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抬起头来,因为光线太暗,他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只好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泰伦斯?”
这三个字以极其缓慢的长音从爱德华的嘴里吐出来,在这过程中终于带动了他生锈的思维,他的眼睛噌的亮了起来:“泰伦斯……泰伦斯你回来了?太好了,我可以出去了,对不对?”
他说着,要去握住泰伦斯的肩膀,半途上想到了什么,又把手缩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泰伦斯,你不会怪我吧?我知道你失踪了,我很想把你找回来的,在城里找了好久。可是我当时怕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没有把你失踪的消息……对不起,泰伦斯,我不是有意的,你能原谅我吗?”
这声音弱的几乎算是气声,再加上他嗓子暗哑,听上去和哭音无异,真的是可怜兮兮。
爱德华把话说完——他想起自己为什么被抓进了监狱,便觉得分外紧张,担心泰伦斯并不是来接自己出去,而是兴师问罪,因此只好绞尽脑汁地打感情牌。可惜,他在监狱呆的久了,脑子就像是冻住的冰块,一段话说出来颠三倒四,和以前的灵巧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但是隐在阴影里的泰伦斯很快轻笑了一下:“你在说什么啊,爱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听说都是那个管家出言教唆,你不过是被人蒙蔽了,我怎么可能怪你呢?”
“管、管家?”爱德华顾虑自己的性命安危,早就忘记了城主府上下都被收押的事情,因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泰伦斯又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他蒙蔽主人、意图不轨,女王陛下已经下令处死他和冒充我的那个从犯了。”
“处……死?”爱德华打了个寒战,感觉胃部就像是被什么人的手狠狠攥住了一样,疼地直冒冷汗。
“没错,他可是胆大到敢找人冒充公爵延误消息,陛下不可能放过他的。但是,这和爱德没有关系,你可是我的好朋友,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对不对?”
泰伦斯伸手拍了拍爱德华的肩膀,爱德华低声呜咽了一声——那只握紧了他胃袋的手掌似乎一瞬间加大了力气,爱德华猛地吸了一口气,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泰伦斯歪了歪头,他的脸上其实一直都没有表情,这时却忍不住叹口气站了起来,扬声说道:“爱德一时激动晕倒了,还不赶快过来一个人。”
一个狱卒听见了,连忙走进来,把昏迷过去的爱德华抱了起来。
泰伦斯率先走了出来,对典狱长说道:“温丝莱特伯爵就在监狱外等着,你们把人带出去交给他。”
“那公爵阁下您……?”
“我?”泰伦斯弯了弯唇角,“我第一次来这里,趁机参观一下。”
“啊?”
典狱长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泰伦斯挥了挥手:“我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也去忙吧。”他指着另一个狱卒说道:“他留下就行了。”
典狱长以为泰伦斯是小孩子心态,在这里觉得新奇,也没有再多问。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他嘱咐狱卒要照顾好泰伦斯,就和抱着爱德华的属下往外面走去。
泰伦斯注视着几人走向出口的光点,一直到黑色的影子被光亮所吞噬,才收回了视线。
狱卒看着泰伦斯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不知怎么一直没敢说话,这时候终于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公爵阁下,您看您是要……”
泰伦斯转过头,朝着阴暗的通道深处走去。
他轻车熟路,好像来过这里一般。狱卒这么一想,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了有十几分钟,泰伦斯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是监狱的尽头,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有一扇紧紧闭合的银色小门,长宽不过只能允许一个成年人缩着身体进去。
狱卒眼神发飘地跟着泰伦斯走了一路,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这里,顿时惊了一下:“公爵阁下,这里就是尽头了,前面没有路,我们还是往回走吧。”
泰伦斯抬头看了他一眼:“把门打开。”
“这、这……”
狱卒有点迟疑,这间牢房是关重刑犯的地方,犯了叛国罪和谋逆的大贵族不知有多少人被关在里面过,听说当今女王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死在里面的王族的血液几乎能没过人的脚踝。
他们这些当值的小兵每次见到这扇门心里都发毛,公爵阁下还年幼,怎么能看这个呢。
泰伦斯见狱卒不动,直接自己拿下了他腰间的钥匙,亲手打开了挂锁。狱卒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泰伦斯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积压过久的腐臭血腥味从里面飘了出来。
这间牢房很小,连一扇天窗也没有,当门被完全关牢的时候,里面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泰伦斯走进去,很快摸到了焊死在地上的铁链,他轻轻踢了一脚,链子立刻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曾经,他被关在这里整整一个月。
没有光亮,没有人,唯一还能让他有点意识的,就是拴在四肢上的镣铐在他稍有动作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但时间长了,他甚至觉得这个声音刺耳无比,只好让自己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
据说有不少心志不坚定的人关进去没多久就受不了了——这本来也是刑法的一环,为了让犯人能够爽快的吐露实情。
泰伦斯不是个心志坚定的人,但他够蠢。他躺在里面,总是在想,爱德华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一眼呢?安格斯为什么也不出现?还有管家,总该带着厨娘做的点心来探望他吧?女王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自己是被冤枉的,到时候就能把自己放出去了吗?
他每天翻来过去地想着这些事情,就好像随时随刻都有盼望似的,然后就一直等到了把自己发配罪犯之都的消息。
那时候的泰伦斯·阿尔德雷特就像是贵族圈子里传言的那样,又愚蠢又自以为是,好像天生就缺了一根怀疑别人的弦似的。
但是那样有什么不好呢?
也许就那样傻兮兮地死在犯罪之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也许那样他就不用两次三番从死亡的梦境里返回现世。
泰伦斯忍不住这样想到,然后又对自己这样懦弱的想法感到可笑。
故地重游,倒真的是感慨良多。
泰伦斯从牢房里走出来,随手关上了那扇门。
——所以说,爱德。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痛苦呢,这只是个开胃菜而已啊。
第37章:宫廷宴会
女王已经发出诏令,昭告帝国上下阿尔德雷特公爵的回归,碍于王室的面子,泰伦斯失踪的来龙去脉被归结成歹徒谋划,所有罪犯已经尽数伏法。这样漏洞百出的解释恐怕也只能蒙骗愚钝的平民,事实上,不少大贵族都知道关于此事的调查并未停歇。
面对又一轮掀起来的议论纷纷,泰伦斯这个当事人反倒是最为事不关己——恐怕除了他,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清楚这里面的因果。
不过,泰伦斯自己也并不是没有动作,刺杀他的三人总要继续追查,库萨克子爵那里也准备趁着女王找人调查的时候搅一搅浑水,他真是厌恶监狱那种地方,库萨克子爵和他那个忠心耿耿又胆大妄为的仆人总要为此付出代价。也许要不了多久,库萨克城就要易主,至于能不能真的被坎特尔所接手,就要看那个男人是否有与之相当的能耐了。
想到这里,泰伦斯喝了一口手里的果汁。
他现在正在王宫的宴会之上。
为了给“饱受磨难平安归来”的小公爵接风洗尘,女王陛下特意安排了这个晚宴,遍请各大贵族参加。
身为主角的泰伦斯自然又一次受到了众贵族的示好,他可是白珍珠女王登基以来,唯一一个站立在王座旁边的王室成员,这样的加持连他的年龄都变得无足轻重。
泰伦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闲,干脆躲进了一旁的角落。毕竟宴会的举办人是女王,加上帕西诺公爵也身处宴会,不是那么看中泰伦斯的中立派和帕西诺一脉也大有人在,他倒是能够得到休息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空闲总归是短暂的,很快他的身边就落下两道人影。
泰伦斯放下杯子转过头去,发现走过来的人是温丝莱特伯爵。自从爱德华被收押监狱以后,老伯爵就基本没有在什么公共场合上露过面。今天早上爱德华刚刚回到伯爵府,想必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出席这场宴会来挽回自己在贵族圈里的影响力了。
其实温丝莱特伯爵真是一位好父亲,他对幼子的疼爱之情在帝都之中可以说是众所周知。只是,一个孩子成为了独宠,自然就会有其他的孩子不受重视。
泰伦斯把目光投到温丝莱特伯爵身后的青年身上。
青年的五官并不显眼,但糅合在一起却带出一股温润的气质,他也有一头浅灰色的头发,垂下来搭在脸上,更显得温柔沉默。
这是温丝莱特伯爵的长子,和爱德华同父异母的兄弟,将来要继承伯爵家业的人。
两个人虽然算作兄弟,其实性格却大相径庭,爱德华阳光俊朗,看上去就让人心生喜爱,这位兄长却安静沉稳,不惹人注意。
温丝莱特伯爵更为宠爱爱德华的原因也正在这里。
不过,温丝莱特长子却并非是个毫无能力的人。第一世的时候,泰伦斯并不太了解,可是第二世他却知道温丝莱特在他的手上虽然没有更进一步,却依旧尊贵风光。
只是,他和这个人到底是不太熟悉。上一世,他虽然帮助爱德华获得了身份地位,却不是从温丝莱特手中夺取而来,毕竟他与这个新任的年轻伯爵无冤无仇。但因爱德华,他还是舍弃了这个历来站在阿尔德雷特身后的势力。因此温丝莱特在新主人的领导下成为了中立派,这倒是和青年的性格十分相似。
温丝莱特伯爵不知道泰伦斯的心思已经跑到了身后的儿子身上,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爱德华的事情多谢公爵阁下从中求情,我先代他感谢您的帮助。”
泰伦斯回过神来,礼貌地笑了笑:“爱德是我的朋友,这一回他因为我不幸入狱,我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不知道爱德是不是醒过来了?”
“托福,带他回家没多久就醒了。”
“那怎么不带他一起来参加宴会呢?他精神不太好,正是需要在这种热闹场合里玩一玩才好呀。”泰伦斯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拿起杯子挡住了自己的嘴。“抱歉,伯爵先生。我忘了爱德他已经……”
“不,没什么。”温丝莱特伯爵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笑着和泰伦斯说道。
“他……爱德他知道这件事了吗?”泰伦斯皱着眉问道。
“他现在还需要好好休息,我想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泰伦斯埋在额发后的眉毛轻轻扬了扬。
爱德华那么快被吓晕了过去,让泰伦斯根本没有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女王虽然下令放了他,但哪里会这么简单。最终爱德华被彻底夺去了贵族身份,也就是说,温丝莱特家族的一分钱他也无法继承了。他现在虽然还在温丝莱特府,但其实已经被整个贵族圈排斥在外。
一直向往着强大权利的爱德华,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吧?之后从监狱的阴影里走出来的他恐怕还要再经受一次打击,这样似乎也不错。
泰伦斯这样想着,脸上却还带着关切的表情:“请不要为此过于担心,伯爵先生。他是我的好友,我会为他想办法的。”
温丝莱特伯爵露出一丝笑容:“爱德华能够结识您,实在是他的运气,只要您还把他当做朋友就太好了,他精神不太稳定,正是需要来自亲人和朋友的鼓励的时候。”
泰伦斯心中冷笑,把视线转向了温丝莱特伯爵身后的青年:“这位是爱德的哥哥吗?感觉有些眼熟。”
“啊,没错,这是我的长子弗吉尔,他以前曾经和我拜访过您的父亲,只是那时您还年幼,恐怕是不记得了。”
温丝莱特伯爵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体,露出身后的弗吉尔·温丝莱特。
弗吉尔露出得体的微笑,向泰伦斯伸出手:“您好,公爵阁下,我是弗吉尔。”
泰伦斯扬了扬眉,握上弗吉尔的手:“你好,我常听爱德提及你。你既然是爱德的兄长,也就是我的朋友。如果有空闲的话,希望你能多到阿尔德雷特府走动。”
“这是我的荣幸,阁下。”
“不,只要你不会嫌弃我尚且年幼,学识不足的话,我倒是非常欢迎你能常来,多和年长的人相处想必也能让我更加成熟吧?我听爱德说,你在古典音乐方面很有造诣。”
弗吉尔被泰伦斯的说法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话,刚下舞池的女王陛下朝着两人走了过来。弗吉尔明白女王想要交谈的对象是泰伦斯,向女王行礼过后,便先行离开。
女王看着弗吉尔的背影轻笑一声:“这个温丝莱特家的继承人倒是进退十分得当。”
她扭过头看向泰伦斯,摸了摸泰伦斯的卷发:“哎呀,我的小泰伦斯,你个子还是这么小,想和你跳个舞也没有办法。”
泰伦斯无奈地抽了抽眼角,说道:“再过几年,我就能和您共舞了。”
女王似是而非地叹了口气:“到那个时候,我恐怕就老了,你可不会愿意和我这个老太婆跳舞。”
“您在说什么啊。”泰伦斯笑道,“您现在看起来也十分年轻,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能够和您跳一曲呢,到时候您可要让我插个队才好。”
“小泰伦斯现在好会说话啊。”女王笑着又揉了揉泰伦斯的头发,拉起他往一边的休息区走去,“正巧我现在也有些累了,你就陪我聊聊天吧。”
女王喝了一口红酒,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她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轻轻扇着羽扇:“小泰伦斯觉得温丝莱特的继承人怎么样?”
“您说弗吉尔?”
“没错。看来你们关系不错,已经能称呼对方的名字了。”女王收起扇子,用扇柄敲了敲手掌。“不管怎么说,他才是温丝莱特家的继承人,小泰伦斯,你懂吗?”
泰伦斯眨了眨眼:“当然。”
女王看着泰伦斯显得单纯的面孔,并不认为他说的“当然”是真的懂了,继续说道:“你的父亲一直受到温丝莱特家族的辅助,只有下一代的温丝莱特伯爵才会给你提供帮助,小泰伦斯,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女王放了爱德华是出于自己的考量,但是泰伦斯和他走得太近却是对自身势力的削弱,这才使得女王不得不出言提醒——当然,要不是看见泰伦斯出声和弗吉尔·温丝莱特交谈,也许她也并不会来说这些话。
“小泰伦斯,你的父母过早去世,我希望我能代替你的父母给予你帮助。”女王最后如此说道。
泰伦斯垂下眼帘,深受感动地回答:“陛下您的苦心我是知道的,您放心吧,有些事情我知道分寸。”
女王笑了笑:“小泰伦斯,你要知道,有些人的忠诚你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而有些人的忠诚只是表象,你要学会分辨他们,不要看错了人。”就好像爱德华那个孩子,女王可不认为这次事情对方只是扮演了一个无辜的受骗者,但看在温丝莱特伯爵和泰伦斯的面子上,她也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那……如果分辨不了呢?”泰伦斯若有所思地问道。
“那就要学会怎样让他不得不向你奉献忠诚。”女王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思变得有些恍惚。“你知道吗,泰伦斯?这个世上也许会有一种人,你有一千种理由说服自己去怀疑他,也抵不过你心里想要信任他的那份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