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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下+番外篇——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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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下打量谢石暗忖道,想不透阿柳为何选择了你。论武功与孟晚楼差相仿佛,论心机不如裴煦巧言如簧装模作样,论容貌更连太微的傻徒弟都比不过。

谢玉以前曾对谢石说过,他们白家人个个算是人样子,十全九美,唯一不美的地方就是都有个喜欢以貌取人的毛病,因而也并不在意他过分明显的不满意。

白雁声大抵年纪长了脾性也大变了,负手向背,仰首望直入云霞的山峰,悠悠道:“也是,朱颜一逝,白发渐生,填巷华驺,风流云散,总是绚烂不如平淡。”

过了十来日谢石外伤渐愈,白雁声却并没有带他去见裴青的意思。他这日独自来到山壁之下,遥望那云雾中的楼阁。以他目测那楼阁所在高不过百尺,只是山壁陡峭,与地面几成垂直,且无树木可供攀爬。他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拔地而起,冲了十丈多高,一抽太虚剑往山壁上砍去,谁料刀光火石迸裂,那山壁竟而坚硬如铁,太虚剑一刺不入,他人就往下坠落。

他索性丢了太虚剑,用力在山壁上一蹬,一手扒住一块突起的岩石,稳住身形,借着手脚并用,往上攀爬。

爬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他浑身是汗,料想离得不远了,谁知一抬头大失所望,那空中楼阁依然缥缈在云层之中,远远望去不知是人间仙境还是海市蜃楼。

他咬紧牙关,又往上爬了一会,只觉高处空气稀薄,呼吸困难,正要停下休息,身边忽然飘来一阵云,瞬间将他笼罩。那云中潮湿难耐,寒气逼人,他眼不能视物,脚下一个不小心,全身失去平衡,从山壁上掉落下来。

他正苦这下可没有大树来救他性命了,忽然从云端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近而一个身影破云而出,托住他胳膊,千钧一发之际,带他安全着陆。

谢石定睛一看,救他的人原是商太微。

商太微沉声道:“师叔说过,等你伤好了自会带你上去。你眼下经脉未愈,真气不接,上不了凌霄宫。便是勉强上去了,也待不长久。”

谢石张口欲问裴青之事,商太微心知杜明,点点头道:“你那小友现下安全得很。你不久就能见到他了。”

谢石纵然放心不下,却也不敢再去试着爬一回。

于是又过了月余,一日白雁声忽然对他说明天要上凌霄宫。

说这话的时候,谢石内外伤都好透了,正拿一把扫帚扫地,见白雁声斜坐在长廊上,夕阳西下的余晖里,眼望着草堂里的物什。依旧是三十多岁的堂堂相貌,谢石觉得他与那记忆中高坐朝堂的九五之尊到底有些许不同了。

安置妥当两个孩子,三人依旧来到那处山壁下。商太微先行一步,足尖点地,一步登天,谢石仰头见起落之间他手上戴着一双白色手套闪闪发光,那岩壁湿滑寒冷,他却毫不受影响。其次是白雁声,他袍袖一抖,袖中自有罡风吹出,双手依次向上拂动,一伸一拂间人已升高数十丈。这招叫“袖里乾坤”,他年轻时文武兼备,上马横朔,下马赋诗,因此招式起得也颇有文气。

谢石一提气,拔出太虚剑在手,用力在山壁上一斫,借力而起,那山壁纵然坚硬如铁,却有细小缝隙,他看准了地方剑尖一点,施展平生所学追着二人上去。

这一次果然比上次事半功倍。凌霄宫建在半山石壁上,云山缭绕,迷雾深锁,谢石纵然攀上石阶,依然看不出全貌,伸手往旁边的栏杆扶去,却听咔嚓一声,那栏杆原来是木制的,早已腐烂枯朽,差点连他也带跌下去。

只见外面是个大平台,连同门脸都是砖木彩漆,巍峨耸峙,入了门内,方见是依山开凿的洞窟,脚底莲花地砖,四壁彩绘都与鲜卑一族有关,正中坐着一众泥塑木雕的人偶,有胡有汉,或宝相庄严,或凶神恶煞,或滑稽可笑。左右都有开凿的隧道,另通别处,一眼望去都是灯火辉煌,竟不知这里到底有多少洞窟。

白雁声、商太微等他入内,从正中雕塑后面绕过,谢石又见一条长长隧道,穿山而过,两旁点着粗如儿臂的牛油火把,四周山壁都结着薄冰,寒气逼人。

走了不远,又见一个石室,与谷中草堂里的书斋布置相仿,卧榻上还有寝具,书桌上还有翻开的书籍,不同与前面,从这里开始用夜明珠照明。

商太微回头道:“这里是我的住处。”

白雁声在前面顿了一顿,推开一扇门,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令谢石不由打了个寒战。

面前又是一个大间,四壁上结着厚厚的冰,头顶挂着数十颗大如碗口的夜明珠,也都冻在冰层中,还悬挂着冰棱,正中两具石棺,也都结着厚厚一层冰。

白雁声走到那两具石棺面前,沉默不语。

商太微脸上有不忍之色,开口道:“师叔,还是抓紧时间吧。”声音滞涩无比。

白雁声解嘲一笑,于是绕过石棺,又往后走。谢石见他嘴唇哆嗦,也不知是不是太冷的缘故。

谢石跟过去,见后面又是一间,与前面大小相似,不同之处只有一具石棺,棺材板打开放在地上。他一看几乎魂飞魄散,躺在里面的不是裴青还是谁?

他几步上前,见裴青已是换了身新衣,头发一丝不乱,神态安详平和,双手置于胸前,他抖着手一边捏他的脉搏,一边探他的鼻息,虽然全身混无人气,但好在还有一丝微弱脉搏,他回头怒视两人咬牙切齿道:“这便是两位所说的安全得很?”

商太微道:“他中毒太久油尽灯枯,这里虽然寒冷但低温可降低血脉运行,保住心脉防止毒素攻心。”

谢石稍解怒意,他大抵明白两人用意。以冰封暂缓毒素,但即使用龟息功人也不可能长久待在低温之中,而血脉一旦运行,毒素也随之流动,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白雁声走过去看了裴青几眼,弯腰捡起棺材板,那石板有一丈多厚,少说也有百十来斤,他一手抓起,轻轻一扔,商太微接住,安放在正中冰台之上。

谢石这才发现这间屋子与前边有些许不同,正中放着一个冰台,似是天然形成,不过形状太过方正又像有人刻意为之。冰台上方悬着一个圆形铁架,安放几十颗夜明珠,小的有成人拳头那么大,大的堪比灯笼,照得屋子璀璨无比,比外面亮了十倍不止。冰台四周更摆放着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一眼望去,竟然不知何用。

白雁声仰头道:“细柳说的无影灯,这下虽不中亦不远了吧。”

商太微道:“只能找到这些珠子。师叔,冰室之中纵然无毒无菌,但这屋子太冷,待不了太久的。”

白雁声一边点头一边脱下宽袍大袖,换上紧身小靠,一边对谢石说:“你跟随细柳和谢玉,有没有听说过,世外有一种医术,叫洗髓换血?”

谢石一愣,电光火石间,已明白白雁声用意,有莫名恐惧涌上心头,道:“你要与他洗髓换血?”

白雁声静静看着他怀里的裴青,眼里都是满满的抑制不住的慈爱和骄傲,也只有这时谢石才觉得他和裴青果真是血脉相通的。他手指微动,似是想去碰裴青,但一直没有上前,凤目含泪,道:“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终于长成出色的人才了。为什么一直不接他回来,实在是没有十分的把握,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细柳的孩子死在我面前。”

昭仁五年三四月间,去岁北朝宫廷政变震荡不已,政变双方一再肃清敌对势力,军队哗然,南侵诸胡纷纷北归,一冬的淦京之围随着春天而来的雨水终于消解。昭仁帝未及喘口气,又令北线全线出击,于是崔平出山东,谢瑞出幽州,裴元庆出任城,曹邕待命斜谷,全速收复失地。期间幽州战况最为惨烈,周军不但全歼敌人,且攻下浮水城,谢瑞以身殉国,其子谢景重暂代父职,与其它三路大军共围燕京城。于是,整整一年之后,情势颠倒。

六月,北地夜晚依然颇有凉意。燕京城外,周军大帐中灯火辉煌,剑戟雪亮。连日来几番攻城都是久攻不下,胡人顽强,燕京城仿汉制建造更是坚固无比,令众人疲累不已,更焦灼不堪。

大帐中崔平、裴元庆、谢景重与监军张烟正在商讨明日攻城之计。武英侯崔平年逾古稀,主张围而不攻,以稳妥至上。裴元庆女儿金城公主去岁和亲途中惨遭杀害,此次倾全族之力誓报此仇,因而主张强攻。谢景重也是带孝在身,却红着眼圈一言不发。

张烟见他似是有话想说,问道:“谢将军有何高见?”

谢景重一愣,反应过来,斟酌开口道:“晚辈想起一个典故。”

崔平理理胡子道:“你说。”

谢景重也不作态,直言道:“晚辈曾听先父说过,前朝宣武年间索虏来攻幽州城,白细柳引无定河水穿城而过。”

他说到这里正好闭嘴,留下空间,不敢掠美,足见为人处事老练不少。

果然崔平、裴元庆都是眼神一亮。燕京城外有水名拒马河,因河床年年加高高出河岸数十丈,两边有堤有渠,先前众人只想到断渠断水,奈何前些日子下雨,燕京城中四处有井,并不缺水。不过如今上游春水泛滥正好可换用这个法子。

裴元庆见崔平点头,一拉谢景重,道:“小子与我现在就去河边打探。”

谢景重叫他拉得跌跌倒倒出了中军大帐。崔平起身与张烟交换了个眼神,也出了大帐。

张烟仔细看着手里地图,他身后的帘幕上隐约印出一个人的背影来。

第二日仍是佯攻。未料这日燕人抵抗尤为激烈,城下尸骨累累,到最后,竟有不多不少一队兵士开门索战,其意难测。

崔平还是稳妥为上,因拒马河工程刚刚开工,要保存实力,欲令围而不放,鸣金收兵。张烟在旁道:“武英侯,若是燕帝突围而出如何是好?天子扫除境内之敌,只有前进一尺,身死沙场,绝无后退一寸,苟且偷生的道理,岂有以百万之师,轻言退兵?”

崔平哈哈大笑,指着前方道:“张大人,以这百人之众,能逃脱十万大军的围困?这些人并非为了逃脱,拼死挑衅,定有后着,不如看看到底有何阴谋诡计。”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果然过不了多久,探马一波波来报,燕京各个城门都有试图突围而出的敌人。崔平于是命谢景重撇去拒马河工程先不顾就近埋伏以留后手,同时调拨大军压境,重重围困,至午时出城索战的鲜卑人死伤惨重。烈日当头,崔平见东小门处鲜卑人接应迟缓,遂当机立断主攻此处,且以古稀之年亲犯矢石,于是将士畏服,争先恐后。

张烟站在城外高台之上俯视战况。他身后摆着一个马扎,坐着一个人。偌大的高台只他二人在上面。

午后过一点点,张烟忽觉杀声之中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声音进来。待他倾耳细听,竟然是断断续续的琴声,不知从何飘来。

他身后之人显然也听见了,猛地起身,带倒身后的马扎。

张烟连忙上前阻止,道:“这里两军交接,剑戟无情,陛下不要起身,以防流矢伤人。”

昭仁帝裴煦一身戎装,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扑到垛口边沿,一脸焦灼地四下张望,刀光剑影乱军之中哪里能分辨出什么。

张烟口中苦涩之极,却仍警醒提防不离左右。

忽然只听轰隆隆的几声闷响,裴煦问:“谁在发炮?”短兵相接不宜使用火炮,张烟看看己方阵营并无发炮的旗语,又看燕京城墙上红衣大炮也自巍然不动,奇道:“两方都没有。不知哪里来的,也许不是炮声。”

他话音刚落,裴煦指着燕京城方向,颤声问:“那是哪里?”

张烟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燕京城里正北的天空燃起了黑烟,隐约可见火光,便道:“那应是皇宫的方位,也许是城里细作所为,亦或是燕帝要效仿蜀后主烈火焚宫拼死一搏。”

裴煦面上极是不安。

此时崔平已率军攻破东小门,大队人马正蜂拥而入,崔平乱军中接到张烟口信,展开一看,是从衣服上撕下的半截衣袖,见是昭仁帝亲笔所写四个红字:灭火找人。崔平心中有数,于是吩咐亲兵直奔北边皇宫而去。

裴煦正盯着东边,不防西边又传来惊叫之声,二人转而向西,见双方将士均是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远远地浊浪滚滚连成一线,奔涌而来,裴煦怒喝道:“谁在这时掘开拒马河?要连我军一起淹吗?”

张烟额头冒汗,忙道:“方才崔帅已命谢将军撤回支援,河那边应无人才是。”

河水转瞬间卷走了城门下交战众人,肆意流淌,遇城墙掀起滔天巨浪,城门禁不住洪水冲击,轰然倒塌,洪水漫过缺口往城里淹去。

裴煦脸上阴晴不定。张烟心里暗暗盘算,这么大的动静非常人能为,不分敌我,又是火又是水,纵敌之罪算是坐实了。他正搜刮肚肠想着如何罗织构陷,裴煦一扬手里的鞭子,转身蹬蹬下了高台。下面守着宫内侍卫统领沈锐,裴煦下来只道:“备马,带些人随我来。”

拒马河平日宽不过百丈,春夏时节多雨,又被人掘开堤口,此时巨浪滔天汪洋一片卷着马匹弓箭盔甲四处漫溢。在上游西岸陆续有大约百人从河里挣扎出来聚集在一起,全都湿淋淋地,活似落汤鸡一样。

打头一人正是十三,他一身便服,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待他将人放在地上,那人抬起头来,却是萧殊。

萧殊也是浑身湿透,看着十三双膝着地大口喘气目中神色颇为心疼。他一手去撩十三的湿发,哑声道:“你怎么样,方才在水底有没有被大石压到?”

十三脸色苍白摇摇头,他们方才正从地道出燕京城,谁料刚进地道后路就不知被谁炸塌了,前方出口原在拒马河边,谁知河水斗涨,倒灌进地道口,一路飞沙走石,泅水而过,险象环生。他颤声道:“我并没有下令毁掉地道,我想也许会有宫里人或者避难在那里的庶民发现这条生路,借此逃生。”

萧殊见他目光恳切地望着自己,也摇摇头,苦涩道:“我原本准备与宫城共存亡,也是一刻前才决定走这条密道的。”

他顿了一顿,道:“你在密道里有听见琴声吗?”

十三一愣,道:“我疲于奔命,不曾分神注意。”

萧殊回头看身后一望无际的水面,一叹再叹道:“古人有于平屋中埋一缸,缸悬铜钟,以发琴声。他原来半年前逃命之时就留下此后着,未战而庙算胜,算无遗策,实在是亘古未有之人。”

十三纵然再蠢,也知他口中所说之人就是裴青。他一想到裴青早早就料到此刻,又是心酸不甘,又觉骄傲荣幸,竟然能与他相识一场实在不负平生时光。

他二人正感慨之际,忽听前方传来答答马蹄之声,抬头一看,商太微牵了几匹马从草原上走过。十三高叫一声师傅,迎了上去。

商太微看看他狼狈模样,眉毛轻扬,含笑道:“十三,你皇帝做得开心吗?”

十三吐吐舌头颇有自知之明,道:“徒儿不肖,竟是自古未有亡国之昏君。”

商太微看看萧殊,又看看身后众人,燕云十六骑始终跟随在侧,还有一起跟着逃出来的侍卫宫婢之类,问十三道:“现下怎么办?”

十三看他手里牵着的马,马背上插着一面金步摇图案的鲜卑王旗,道:“鲜卑从马上得天下,燕京是萧瑀从汉人手里夺来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也罢。”

他一手扶马,环顾众人,使尽平生气力大声道:“有王旗、我还有三哥在,大燕就不会亡国,百姓、国土以后都会有的,王旗到的地方就是我大燕的国境。”

众人都怔忡看他。

萧殊募地短啸一声。燕云十六骑得令,也一齐放开嗓门清啸,其声长短不一,却都穿云裂石,风行草偃。其余人等有的大声附和,有的眼望故土泣不成声流下热泪来。

商太微心里暗暗赞叹徒弟,看十三扶萧殊上马,二人同乘一匹马,道:“我已将祭司之职传给阿满,从今往后与你们一起逐水草而居。这么些人和牲畜,没有医官可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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