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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下+番外篇——by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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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看看他二人,道:“我姓商,叫商太微,你们记住了。”

谢石眉间一抖,剑已出手。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若想占到上风,需先下手为强。

他剑甫一出去,琴音斗涨,曲调急下,已换成《酒狂》。转换之快,穆长歌也瞠目结舌。

苏应陵忍不住在一旁道:“笑进一杯酒,杀人都市中,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醉里乾坤净,意气素霓生。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他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场上,谢石每换一招,他便轻声念出,相同的招式虽然他刚刚也使过,看起来却是全然两样。

剑招未收,琴声又变。

“《饮马行》。”穆长歌、苏应陵二人齐齐出声,两人忍不住相视一眼。

词曲是秦人苦长城之役所作,言征戍之客,至于长城而饮其马,妇人思念其勤劳,故作是曲也。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明月如霜雪,望断故园眼。”

琴声凄苦,声声直击人心,在场众人个个眼中含泪,却见剑气大涨,似含冤莫白,化而为气,交接之时,吟啸不住。

琴声叮叮三响,更为高亢,其音凄厉,可裂金石。

苏应陵没学过这几招,更不解此曲,回头巴巴看着穆长歌。却见穆长歌呆若木鸡,喃喃道:“不用紧弦,三响怎可从商调跨到羽调,他是怎样做到的?”

剑光之中,但听商太微长啸一声,笑道:“好小子,便与你们耍一耍。”

众人听闻,心中一凛,暗道琴剑如此步步相逼,他难道到这时才认真起来?

果见剑花闪烁,罡风大振,压倒琴音,两人身形都笼罩在剑光之中看不分明。

琴声渐缓,柔弱处下,众人看去,见裴青已从站立转而坐倒,将琴置于双膝之上,埋首理琴,并不看场上情形。

苏应陵奇道:“他不用看对方出招吗?”他这时已明白,场上的谢石只不过是一柄剑,真正的剑客却是场外的这位。琴剑合契,其实不过是以琴御剑。

苏别鹤瞥他一眼,淡淡道:“他听得见。”

穆长歌呆呆立在一旁,凝视裴青背影,一时又是佩服又是嫉妒,只觉有百般滋味在心头。

关于长乐侯爷,世人只知御剑大会上以琴声力阻燕云十六骑,颇有传奇色彩,若是知道数日之后这一战方是真刀真枪,裴、谢二人此时恐怕早已立下不世威名。

四百招过后,但听谢石唤道:“青儿”。

裴青充耳不闻,未作回应。

谢石又连唤两声,方见裴青身子一抖,琴声渐变,慢慢收束,余音袅袅。

谢石拨开剑阵,跃回裴青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

商太微见他二人相扶而立,深深叹口气,道:“你二人睿智天成,收发自如,倒叫人想起当年的白细柳和谢玉。你们现在虽然打不过我,将来必能超过我。彼羽翼已成,明知不能遏而故意阻之,圣人不为。也罢,今日就算了。”他收剑示意十三离开,却听裴青道:“慢着。”

裴青脸上微微抽搐,似是忍着极大痛苦,一字一句道:“商前辈还请将好儿留下。这孩子身份贵重,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前辈宅心仁厚,又岂能见世间骨肉分离。裴青愿以凤鸣剑换下这孩子。”

十三见商太微脸色转冷,知道师傅就要发怒,连忙上前一步道:“我离京之时,萧王爷曾嘱咐我,对侯爷仰慕已久,若是见到侯爷必要请侯爷到燕京一会,王爷扫榻以待。”

裴青再要开口,谢石连连摇头,只得目送那两人抱着孩子越空而去。

淦京,披香殿里,张烟将密报呈给皇帝,跪着青石板上一动不动。

昭仁帝手里捏着纸条,看了前几个字,皱眉不耐道:“怎地又病了?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上次报来的消息不是说还‘弹指杀人’呢?”

张烟闻言嘴角一抿。只是听完这几句,殿前忽然没有了声音。他暗自揣测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稍稍抬头偷窥,猛然见皇帝早已放下手中字条,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目光如炬,仿佛要在自己脸上戳出个窟窿来。

他心里砰砰直跳,听见皇帝慢声道:“烟儿,碧血丹心可是从你手里流出宫的?”

他一惊,猛然抬头跪着身子,看着高高俯视自己的君王,一时无言。

裴煦见他脸露倔强之色,更是大怒,捡起桌上的一方砚台朝他脸上砸去,吼道:“谁准你这么做?”

砚台擦着额角而过,张烟头上溅上墨汁又绽开了一朵血花,却不卑不亢道:“臣为皇上谋划,皇上准臣便宜行事。”

裴煦一时语噎,气得面色通红,半晌道:“你想害死他吗?”

张烟额头鲜血汩汩而下,模糊了一只眼睛,道:“臣为皇上除当除之人,没有什么想不想的。”

裴煦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余浑身发抖。张烟目视君王雷霆之怒,亦是毫不退让,君臣二人对持良久,皇帝方转身面壁,胸口仍不住起伏。张烟也是不言,半边脸浸在血污里,血顺着下巴一滴滴砸下来,落在青石板的地上。

皇帝过了一会道:“你且去幽州待一待吧。你背后算计他,纵使他不计较,谢石与他亲厚,必不会放过你。那谢东山朕另有安排。”

张烟似是早料到这般结果,便木然叩头谢恩退出殿去。

殿前的小公公见了他这般模样,吓了一大跳,思及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撩起袖子就要帮他擦拭,却被张烟冷冷一瞪,眼色似怨毒无比,吓得钉在地上。

裴青恍恍惚惚走在陌生的宫殿间,入眼都是惊慌失措的宫人,一些房屋开始着火,一群群荷剑的士兵却目不斜视地穿过宫门。他路过一处精致的偏殿,从挂满软烟罗的殿宇里跑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宫婢,满面惊恐,高叫:“救命,贵妃娘娘,皇上疯了。”他正要开口询问,那宫婢朝他直冲过来,倏地一下穿过了他的身子。裴青一骇,回头望去,那宫婢跌跌撞撞往宫门跑去,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挣扎半天,慢慢不动了,地上漫出一滩鲜血。

忽然听见殿里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爱妃,你等等,朕让那些贱婢给你陪葬。”

裴青见一个着明黄服饰的人从殿里走出来,一手持剑,一手拖着一个宫婢,那宫婢披头散发,一手捂脸,哭道:“皇上,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男人亦是衣冠不整,身上血迹斑斑,裴青一眼看出他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

“蕊儿生前最喜欢你,你下去伺候她吧。”那男人一剑下去,宫婢瘫倒在地。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抬起头来,裴青见他面庞微胖,目眶欲裂,一脸绝望疯狂的表情,朝天哈哈大笑几声,又提剑快步朝外走去。

裴青跟随在他身后,见他疯疯癫癫,见人就砍,宫人遇到他都不敢靠近。他走了一段,身后传来“答答”的马蹄声,一个侍卫统领打扮的人从马上飞身而下,高叫道:“陛下,周兵已破拱辰北门,太师请陛下去前殿商议。”

那人停下脚步,转身拿剑指着他,喝道:“去,告诉他们不许投降,谁投降灭谁满门。”言毕,倒拖着剑径自走了。

那侍卫再叫一声“陛下”,见无人答应,只得目含泪水,翻身上马,往来路驰去。

裴青随那人进了不远处另一座宫殿,殿门上高高挂着“丹凤宫”几个金子牌匾。他心里一惊,加快脚步跟上男人。殿里空荡荡并没有人,男人持剑入了后殿,门口站了两个青衣小婢,大的七八岁,小的不过五六岁光景,见来人这般模样,俱是吓了一大跳。

“娘娘呢?”那男人沉声问道。

那大一点的颤着声音答道:“ 正在内殿。”

男人咧嘴笑道:“谢司乐何在?”

小婢见他笑容可怖,一时答不出来。

男人便持剑入了内殿,小婢尚才反应过来,高声叫道:“娘娘,谢司乐,陛下驾到。”

殿内榻上躺着一个宫装妇人,肚子高高隆起,满头汗水,正与榻边人说话。榻边一个年轻女官打扮的女子握着她的手,神情激动,似是与她争辩什么。这二人见男人持剑而入,都是一愣,却马上反应过来。

“陛下来了,听说拱辰北门已破,陛下有何打算?”那宫装妇人表情十分严肃。见他周身血腥,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男人一看见她不由瑟缩了一下,握剑的手一抖,却强自挺胸道:“自是拼死一战,以身殉国。”

榻上二人闻言似是并不相信,面上均现讥讽之色,男人不待她二人开口,抢道:“刚才,朕已经杀了瑞珍长公主,还有蕊儿,母后也已经……”说到这里,他喉头哽咽,眼泪已然流了下来。

那榻上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既有震惊亦有了然,最后都化为一片柔情似水。

“皇上想必是来送臣妾上路的,那臣妾就先走一步了。”那宫装妇人朝他笑了笑。

那男人闻言眼泪流得更凶,蹒跚上前,哭道:“阿柳,你再没有话对朕说了吗?”

坐在床边的女官立刻站起,挡在榻前,喝道:“陛下止步,不劳陛下费心。”

男人看着她,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半晌道:“最后了,最后了,谢玉你还要跟朕抢她……”

女官并不理他,回首看榻上那人,一时难以定夺,情急之下眼泪夺眶而出。

宫妇温言道:“玉娘,就按刚才我吩咐的那么做吧。”

谢玉便高声叫道:“谁在外面?”见门口转进两个小孩儿,苦笑道:“芳华,采薇,就你们俩个了吗,去拿盆热水和布帛来。”她吩咐完毕,就一步一步走下榻来,对那男人说道:“陛下,您看好了,她嫁到蜀国,没有享过一天的福,何其可怜,今日就要变成蜀国的鬼了。”

那男人见她面容冷峻,言辞凌厉,泪流满面,比平日更是刻薄狠毒,吓得后退几步,手里的剑也掉在地上。

谢玉冷哼一声,从旁边的桌子上取来了纸笔,拿到榻上,送到宫妇面前。宫妇在她搀扶下仰起半个身子,凝神思索了一会,抬头望她,道:“叫青好不好?取之于蓝,而青与蓝。这名字男孩女孩都用得。”

谢玉泪落如雨,哑声道:“随你。”

那宫妇便欢喜着在纸上落墨,手指颤抖,写了几个字,又问道:“小名呢?”

谢玉已是不能言语。

宫妇忽然一笑,低头自言自语道:“小字稚柳吧,好孩子,妈妈什么都不能给你,就给你个名字做念想吧,等你长大了,不要怨恨妈妈没有亲手教养你。”

谢玉不忍,转过头去,面容扭曲。

好不容易等宫妇写完了,谢玉将那页纸张放进胸口贴身收藏,又收了余下的纸笔,将宫妇在榻上放好。两个小婢合抬一盆水进来,水温温地冒着热气,已经洒了一大半。谢玉忍泪道:“你们俩个去多找些油灯来放在门口,待会做完后,就出宫去,到花园里躲起来,不要再进来了。”

两个小婢脆脆应一声,跑了出去。男人听她一说,浑身发冷,抖声道:“谢玉你要干什么?”话音刚落,身上穴道被戳了一下,已经不能动弹。

谢玉取下墙上挂着的凤鸣剑,冷冷道:“还请陛下看到最后。”

第六十七章

那男人眼睁睁看着宝剑出鞘,寒光四射,看着榻上宫妇双手擎剑,以剑剖腹,看着谢玉双手鲜血淋漓从她腹中取出一个小小肉团,那孩子尚不足月,哼也不哼一声。

谢玉将孩子放到榻边,将薄被覆在宫妇身上,俯身道:“太子早产,然性命无忧,公主放心去吧。”那宫妇早已面无血色,听了这一句,似是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声,将半开的眼睛闭上了。

谢玉连呼三声:“公主”,肝肠寸断,大哭出声。

须臾又直起身子,将榻边的孩子抱起,放在水盆里匆匆洗了血污,用布帛缠好,回首见地下男人早就吓得闭上了双眼。谢玉讥讽一笑,抱着孩子上前,道:“陛下睁眼,走前好歹看看这孩子,是个小太子呢。”

那男人紧闭双眼抖声道:“拿走拿走,朕不要看……”话音未落,嘴角已溢出鲜血来。

谢玉将凤鸣剑从他身上抽出来,一脚将这肥胖的身躯踢倒在地,急喘几口气。

忽然听见器皿落地的声音,转头看去,两个小婢怀里抱着的油灯油盏落在地上直滚。那大一点的孩子见了马上跪倒在地,哆嗦哭道:“谢司乐饶命,谢司乐饶命。”

谢玉本已杀红了眼,正要提剑过去,怀里的肉团轻轻一动,她低头一看,小婴孩嘴角一张一张,吐出口水来,似是在哭,却发不出声音。她心中抽疼,遂回过神来,问道:“外面怎样?”

芳华道:“听公公说宫门已破。”

谢玉一想,吩咐道:“拿火折来。”

大火熊熊而起,谢玉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人,转身而去。

裴青见谢玉朝自己走来,连忙闭上眼睛,耳边忽然响起呼呼风声,睁眼一看,却是另一处宫室,宫门上挂着“折柳居”三个字。

他强忍心中不适,抬脚走进殿去,见殿前立着一个男子,一身雪白的锦衣,头发如鸦翅般黑油油披在身上。

裴青走到他身后,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无字的牌位,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上面。

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大笑着走进来,道:“阿雪,阿雪,朕拿下益州了,孟庭那小子自焚了。”

面前的男子转过身来,裴青忍不住惊叫一声,这人竟然和自己长得有八九分像,仿佛孪生子一般,只是年纪稍大一些。

那男子看不见他,直视面前的烈帝,眼中血红。道:“我姐姐呢?”

烈帝正向他走来,闻言脚下一顿,踌躇了一下,柔声道:“这个,下属正在寻找,还没有公主和谢玉的消息。”

那男子便咳嗽了几声,连接不断,越咳越厉害,嘴角已经渗出鲜血来。烈帝见了几乎魂飞魄散,立马上前把他抱在怀里,连声道:“莫急。莫气,朕叫他们加紧找就是了。”又回首吼道:“阮太医,快去找阮太医来。”

那男子便挣扎着道:“你骗我,你说会把姐姐和谢玉好好带回来的。她们已经死了,对不对?”

烈帝大急,见他手里死死抓着一个木牌,更是气急败坏,吼道:“你平日里就做这些物事,没死的也给你咒死了。听话,朕明日派人把谢玄和王骞叫来,陪你下棋弹琴。”

那男子看他良久,宛然一笑,色如春花,道:“你还在骗我。梅庵和庭兰早就不在了。你且放宽心,这牌位是我给自个留着用的。我错事做得太多,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就用无字碑好了。”

烈帝听他这样胡说,眼都气红了,正要开口骂他,那人却开始口吐鲜血,瞬间便七窍流血。烈帝跪倒在地,表情惊惧,连声唤道:“阮师道,阮师道,快滚过来。阿雪,阿雪,你不要吓我,那毒不是已经解了?”

那人口含鲜血,慢慢笑道:“阮神医并不知道,十年弱柳,没有解方,只有从一人身上渡到另一人身上。烈哥哥,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扯平了。”

烈帝仰头,长长悲鸣。

裴青只觉泪水迷蒙双眼,眼前一切都看不真切起来。

身上一阵刺痛,裴青缓缓睁开眼睛,见在他身上施针的是阮洵,笑道:“你好了啊,小洵。”

阮洵收了针,连忙道:“小人多谢侯爷赐药。”

裴青变了脸色,不耐道:“你再如此客套,不如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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