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什么？”
“好像是叫梁冠华吧。”
穆怀昔一下子懵了，梁冠华，梁家少爷，季晋的旧情人，他三年前还听好友提过这个人，听说他在国外过得很好。
死得明明是季晋，为什么变成了梁冠华？难道只是同名？那么季晋呢？穆怀昔不在旁敲侧击，他决定单刀直入。
“那季晋呢？”
“季什么？你是说，季静？街西头的季静？啊呀，小伙子，你打听人家干啥，人家小姑娘前些天刚结婚。”杭桂英见这个未来准女婿竟然问道其他家的适龄闺女，立马不淡定了，巴不得立刻给穆怀昔科普一下那个叫季静的闺女的劣行，就算是瞎掰也要多掰几个。
“不是安静的静，是亚下面一个曰字，是个男的。”
“没有，我们这边就那一户姓季，从来没有这个人。唉唉唉？小伙子，别走啊，你今年多大啊，你姓啥，成家了没有啊～”
穆怀昔转身上了车，把车门锁死，将那个女人呱噪的声音隔绝在外面。他沉着脸，趴在方向盘上，心在狂跳。想着杭桂英的话。
从来没有这个人。
死的人叫梁冠华，从来没有季晋这个人。
杭桂英没有必要骗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么，就是季承说谎。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提到过杭桂英，说杭桂英见到他吓一跳。但是杭桂英说从来没有季晋这个人，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有人跟一个人从来没见过的人相似而吓一跳？
如果是季承说谎，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如果季承说谎，那么他自己关于季晋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他自己骗了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
他记得季晋带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他记得季晋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甚至因为季晋而记得梁冠华的模样语调。
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么拥有这个记忆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也是假的吗？
穆怀昔被自己这个结论吓出一身冷汗。
他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痛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也让他有一丝安慰，自己做的不是个梦，自己还在。可是心里依然乱的很，他从来想到，在季晋过世十四年后，他竟然会站在他们生活过的房子前质疑季晋是不是真的存在，进而质疑自己是否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杭桂英已经离开了，他透过车窗看到季承拎着塑料袋晃晃悠悠地拐进街道。
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本来只是单纯的邀请季承一起扫墓，后来竟然变成一种试探。他不能只听杭桂英的话就把过去抹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要是季晋知道自己因为杭婆娘的话而怀疑他是不是存在的话，季晋一定会很伤心失望。
杭桂英不可尽信，至于季承，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相信他，姑且先信着，等他把真相弄明白。
对于扫墓的邀请，季承一口应了下来。穆怀昔也反复提醒季承回家之后就把号码抄在纸上，千万别洗掉了。
穆怀昔回到在黎市临时的房子之后，立刻打了几个电话。
第一个是打给谢必安的，让他找局里的人查一查那个杭桂英口中的凶宅。
第二个是打给公司主管的，询问了一些3号楼的事情。
第三个是打给穆怀念，他二伯家的儿子。
“念哥，我记得你跟束城的梁家认识？”
“算是有点交情吧，怎么？”
“那个梁冠华还活着吗？”
“噗——”
穆怀昔听到电话那头几个女人的惊呼声，看来这个本该在家里面壁的人并没消停。
“咳咳咳，不是吧咳咳，小昔我记得你们没仇，你没事咒人干嘛。”穆怀念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就走到包厢外面去，压低声音说道：“人现在就跟我在一个房间里坐着喝酒，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晚上的你吓唬谁呢。”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穆怀昔好心的提醒道：“念哥，我听说这个梁冠华是基佬，你千万别喝太多随便跟他走了。”
“……”穆怀念一口气被噎得没提上来，随后恶狠狠地回了一句：“呸，走了也是我爆他，而且我只爱妹子，家里基佬只需要你一个就足够了。”
穆怀昔耸耸肩，跟穆怀念又扯了几句就收了线。
那个晚上，穆怀昔在床上颠来覆去睡得不安稳。梦中一会儿是季晋笑吟吟地带着他满城乱窜，一会儿是季晋泡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一会儿是季承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一会儿是季承满脖子的血躺在地上抽搐，一会儿是一具无头的身体扑过来掐着自己的脖子质问他怎么可以忘了季晋，大动脉喷出的血就像泉水一样，溅得他满脸满身。
穆怀昔惊醒来时，衣服湿了大半，他脱了睡袍爬起来冲了澡。热水冲击在身上的感觉总让他觉得那是鲜血。季晋或者是季承的。
后半夜，他再也不敢睡，站在阳台上，抽了一晚上的烟。
早上他又去冲了个冷水澡。人总算是清醒了，他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梦。只是这个梦，会撕裂他的心。
第六章
第二天，他接到谢必安的电话。谢必安很抱歉的告诉他，记录那个案子的档案，被密封起来，上面盖了机密的章。他也去问了，工龄少的人只听说过这个案子，版本就跟杭桂英说的差不多，工龄够的人说没经手这个案子，不太清楚。问凶手，都说凶手至今未归案。
一个没有凶手归案就结案，连档案都密封起来案子。
看来是没有结果了。
至于公司，说的是，季承的所有手续齐全，也签订的拆迁协议。就是说，他拥有这个房子的产权，也就是房产证证明。
穆怀昔挂了公司的电话。脑子里越来越乱，恨不得劈开把一个个线索抽出来理清再塞回去。他拿出笔，在纸上写上两个名字。
季晋
季承
他不知道如何去给这两个人名字之间画线，是双箭头还是等于号？
最后那张就写了两个名字的A4纸被他团了扔进纸篓。
季晋说过的，且看以后吧。
他不急，他在黎市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查。
“穆先生，听我姨说，季晋……我哥过身之后一直是你陪着料理的后事？”季承抚摸着黑白照上那张跟他相似脸。
穆怀昔低头看着嘴角微翘的季承，跟照片上的季晋一模一样，“嗯。”
季承抬头仰望着穆怀昔，很真挚地说道：“他在下面一定很高兴，走的时候也还有你这么好的兄弟给他安排后事。”人死如灯灭。
“是么。”穆怀昔直视季承的眼睛，心中有种冲动，问吧，真相只在你唇齿间。
“季承……”
“嗯？”
郭子萧上楼确认自己的宝贝正安安静静地睡觉之后，便踱步回店。上午刚停的雨，现在房檐上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
站在石板路上，深呼一口气，很享受地伸着懒腰，左右扭着腰活动着筋骨。不意外的看到他那位邻居正躺在椅子上闭眼小憩。刚刚做成一笔生意的郭子萧心情很好，恬着一张脸就凑过去跟人套近乎。
“苏大人日安啊～”
苏九龄的眉头微皱，睁开那双漆黑的杏目。他直起腰，冲着郭子萧点点头，说了三个字：“郭老板。”
郭子萧知道苏九龄有点自闭，也可怜他小小年纪就担着那么重的担子，家里做点好吃的常常会给他送点过去。这几年来总算是把这个孩子给捂热了些，看，都知道叫人了。
“好几天不见你了，在底下忙着呢？”郭子萧厚着脸皮蹭到人家躺椅的扶手上坐着去，苏九龄往旁边让了让，低着的头，点了点。几秒后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点什么，便接话了，“不太安定。”
底下的事情郭子萧也是知道一些，那哪是不太安定，听来送货的人说损了不少人手才把事情定了下来。
看看人家的孩子在外头吃了苦硬是忍着不说，再看看自己家老四，比人家还大上几岁呢，晚上泡脚水烫了点也要嗷嗷叫。哎，都说这货比货得扔，他怎么遇上的都是逗比呢？
“受伤了？”
苏九龄想了想，摇摇头，选了两个字回答：“无妨。”
他今年也才十八九岁，声音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本身又是南方人，有点软糯有点沙哑，说话又不急不慢，听得郭子萧心神一荡。再加上那低头内敛的小模样，郭老板想直接拿自家大嗓门的老四来交换，不知道阴长生那货肯不肯啊，不行他还可以加上他们家老五！不过以他家那几个的资质，估计三四个都换不来一个苏九龄。
郭子萧本来想伸手揉两把，手刚伸还没有碰上，就见苏九龄猛一抬头，那双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郭子萧。唬得郭子萧立马从扶手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解释道自己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苏九龄看着郭子萧的方向，缓缓地开了口：“季承。”
郭老板才知原来不是自己被抓包了，只是刚好季承来了。对于今天给自己带了金主来的季承，他可是很欢迎的。
季承问候了苏九龄一声后，就拉着郭老板回了店。苏九龄独自一人坐在躺椅上，数着房檐上的水滴。数到第十五颗，就被郭子萧的惊呼声打断了。
“你要申请调到下面去？”
苏九龄听清了这句话，想了想，便起了身往店里走去。
“也不一定是下面，其他市也行，我觉得我快瞒不下去了。”季承的脸上难得流露出担忧与不安。
苏九龄扶着木质的门板看到郭老板有些不在意的说道：“瞒不下去就别瞒了。”
看到郭子萧这样不在乎的样子，季承有点不乐意：“……喂，说到底也是你们这边的问题，当时处理的时候没有处理好。”
“呵呵，怎么谁那边都没有问题就你那位出了错？”郭子萧指了指季承手边的手机，这可是从他店里走出去的货，也是他刚刚给季承的，是那位“穆先生”买了烧给季晋的。“而且你要是真觉得瞒不下去你还一直跟人黏在一块儿？”当时季承挑这个的时候，他可是都看在眼里。要真觉得不好刚刚为什么还同进同出？
季承觉得自己就不该贪小便宜，早该知道拿人的手短，他绝逼是鬼迷离了心窍才会带穆怀昔来买东西给季晋“烧（捎）”过去，现在面对郭子萧的质问，他完全没法反驳。
“我看你还是早跟人坦白了吧。”郭子萧毫不留情地补刀。
听到这句，季承一下子蔫了。“你让我怎么跟他说……”
“实话实说。”四字真言。
“……”
“或者，我这边有几瓶‘忘川’，卖给你了。”郭子萧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季承面前。“不过这是他第二次用‘忘川’，会不会吃成白痴我就不知道啦。”
季承嘴角抽了抽，把瓶子推到一边：“谁不知道‘忘川’只能吃一次，你要整我也不用这样，怎么说人家也在你这边买了不少东西。”
“忘川”号称是忘川河的水的稀释版，专供活人使用，配合专业人士在旁辅佐，可以改写记忆。穆怀昔之前已经用过一次，虽然效果不明显，但是要是再来第二次，难保他不会连小学数学都忘了。
郭子萧不在乎的笑笑，他这家棺材铺做的是来往于上面和下面的活。上面的这些个曾经是人的，要想把底下的钱转到上面来，就要从他这边过一遍。他这儿就像是快递的中转站，下面的东西放到他这儿，上面的人又从他这边提走。凡事不从他这边走的下面的东西，都是不合规矩了，被查到是要没收的，特别是那些鬼市上的东西，用了之后出什么事情，就不关他还有下面的事了。
就像今天穆怀昔从这边买走的那些东西，烧给季晋的，季承就可以在棺材铺里提出来。比如那个手机，那个刮胡刀，那个花，那些冥币。
苏九龄从他们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听出点头绪来，他见过那个穆先生，跟在季承后面的那个男人，他不知道两个人之前是什么关系。“季承。”
季承一听上司叫自己，忙转身走到门口，静候吩咐。
苏九龄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小半截的男人，一头乱发永远都理不好，他还记得季承的师父也是这样，多少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爱照顾人的中年男人已经退休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他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话，认真地不容他人置喙：“你是季承，五等鬼差。”
你已经不是人了，你已经不是季晋了，人世间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
苦不苦。
人间的甘与苦，只属于人间。
就算你装的再像，你也不是。
你感到的悲喜，只是你魂魄的记忆。
尝不到甘甜，嘴里只有苦涩，那是忘川河的滋味。
听不到喜乐，耳里只有哭嚎，那是黄泉路的不舍。
孟婆桥、望乡台、考罪石、轮回殿。
新鬼哭，旧鬼叹。
生前，万般蹉跎，死后，千般留恋。
既为鬼差，自攒功德。待功德圆满，或可重回人间，再历那八苦。
季承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季承明白。”
送走了季承之后，郭子萧看天色不早，便邀请苏九龄留下吃晚饭。
晚饭过后，苏九龄坐在郭家的天井里，跟郭家老大，郭子墨一起赏月赏星。
“……”
“……”
郭子萧端着切好的水果出来，就见两个无口属性的人抬着头看天。郭子萧也跟着仰头看，只是今天是阴雨天，别说是星星了，就连月娘也躲在云层里不肯出头。
真的不能理解这些底下的人都是什么嗜好，喜欢抬头看云。难道是常年不见天的原因？所以对于天空有一种无比的向往？
“郭老板。”苏九龄难得主动开口，郭子萧都有些受宠若惊，忙应着顺手给他喂了颗草莓。
“我没说。”张口接受投喂。
“没说什么？”郭子墨也张口示意弟弟给自己来一口，郭子萧无奈插一个给兄长。
慢条斯理地把草莓咽下：“……穆先生，面有死气。”
第七章
聂修时发现搭档今天晚上不太对劲，他一直在这群鬼差里季承算是比较正常的，但是他错了。二十分钟前，他先是把制服穿反，在所有人惊讶的眼神中，他把那件五等鬼差特制的斗篷穿成婴幼儿反穿衣，自己还毫无察觉。坦然地好像这衣服就该这么穿，同事们纷纷怀疑是不是自己对制服的穿法理解错了，就该这样穿。或者是这样穿对于防御和隐蔽属性有加成？毕竟最近跟上头有过交流的就是季承。属性本为逗比的五等鬼差们跃跃欲试。等二号进来分配工作时，见到的是十来个反穿衣，盯着他准备卖“如何正确使用斗篷”这份安利的同事，虎躯一颤，一定是我进来的方式不对。聂修时捂着脸躲得远远地，以示自己还是正常鬼。
一阵闹腾之后，季承囧囧有神地把衣服重新穿好，坐到搭档身边。然后，他就像屁股上有刺一样，一直不安分。好像他活了十几年，死了十几年，突然多了一个多动症的毛病一样。左扭扭右扭扭，承载着重量的圆木晃得也跟着晃动。
聂修时低头盯着胯下这根晃动着的圆木，作为一件坐具，这根木头直径五十公分，沿着直径方向削掉了十分之三，表面磨得光亮而且还经过处理，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木刺的样子。自从二号把工作地点改到人民公园这一角落之后，他就一直坐的这根，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就算有什么刺也早该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