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再怎么不愿意,女人早已被岁月和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骨架似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床铺之中,就像是一具尸体摆放在棺木里一样。
其实,她确实也离死不远了。
安格斯靠近女人,他踩在泛黄的毛绒地毯上所发出的那么一点响声,就仿佛惊雷一样,让女人猛地回过头来。
“安格斯,我的孩子,你怎么又穿的这样不像话,被你父亲看见了,他会不喜欢你的。”
“没人会看见,也没有父亲。”安格斯走到床边,他咬着重音露出恶意的笑容。
女人本来有些迷离的双眼在听到安格斯的话以后,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好半天,她像是从一个梦里醒了过来,露出怅然若失又痛苦揪心的神色。
“是的,你父亲不在这里,他现在不在这里……”女人喃喃着。
“不,母亲,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他把你抛弃了。”安格斯继续微笑着,那点恶意随着他笑容的加深,反而消失的无影无踪,安格斯现在看起来甜美的就像是无忧无虑的孩童,但他却吐露出毒液一般的语言。“你就要死了,母亲,可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女人的身体随着安格斯的话不断颤动着,很快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安格斯随手抓起床单的一角,帮女人把血迹擦掉:“您看看,您把自己的脸都弄脏了。”
女人猛地抬手攥住安格斯的手腕,她长而坚硬的指甲深深陷入安格斯的皮肉之中,那只白皙的胳膊上很快留下蜿蜒的血痕。
“你恨我!你恨我!”女人用尽全力的高叫着,可她的声音就像是破掉的风箱一样,无力、气喘吁吁。
安格斯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女人抓紧他:“我已经不恨你了,母亲,我恨了你这么多年,可你就要死了。”
“不,你恨我……你应该恨我!”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她闷咳了几声,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动作,还是想到了什么,眼角流下泪来。“我对不起你,安格斯,我对不起你……”
女人好像又在一瞬间恢复了正常,她颤抖着手探向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枚小巧的宝石打磨成的人像。
人像看不出来男女,低垂着头,双手交握,在背后有一双半张的翅膀,这是光明教会供奉着的神像。
女人把神像递到安格斯的面前:“拿着,我的孩子。拿着它,它会保佑你。你说的没错,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生命,去教会,或者去沙宁派尔,都随你。”
“都随你……”女人的声音变得很轻,安格斯几乎以为她就要这样死去了,她却又突然长大了眼睛。“不!不!去沙宁派尔,你去沙宁派尔!你把他给我带回来,我要见他!!”
在一声凄厉的破音中,女人猛地没了呼吸。
安格斯就像是没有发现她已经死去,神情漠然地握住自己流血的手腕,灿金的光芒从他的掌心发出来,转瞬之后,伤口在光芒之下消失不见。
他拥有着难得一见的光明魔法天赋,正因为如此,才这样跌跌撞撞地活到了十岁。
女人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早就失了神智,有些时候激动起来,完全不会顾及安格斯的安危,极尽虐待。安格斯总是不吭一声,任由女人打骂完,带着满身的血迹躲出房子疗伤。
他那样可怕的样子被村民们看见过许多次,于是新的流言又传了开来——村子的尽头,住着一个疯婆子,疯婆子还有一个像鬼一样的孩子。
现在,这个疯婆子真的以一个疯子的身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安格斯仍旧带着灿烂至极的微笑,伸手拽下了白色的纱帐,白纱轻飘飘的落下来盖在女人的身上,遮住了她那张可怖的面孔。
安格斯·艾伦握紧了手里的神像,起身离开这间弥漫着死气的卧室。
他当然会去沙宁派尔,他一定会去沙宁派尔。
剥夺了他幸福的人、占据着他幸福的人……他要让所有人都为他这十年间的不幸付出代价!
这个像鬼一样的孩子,迎向房屋外灿烂的阳光。
而当有人下定决心启程的时候,泰伦斯一行人也终于回到了帝都之中。
第34章:王宫风云
泰伦斯回到帝都匆匆打理好自己,便坐上马车前往王宫,随行的还有兰瑟和陆斯恩两个人。
陆斯恩本来并不打算与泰伦斯一同来帝都,他收了泰伦斯给的东西,护他安全出了森林,便打算去找深黑面具汇合,只是到佣兵协会查询消息的时候,却被告知该佣兵队取消了记录。
弓兵顿时成了没依没靠的散兵,被泰伦斯劝了几句,就点头同意了跟在他身边——陆斯恩还是十分喜欢这个雇主的,只是他原先受队长维克的雇佣,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承诺。
泰伦斯当然清楚陆斯恩的性子,因此在陆斯恩前往佣兵协会之前就嘱咐好亚当,让他把深黑面具的事情处理妥当,一个刚刚升级的佣兵队还不至于让佣兵协会得罪帝国公爵,这件事也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深黑面具经过狼群袭击也不知道死了几个人,总之出了森林也只能扯起队伍重新来过,曾经的那些任务记录是一个也找不到了。那些个队员倒也没怎么得罪泰伦斯,泰伦斯更不至于非要对这些平民佣兵过不去,留下陆斯恩的同时,顺手小惩一下就被泰伦斯抛之脑后。
泰伦斯这次觐见女王仍是下午,只不过地点改在了议事大厅。
沙宁派尔富饶强盛,王宫自然也显得大气辉煌,通往大厅的长廊两侧,直通穹顶的立柱被雕刻成华美的人像,身高比例放大十数倍的人像或头顶或手举天穹,显示出十分的威武。
泰伦斯三个人的脚步声被地上的红色毛毯吸尽,诺大的空间里便只剩下彼此呼吸的声音。泰伦斯有些不放心地侧过脸,担心身后的两个人不要一时紧张一会儿在女王面前出丑。
陆斯恩仍旧面瘫着一张脸,轻易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情绪,但泰伦斯却注意到对方空茫的眼睛——他把陆斯恩带出来的时候,高大的弓兵正躲在厨房里吃烧鸡呢,他们一夜奔波再加上急着赶回帝都,谁都没有好好休息一下,饿的最惨的就是平常吃得最多的陆斯恩。泰伦斯觉得自己不用担心弓兵会出别的什么岔子,人家的心思还在厨房里没有回神呢,最需要的注意的是,等到一会女王问话的时候,陆斯恩别一张嘴说的是“烧鸡”两个字就行。
至于兰瑟……他看到泰伦斯的视线抿了抿唇,悄悄地在泰伦斯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不着痕迹地放了回去——估计骑士先生觉得,泰伦斯这样两边张望的样子才是真的紧张……
泰伦斯摸了摸额头,不再理会这两个家伙。
尽头象牙白的雕花大门越来越近,本来低头站在两边的侍从,在泰伦斯快要走到的时候,伸手推开了门扉。
空阔的大厅里,女王高坐在王座之上,两边位列公侯大臣,左边最前一位就是帕西诺公爵。在泰伦斯走进来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泰伦斯尤为注意的就是这位公爵先生,不过对方的眼神平静无波,并不能看出什么来。
白珍珠女王朝着泰伦斯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泰伦斯,我的孩子,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泰伦斯走到台阶之下,单膝跪下:“劳累女王陛下担忧。”
女王挥了挥手:“快起来吧,你才刚刚回来,何必这样多礼。快到我的跟前来,小泰伦斯,让我好好看看你。”
泰伦斯有些吃惊,他抬头看了看女王,还是站起来顺着台阶走了上去。
在他身后,渐渐响起大臣们压低了的议论声。女王执政多年,手段也变得圆滑亲和,平日邀请贵族们看看戏剧喝喝茶,大家坐在一起说笑并没有什么,可在议政大厅里,却没有谁能够踏过那几阶台阶,站在女王身边——这总归是种态度,女王陛下怎么也会权衡再三。
如今,泰伦斯成了白珍珠女王执政以来,第一个登上台阶的人。
白珍珠女王这样做,肯定不会是处于一时的兴起,人们都在猜测这是不是女王陛下在暗示阿尔德雷特公爵的身份,连表现的十分平和的帕西诺公爵也皱起了眉毛。
而这正是女王想要的。
泰伦斯失踪的这一段时间,帕西诺公爵更为猖狂,老阿尔德雷特公爵生前尚能牵制他一二,泰伦斯虽年幼,却还有老公爵的旧部好友扶持,帕西诺也不敢表现的太过分。可泰伦斯的失踪却一下子打破这个平衡,帕西诺虽没有什么表示,却有人向她进言,说帝国已经因公爵失踪动荡难安,最好暂且将泰伦斯失踪一事定案。
这本来也是女王暗中的打算,但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总让她有几分怀疑,这里面究竟有没有帕西诺的影子,因此反倒拖延了下来。
帕西诺的年纪大了,对王位也越来越贪婪,泰伦斯在他眼里恐怕并不能算作阻碍,女王便亲自为泰伦斯添加筹码,她这样做等于是把泰伦斯送到了帕西诺的眼皮子底下,自己坐山观虎斗。
若是泰伦斯赢过了帕西诺,这样的结果最好。泰伦斯如今还年少,等他长大女王也到了要另择继承人的时候。若是泰伦斯在政治斗争中遭了暗算……那只能说明这个孩子不适合掌管帝国,沙宁派尔这样大,流落各地的王族总是有的,女王只需要再扶持一个人罢了。
女王的打算,泰伦斯在踏上阶梯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几分。
但他难道能转身走下去吗?这显然不可能。更何况泰伦斯也不想拒绝这样一个机会。
女王想要利用他掣肘帕西诺公爵,泰伦斯又何尝不是借由女王和帕西诺之间的争斗为自己谋求生存的空间呢。利用总是双向的,机遇和危险也总分不开。
虽然女王和泰伦斯两人心中都有算计,但彼此却看上去十分亲密。
女王拉住泰伦斯的双手,似模似样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欣慰笑道:“看来你吃了不少苦,脸都瘦了,不过精神倒是不错,比以前可爱的模样多了几分英气。”
“那您以后可别再说我可爱了。”
“还记得这件事呢。”女王笑了一下,“来,给我说说,你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绑架帝国的公爵!”
说到最后,女王的声音顿时狠戾起来,甚至有了那么一点昔日荆棘玫瑰的风采。
泰伦斯注意到女王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有意无意地瞥向了帕西诺公爵,恐怕女王认为泰伦斯正是遭到了他的毒手。
泰伦斯倒是很想顺水推舟地将此事推到帕西诺公爵身上,但这显然不太可能。一旦查下去漏洞太大不说,这样的丑闻处理起来也并不一定顺利。
因此泰伦斯仍是像原来所想的那样,编了一个真真假假的故事,只说自己在温丝莱特城主府里突然被人打晕带进了白骨塔森林,他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势力,但是半路上被一伙强盗袭击,他趁机逃了出来,被兰瑟和陆斯恩所救。
白骨塔森林四面大小国家林立,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太多,泰伦斯并不怕深入调查。
至于兰瑟和陆斯恩,泰伦斯早就已经向两人说明自己眼下的境况,陆斯恩对这种事情并不关心,自然也就无所谓;兰瑟是泰伦斯最为防备的,却是知道最少的,也不用担心太多。
而库萨克城的事情,泰伦斯并没有提及库萨克子爵,只是把自己夜晚被人偷袭的事情说了出来,尸体早就被带了回来用做调查,泰伦斯眼下知道的不多,索性那这件事交给女王陛下,其中势必扯到库萨克城,到时候才是泰伦斯借机处理库萨克子爵的时候。
女王听完泰伦斯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尚在台阶之下行跪礼的兰瑟和陆斯恩两人:“这样说的话,多亏他们两个人才能把你安全地送回我身边。只是五千枚晶币恐怕并不能报答两位勇者的恩情,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要求,我愿意尽力满足你们。”
女王的后半句自然是对着兰瑟和陆斯恩说的,陆斯恩晃晃脑袋抬起头来的时候,泰伦斯就觉得有些不妙,等到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小公爵简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烧——”
“女王陛下!”泰伦斯提高了声音——捂住自己的耳朵肯定没用,他需要堵住的是女王和众大臣的耳朵。“我已经将他们留在身边,这份救命的恩情还是由我亲自来报答,才能显得真心,不是吗?”
女王想了想,笑道:“你说的没错,小泰伦斯。但我也不能放弃表达对他们救了我亲爱的侄子的谢意呀。这样吧,我授予这两位英雄骑士封号,勇敢和荣誉将伴随你们一生,可敬的先生们。”
女王的话音刚落,兰瑟就抬起头来——泰伦斯再次升起不妙的预感。
“请恕我无礼,陛下。我早已向阿尔德雷特公爵阁下宣誓忠诚,只有我的主人才能授予我荣耀,我也只会立身在主人一人授予的光辉下。”
——这个脑子进水的长满锈渍的蠢货!
兰瑟对女王封号的当众拒绝,令议会大厅都随之陷入静默,大概这群贵族们从没有想过,会有人当众顶撞女王,并且是为了受封这样的幸事。
泰伦斯深吸了一口气:“女王陛下,兰瑟的家族仍保留着古老骑士礼仪,他受此熏陶才会行事莽撞,请您不要太过责怪他。”
在诸神湮灭之前,精灵、矮人以及龙族还存在这片大陆之上,那时人类远不如现今这样强大厉害,国家也小如弹丸之地。所谓骑士,都是汇聚在领主统御之下,为了各种危机征战的勇士,骑士们以向领主宣誓效忠,为领主奉献生命为荣,他们终生侍奉一位主人,不会将自己的荣耀和光辉另外交付他人,其中最为优秀的便是骑于龙背的龙骑士们。
那些骑士与如今由女王册封的爵位全然不同。
大湮灭距今已有三千多年,一些古代记录还是保存了下来。泰伦斯所说的话,女王很快反应过来。
帕西诺公爵已经哼笑出声:“居然还会有人奉行三千年前的旧规矩,阿尔德雷特公爵,你这个借口未免太虚假了。”
女王笑着替泰伦斯接过话:“能够把古老的骑士荣誉铭记于心,不是比起那些整日追逐名利的人们更为让人尊敬吗?如果这位勇者真的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人,那么你该为自己的侄子收获这样一份令人感动的真心感到高兴才对。”
不管女王是否因为兰瑟的行为而有所不快,在她决心为泰伦斯造势的时候,都不会让帕西诺公爵称心如意。
女王转过头看向泰伦斯:“我怎么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怪罪于你的恩人,事实上,他的品质让我十分敬重,泰伦斯,你得到了一位优秀的骑士。”
她再次看向兰瑟,“你说的没错,勇士,你的忠诚和荣誉都该因一人而生,记住你今日的话吧。我愿亲自为你们主持受封仪式,也让这份古老的光荣精神洗涤那些盛满了贪婪和狂妄的心灵。”
“……”
帕西诺公爵再次黑了脸色。不过,这一回他多了一个难兄难弟。
泰伦斯抿着唇,不着痕迹地瞪视着兰瑟——天哪,这种感觉就像是带着一个死皮赖脸缠上来的姑娘回到家,你的父母立刻就说结婚吧一样,叫人简直没法招架。
因为意料之外的受封仪式,等到泰伦斯三人从王宫出来,夜晚已经降临——晚饭由女王额外提供。
疲惫地坐上马车,泰伦斯注意到陆斯恩不知何时正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烧鸡。”泰伦斯向女王说了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话,陆斯恩其实没能全部明白,但他大概知道一点,就是自己本来想向女王讨要的食物最后交由泰伦斯负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