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沾染了权势的人的眼神吧。
言默略为失望,心中暗道。
裴青自御剑山庄一战之后伤了根本,侯府里虽有天下第一的神医阮洵住着,也恁是折腾了许多时日才能下床。他知病容难看,惹人厌恶,也不愿多话,见礼之后便问言默何事。
言默道:“今日披香殿召对,听说是侯爷向皇上推荐了我。”他本是试探,不料裴青一口答道:“不错,是本侯。”
言默无语,哭丧脸道:“侯爷要害死小人了。”
裴青见他如此作色心中好笑,道:“国用不足,皇上问我知道谁能理财,我又不通朝事,只记得你在户部账算得最好,随口说了而已。”
言默苦笑道:“侯爷是要把小人往火坑里推,小人虽有小智,跑跑腿打打杂之类的倒是可以,却是难堪大用。”
裴青瞥他一眼,淡然道:“哦,这与你当日在酒楼上与我说过的话不太一样。”
言默默然,我是谋富贵,可不值得拼上身家性命。朝中激流湍涌,择主犹如择木。皇帝一时心血来潮,热衷新法,但圣心难测,这东西没有十年二十年不易见效,一旦中途有变故,自己可不就是过河卒子了吗?他正待要辩解,忽听裴青慢悠悠问道:“你可知张烟张大人往哪里去了?”
言默心里咯噔一下。传言张烟是因为君前失仪被贬到了幽州,不过也有人说是因为之前得罪过长乐侯被报复。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言默一直定性为是官场沉浮,倒是没有往别的地方想过。
裴青冷冷道:“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每天都在户部算的什么帐?”
言默闻言灵光一现,脱口道:“和亲。”
裴青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言默一言既出,脸上微微变色。去年昭仁帝许下北燕小皇帝的和亲要求,明年开春正好是婚期,这些日子户部已经开始核算经费。此事由礼部和户部经手,和刑部倒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张烟身为刑部尚书,算是皇帝的心腹,此去幽州,显然不会是为了两国间的婚事,那么边事上出了什么问题?
裴青见他脸上紧张,开口道:“那北燕太阿倒持,上权下夺,政出萧氏。萧殊兵精粮足,欲饮马于沧海,观兵于吴会,安肯坐守北地而老王师乎?国乱不能匡,君危不能济,要诸君何用?社稷动荡,生民倒悬,大人往哪里去寻自个的富贵安康?”
他知道言默虽然有些商人脾性,爱算计,精于钻营,擅长趋吉避凶,却并不是为了小利而舍弃大义的人。这时忍不住泄露了这个惊天秘密,见言默巨震,方收声不语。
言默听裴青冷言冷语,声声清冽无情,只觉耳边轰隆隆,一时间山崩水泻,雷霆战鼓,马嘶剑鸣,两股站站,几欲昏倒。那北燕铁骑百万,旌旗百里,戈矛成林,固然可怕,西川却也不是什么善地。想当年皇室衰微,七国称王,孟宇称帝,依仗绝壁天险易守难攻,三百年积淀。虽然后代不肖,成了亡国之奴,蜀人却颇多卫护之心。这当口派他去,说是变法,想必内中还有隐情。他抬头望了裴青一眼,大叹当初实在是看走了眼。这个人看上去脉脉有情,温柔无害,柔软得好像一张羽毛床,躺上去却发现床底下其实塞满了石头。
裴青见他满肚腹诽不甘不愿地走了,一时疲累无比,摊靠在椅背上,听见脚步声从厅外而来,有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便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看是他吗?”
来人脚步微顿。
裴青猛觉失态,轻笑道:“我忘了你未曾见过他。”
沉香走到裴青身前,奇道:“侯爷说的是谁?”
裴青摇摇头,又看了看她,道:“有事?”
沉香面露不安之色,犹豫道:“刚才清商馆有消息传来。”裴青早知她身份职责特殊,揣测十有八九是出自紫宸殿那边,因此寻常的消息从不瞒她,与清商馆的沟通也多由她代管。这时见她说话吞吞吐吐,便催促道:“快说吧,今个我可累了。”
“说是五日前锦衣侯白晴川因病在闽地没了。”
裴青呆愣好久,方才省悟过来,继问道:“后事呢?”
“他是带罪之身,当地官府派人寻了一处山野烧了。”
沉香只是看着他那样一言不发地端坐着,便觉夜凉如水,沁入肌骨,暗暗生寒。少顷,方听他慢慢道:“你可认识锦衣侯府,我告诉你一个地方,你且替我取个物事来。”
八月中秋佳节,昭仁帝在宫中大宴臣工,与去年相似,皇亲国戚并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皆列席,人员稍有出入,座次微调。皇后一直因小公主夭折而心神俱伤,此时抱恙在身,并没有列席,陪坐在昭仁帝身边的是春天进宫的崔妃和曹妃,年方六岁的太子裴思远亦在身侧。众人远远隔着珠帘,看不清面目,只觉人影袅娜,彩衣缤纷,环佩叮当,暗香浮动。珠帘之外第一阶,左边是三公,右边是在京的皇亲。第二阶及以下方是京官,几百号人,礼乐声中觥筹交错,谨慎地寒暄恭维着。长乐侯裴青位列第一阶最后,参知政事谢石位列第二阶之首。
裴青眯眼见谢石坐在不远处的几案后,一波一波的官员涌上来敬酒,谢石全都来者不拒,周旋地恰到好处。这人倒是圣眷正浓,春风得意,他面上不动心中实恼,手里捏着一把象牙箸轻轻拍在白玉碗上。
声响不大,却被耳尖的昭仁帝听到,转眼看去,见他收拾了牙箸,碗中空空,案上几盘菜却动也没动的样子,表情似略有不悦。昭仁帝心中一动,再看御宴上那些都不是裴青平日里爱吃的菜,面上忍俊不禁。皇帝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被旁边的人看在眼中,崔妃曹妃已顺着皇帝目光看去,太子不解,小声唤道:“父皇,有何可笑?”
昭仁帝回过神来,一边指着自己面前案台上的酒菜,一边含笑对身后的太监道:“你把这个,这个,还有那边的,送到长乐侯案上去。”
崔妃也紧跟着笑道:“我这边的都没动过,你捡几样也送过去,料想侯爷爱吃。”
一个太监领着两个宫女端了盘子下来。裴青尚未反应过来,一个尖利的嗓音已经响起来:“皇上、崔娘娘赐长乐侯鸳鸯五珍脍、芙蓉水晶虾、蟹汁桂鱼、红枣莲子羹、梨花酿一壶。”离得稍远一点的老亲王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裴青听了却字字敲在心尖上。也不及细思,身体立刻离了席位,跪在一边,朗声道:“谢皇上、崔娘娘赐食。”
昭仁帝刚刚还笑眯眯地看着宫人端着盘子过去,及至太监喊话裴青下跪,脸上神色已是大变。
众人不明所以都紧张起来。
离皇帝较近的老亲王已经八十多岁,眼神不好,后知后觉,这时哈哈大笑道:“皇上倒是疼小七多些,好吃好喝堆得连案子都放不下了。”
给他这么一打岔,皇帝脸上稍稍和缓,却仍是眼神发直,盯着阶下,崔妃陪在旁边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大太监福海弯腰在昭仁帝身边轻轻道:“皇上,侯爷还跪着呢。”
昭仁帝一怔,忙命裴青平身,见裴青面色平静地起身重新回到座位上,眼眶就是一酸。回忆起还在晋陵城的时候,裴青尚小,身量不足,吃饭时将他抱在自己膝上,彼时还不知他口味,夹过来的菜裴青不爱吃,就撒娇着推到一边,若是碰上爱吃的就挑出一份到他碗里,说:“哥哥也吃一点。”
太傅赵国公王元喝着喝着酒,不由轻轻喟叹。东亭侯谢枫离他近些,听到了,便奇道:“你叹什么气?”王元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石,道:“你侄儿貌不惊人,倒是内秀地很。”
谢枫与他相识多年,何曾得过他一言半语称赞,这时忍不住咧嘴笑了,瞥一眼昭仁帝心道你外孙不是更争气。然而嘴里却并不谦虚:“此儿有异于众,奈吾已老,不能见其日后辅佐圣上,立不世之功。”
王元见他得瑟,眼刀剜过去,却不经意看到斜下首的裴青,面前堆满菜肴,正拈着一双牙箸慢慢咀嚼,立时觉得如鲠在喉,调笑的心情也没有了。
谢枫等不到他回击,正要继续挤兑他,忽听王元道:“你可知晴川儿没了。”
谢枫不料他提到这一出,见他目露悲凉之色,方错开眼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王元目光越过裴青,以几不可闻的声音淡淡道:“雁声若是能在地下看到今日的情形,不知作何想法。”
谢枫转脸去看裴青。谢石从蜀地回来后便领了新职忙碌起来,两府之间的走动也停了下来,他也曾问过谢石为何不见裴青像往常一样来串门,谢石说他在御剑山庄时受了伤,在侯府里将养。一个夏天过去,如今看他病后倒越见清羸,因为长久不见阳光,面色越发白皙了,手指细瘦,骨节粗大,微微发颤。
谢枫心中不忍,低声道:“那时候三国对峙,雁声与那两人纠葛过深,已成死局。天下有多少人期待着他的降生,只盼他能解开那二十年也理不清的僵局。谁知雁声没有等到他。而武帝一去,天下已乱。他身负三国血脉,当今之世本贵无可贵,却一出生就……”
一出生就落在泥土里。王元心想。他怀抱众人希望,不过晚出生了一瞬,天下至尊至贵之人便一文不名,双亲俱亡,家国灰飞烟灭,而天下尽失。
谢枫继道:“事已至此,晴川儿也走了,他家倒真只留他一个了。我们做长辈的,看在他外祖和娘亲的面上总要照拂他,保他一世平安富贵才是。”他又抬头去看上面的昭仁帝,面色稍霁,微有赞叹:“如今看来圣上对他倒真是手足情深,仁至义尽。若他再有异心,便是我也饶他不过。”
王元嗤了一声,心道你谢家出了三朝皇后,如今又有后人把持中书,操纵朝政,便是再换几个皇帝,也是门阀不倒。当年若不是你女儿和白细柳那档子事,又怎么会激怒白雁声,废了太子,嫁了公主。你谢家既得利益者却在人家孤儿面前一口一个仁义,当真好不要脸。
他心里这样腹诽,面上却已是一派平和,举起手中酒杯,道:“说的是,我敬你。”
第七十章
所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皇家的食物也不是这么好消化的。
裴青略饮薄酒,面上微薰,斜眼看谢石那边敬酒的络绎不绝,人人脸上都带了十二分谄媚的神色,只觉有些奇怪。宴到中场,便借口更衣,出了殿去透气。御花园里小桥流水,楼阁精洁,花木萧疏,他见一处假山后长着一株好大的桂树,一地闲花,幽香飘散,遂到树下坐着醒酒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朝假山过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低低道:“小姐,快点随我回去,待会宴席散了,让老爷看见就不好了。”前面一人忽地顿足,回道:“回哪去,看见他那副模样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那席上任捡一个人都比他强些。”也是个女子的声音,摸约比后一个还要年轻几岁。她说完“彭”一声还用力踢了假山一下,将裴青吓了一大跳。
后面那一个女子便叹气道:“小姐你到底是对姑爷哪点不满意?”
“他是你哪门子的姑爷?纵然太妃娘娘提了,皇上还没有许呢?”
年长的女子便几步走上前,慢吞吞道:“此人出身世家,望重朝廷,难得如今带金佩紫圣眷正浓却处事低调,方才宴席之上多少人刻意奉承巴结也不见他仪容有分毫轻慢之处。婢子眼界浅隘,一见此人,却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府里这几年树大招风,京人常说我们新出门户,笃而无礼,若能与他家结亲,通两姓之好,对小姐对府里都是有益无害。”
这女子言简意赅,条理分明,更兼通情达理,考虑周到。
年幼的道:“我不爱他那副模样,一张脸好像茅厕里的石头一般,半点表情也无。”
年长的咳嗽一声,无奈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命而已,何况女子求夫当求贤求良,容貌并不重要。”
年幼的便截住她话头,道:“你说他好,我瞧着有比他更好的。”
年长的并不赞同:“我并没有瞧见席上有哪个能胜过这位大人,又没有婚配的。”
“有一人,”年幼的女子羞涩道:“出身贵胄,年方弱冠尚无娶妻,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便让人觉得琼林玉树,光耀一庭。我见此人方知什么叫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从前见过的男子便如粪土一般。”她声音越往后越是轻柔,仿佛已经坠入相思爱河。
年长的女子失声道:“小姐说得莫非是……”夜色中她得到了女伴的暗示,更加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小姐嫁谁都行,只这一位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她连说几个“万万不可”,惹恼了对方,年幼的又羞又气,不想一番剖白无人赞同,瞪大眼睛反驳道:“你说我痴心妄想也罢,纵然我得不到想想也不行吗?‘万万不可’却是什么意思?”
年长的意识到反应太过,略略收敛,方低声道:“小姐平日在闺中竟日消磨,识人不多,这一位面相太过,恐不是长寿之人。而且他身份贵重,料想也不是我们这等人家能配上的,婢子劝小姐还是……”
年幼的“哼”一声道:“你当我今日才认识你吗,你满脑子总不过那些朝廷利害,蝇营狗苟。寻常人都想芝兰玉树生于阶庭,你却先要去掂掂那些的分量。你若是真心为我好,自当爱我所爱。你不答应也罢,我去求娘娘,好歹也要试一试才甘心。”说罢便急趋几步离开假山,往花园另一头走了。
剩下的一个吓得打跌,回过神来也疾步追过去。
裴青在树下听了这么一出,薄醉已消,头脑分外清醒之余,初秋的凉意也渐渐袭上身来。拂了拂袍袖,也不去前殿请辞,径自出宫回府去了。
阮洵住在长乐侯府后院西厢房里,这日中秋裴青入宫赴宴,临走时约定晚上尽早回来一起赏月。他便在庭中摆好酒桌,待了一会,耐不住蚊虫叮咬,自回屋去了,刚拿出一卷医书来,桌上的油灯被风吹灭,一个黑影从敞开的窗户外翻了进来。
阮洵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大叫,来人已扯下面罩,露出一张俏脸来。
阮洵心下稍安,是他许久不见的姐姐,御剑山庄庄主夫人阮红玉。他想到中秋佳节亲人来访正要开口问安,阮红玉却不耐道:“你耽搁了这几个月,东西拿到手了吗?”
阮洵脸上僵了一僵,心里好大的失望,又夹杂了些许不安,回道:“没有,过几日……”
阮红玉皱眉:“当初你说能拿到我才容你前来的,若是太勉强,便趁早告辞,随我回去吧,京中不是善地。”
阮洵就怕她来这一句,忙道:“我能行我能行的,姐姐莫急。”
阮红玉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自己的弟弟,轻叹道:“我知你少时在药王庐终日与医书为伴,难得遇上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心里不忍。只是这本医书本来就是你师叔祖传给白家的,后来才到了孟晚楼和他手里,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阮洵仰头不解道:“药王庐里医书浩如烟海,难道就缺师叔祖这一本吗?”
阮红玉听他这一说,脸便黑了。当年的事她也听父亲说过一些,大抵是阮师道用药更高明一些,师尊却更加属意她们的父亲,原因是阮师道有龙阳之好且行为不端。师尊向来鄙视名利场中人,阮师道入了皇宫当差师尊一气之下便撒手西去,后来阮师道自己也死在皇宫里。她父亲临去前吩咐她将失散的医书找回,想来还是心有不甘地承认了阮师道的医术更胜一筹。涉及师门之争,她一时也无从解释。阮洵瞧她神色,便大胆说:“医书什么的本就是用来救人的,流传的越广越好,又何必存什么门派之别呢?垄断天下的医术,认为凡是珍贵救命的良方都只有药王庐才能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