱眉道。

确实,若不是他逼迫白细柳,就不会有裴青的出生,更何谈与他谢石相遇相知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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