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起案件的被害者究竟有什么共同点呢?
破译凶手的心理需求,就能推测出他选择下手的目标是什么类型,进而推论出凶手的心理特征。
而感悟案情,没有比回到现场更直观更有效的方法。
幸好口袋里还有零钱,夙夜乘公交车横穿整座城市,在b市北郊下了车。又徒步行走了四十多分钟,终于踏进那条熟悉的、阴暗潮湿的小巷子。
38.连环血案(6)
表皮斑驳褪色的七层筒子楼,依然静静伫立在街角。旁边是废弃的厂房,只剩下断壁残垣。院内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荒草,草梗上挂着乱七八糟的塑料袋,像一面面旗帜似的,在微风中瑟瑟抖动。显得这院落格外残败、荒凉。
这片老城区,就宛如浓缩的、逐渐被现代化都市所摒弃的贫民窟剪影。
夙夜在巷口的阴影中,停留了好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鼓起勇气,慢慢走到巷子尽头。
对他来说,这条小巷,承载着他童年、少年时代的光阴。承载着他关于家庭、关于父爱最温馨最美好的记忆,也承载着生命中那段最厚重的黑暗和最深邃的痛苦。
筒子楼对面,有株年纪很老的榆树。夙夜曾经不止一次,攀爬上去掏鸟蛋。也曾经热切于撸碧绿如洗、嫩得能掐出水的榆钱——当然不是为了好玩,而是有着更加实际的用途。
鸟蛋不用说了,就是缩小版的鸡蛋,吃起来味道比鸡蛋还要嫩滑、可口些。至于榆钱,拌少许豆油、精盐、味素和切得碎碎的葱花,拌在玉米面里,揉成一团,放在温度较高的地方,发酵成软塌塌的面团。用电锅蒸熟,再切成一块块的,就着咸菜疙瘩吃,味道别提多好了。
最主要的是,省下了米饭和菜,所以是穷人家,夏日里难得的美食佳肴。
现在回忆起来,唇齿间,仿佛还能感觉到淡淡的、夹杂着青草气息的清新甜香。
轻轻抿了抿唇,夙夜疲惫地倚靠着身后那棵熟悉的、虬结龟裂的老榆树。仰望眼前的筒子楼,许多支离破碎的往事,在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
这栋楼里的现住户,其实家境都不算宽裕。条件稍好些的,早已搬走了。
可是不表示他们不快乐。
b市的春天,总是漫天沙尘,一不留心就迷了眼,但耄耋老人们,还是喜欢拿个小板凳,坐在楼前的空地上,织着毛衣摆弄着象棋,闲话家常。
b市的夏天,总是酷热难当,劳累工作了一整天的大人们,都喜欢围坐在这株老榆树下,吐吐苦水发发牢骚讲讲八卦,分吃一颗凉水浸过的西瓜,油汗的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b市的秋天,是果实累累的季节。甜的瓜、脆的果、酸的梨……几元钱可以买上大半塑料袋,不知节制的孩子们,互相拼比,可着劲吃,常常酸倒了牙,“哎哟哟、哎呦呦……”直叫唤。
待到正经吃饭的时候,喝稀粥都嫌牙疼,被各自的家长埋怨着、嗔怪着、心疼着,却依然不会长记性。下次照旧不管不顾的猛吃一顿,一个个小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的。周而复始地犯着单纯可爱的错。
b市的冬天,总是一片白雪皑皑。天空是苍茫茫的灰蓝色,大地冻得硬邦邦的,横七竖八的,裂开一道一道的口子。北风料峭,冷得要人命。但楼下,总是会有一群穿着破旧夹袄的小屁孩,睫毛上挂着冻结的晶莹霜花,时不时抽搭着两管青鼻涕,搓着冻僵发红的小手,在打着雪旋的寒风中,热火朝天地堆雪人、玩爬犁、打冰猴儿、扇在铁轨上压得扁扁的啤酒瓶盖……偶尔发出阵阵欢呼,或者声声哀嚎,没心没肺地快乐着。
住在一单元103室的宋奶奶,已经满头白发了,佝偻着腰,走路都很费劲。偏偏非常喜欢伺弄各种花花草草。
每年春天,她都会在楼前种下成排的花种:鸡冠、串串红、波斯菊、扫帚梅、夜来香……都是抗旱耐活、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草花,跟名贵稀有完全不沾边。却总是开得非常精神,在旭日和风中,得意洋洋地摇摆着小脑袋。
宋奶奶也曾经兴高采烈的,指挥人高马大的儿子,往楼前不碍事的角落里移植了几株灌木。从此她多了项工作,每年深秋,第一场寒流来袭的时候,都会吵吵嚷嚷地,让儿子用取自十几里外锅盔山上的肥沃黑土,将灌木的根部,厚厚掩埋,再妥帖地把植株一层层裹上塑胶薄膜。
小心认真的样子,倒象是在看顾自己的宝贝孙子。
如今,时过境迁,宋奶奶已经在两年前故去,夺走她生命的不是意外、不是疾病、不是伤害,而是谁也抵抗不了的衰老。
但她精心伺弄过的那几株灌木,却终于长大成年。在去年夏天,盛开出一簇簇深红如墨、洁白如雪、绛紫如绢的鲜花。
沁人心脾的香味,老远就闻得到。
夙夜闭了下眼睛,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有快乐、有悲伤、有喜悦、有难过,更有痛彻肺腑的临别记忆。
身旁探出根黑褐色的老树枝桠,一只深灰色的小小蜗牛,正趴在一片翠绿的榆树叶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看不见它动口器,但榆树叶很快就被啃穿了个大洞。
夙夜顺手扯下叶子,受惊的蜗牛,迅速把小脑袋,缩进逼仄的壳里。
淡漠的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温和,夙夜小心翼翼地,把树叶搁在地上。蜗牛缩了缩身子,马上竭尽全力,蠕动着用腹足爬走,怯生生躲进一片枯叶下面。
可怜的、卑微的、脆弱的小生命,可是,它也会有属于自己,单纯的快乐和烦恼吧?
夙夜抬眼,遥望着七楼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玻璃窗。
铁质窗框上的油漆,早已鼓障开裂,露出斑驳的铁锈色。里面的卡簧,其实也早就坏了,只能用根毛竹筷子别着。
这些,他当然都很清楚。默默地,他在脑海中逐渐复原窗户后面的情形。
布满霉斑的墙角、陈旧破烂的家具、裂痕斑斑的廉价地砖……以及曾经在里面吵吵闹闹的男女主人。
记忆的潮水奔腾翻涌,夙夜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悲伤情绪一击即中。
他可以忍受贫穷、忍受嘲笑、忍受痛苦……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承担绝望。
从亲眼看见爸爸尸体的那一瞬间,他的整个世界就坍塌了,再也看不到阳光,而是永恒的漫漫暗夜。
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轻轻黏贴在他脸上,下意识伸手拂落。夙夜直起身子,轻轻吐出口气,不情愿地向3号单元门走去。
已经来到这里,他当然不允许自己逃避。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孩子们在上学,成年人们在工作,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都在午睡。楼道里安安静静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沿着坑坑洼洼的台阶,一步一步上楼。
39.连环血案(7)
体力太差,走到七楼。夙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
刺目的黄色警戒带,早已被撤除,摸出钥匙,他咔哒一声打开门。
室内空荡荡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子陈旧的、腐败发霉的味道。
这是一间普通的两室一厅套房,进门就是客厅,两侧分别是两间卧室和卫生间、厨房。
本来狭窄拥挤的室内,现在空荡荡的,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大部分东西,都被警方作为物证带走了,显得特别空旷死寂,没有一丝人气。
一长一短两个白粉画成的轮廓,静静呆在地砖上。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没有人会联想到,那两个不规则的轮廓代表着什么——两个戛然而止的鲜活生命。
夙夜站在门口,盯着那白圈看了许久许久,眼眶慢慢红了。他使劲咬了下嘴唇,硬是逼回眼底泛起的湿意,抬起脚,慢慢踱进屋子,蹲下身子,细细打量。
白底灰蓝色花纹的地砖上,依稀可辨出大滩大滩暗黑色的血渍。
一瞬间,汹涌袭来的悲伤,溢满了胸臆。夙夜猛地站起身,苍白着脸,踉踉跄跄地退后一步,起立得太猛,竟有种强烈的晕眩感。
他使劲揉揉太阳穴,等待那股晕晕乎乎的感觉渐渐退去。
这些血渍,是爸爸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痕迹。
对面墙上的神龛,电源插头在爸爸过世那天,已经被他拔了下来。
现在虽然是白天,但客厅夹在卧室和厨房之间,传递过来的光线,被稀释得昏暗而迷离,像罩上了层青灰色的薄纱。
净瓶观音的轮廓,因此显得特别模糊、诡异,沉默不语地望着他,似乎不怀好意。
地上的血渍,干涸已久,尸体也早就被运走,化成了灰烬,被埋葬在郊区的公共墓园里,他却依然清晰地嗅到了浓烈刺鼻的血腥味道。
夙夜明白,那血腥味其实是从自己心底里溢出来的。
2012年七月三日,他至死也忘不了那一天——他生命中的分水岭。
那天,像往常一样,上完晚自习,夙夜照例拎着个黑色的大号塑料袋,背着书包回家。
他习惯每次出门,兜里都揣着几个大塑料袋。这样,路上看见能卖钱的东西,就随时都可以捡起来。
今天运气不错,在一家咖啡厅门口,捡到了十几个矿泉水瓶。虽然被几个路过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嘲笑了,不过,夙夜一点也没在意。
生活如饮水,冷暖自知。
因为收获颇丰,他的心情很不错。暗暗思忖着,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能攒够下学期的晚自习费了。
大概要下雨,没有月亮,星星也看不见一颗。
天空沉闷暗黑,铅黑色的浓云,压得低低的,仿佛触手可及。不停歇地汹涌翻滚,像飓风中咆哮怒吼的大海,有着吞噬天地万物的嚣张跋扈气焰。
兴许是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觅食,蚊子们显得特别躁动兴奋。围绕在耳边,嗡嗡乱叫,惹得人心烦意乱。
伫立在街角的老楼,黑乎乎、阴森森的,犹如一口巨大的钢筋水泥棺椁。
夙夜心脏突然一悸,慌得厉害。他使劲晃晃头,甩掉心头莫名涌起的惶惑和不安感。
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踏进单元门。狭窄逼仄的楼梯间内,低瓦数灯泡有气无力地亮着,二楼的声控灯坏掉挺长时间了,也没有人更换。
身旁的墙壁,被经年累月的尘埃覆盖着。象是重度皮肤病患者,脱落的墙皮,犹如狗皮膏药般,东一块、西一块,裸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混凝土。
松动的铁框玻璃窗,被风吹得格拉格拉直响。
阴森恐怖的氛围,简直可以直接拿去拍鬼片了。
夙夜体力不济,走到五楼,气喘得就有点急,腿脚也发沉发滞,肩上的书包,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停下,稍微缓了缓,才慢慢腾腾地继续往上走。
上了七楼,他一眼就瞥见,自家的房门没关,微微敞开着,欠了条缝,心里不禁暗暗觉得纳闷。
这栋楼的住户,境况都不算太好。所以也没有人家,会奢侈到用电风扇,空调就更别提了。夏天开门通风,是常有的事。
至于会不会有强盗小偷光顾,倒是完全不用担心。毕竟,他们也是需要业绩的。
当然,如果是女孩子,或者是年轻的小媳妇,独自一人在家,出于谨慎,无论多热,她们都不会开门。
不过,无论什么状况,天黑了门还敞开着,就显得十分古怪,因为晚上蚊子会特别多。能奋力飞上七楼的,还个个身强力壮,老弱病残,是决计上不来的。它们强悍的战斗力,绝非普通蚊子可以比拟,往往是咬一口,就鼓起一个红肿发亮的大包,钻心的刺痒,好几天都消不下去。
有钱人一千块钱当十块钱使用,穷人则是一毛钱当十块钱珍惜。蚊香一盒虽然才几块钱,但是天天用,累计起来,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所以,他们连蚊香也舍不得使。
夙夜的爸爸夙正亭,在附近的纺织厂做装卸工。
纺织厂实行三班倒的排班制度,夜班从午夜十二点上到早上八点,白班从早上八点上到下午四点,四点班则是从下午四点一直上到午夜十二点。
这个星期,夙正亭是四点班。扣除交接班,和路上耽搁的时间,起码也得午夜十二点半左右,才能回到家。
此时此刻,如果家里有人,肯定是妈妈,难道她忘记关门了?
夙夜暗自猜度着各种可能性,也没太在意,随手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很安静,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不由自主抽抽鼻子,夙夜摸索着,摁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低瓦数节能灯管弥散出银白色的光芒,蓦地流泻而下,刺得他眯了眯眼。随后闯入视网膜的景象,令他瞬间僵住。接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砰”的一声,手中的塑料袋也脱手而落,几个空矿泉水瓶,从敞开的袋口,弹跳出去,蹦蹦跶跶地滚到一边。
杵在地上的手掌,按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夙夜下意识死死攥紧。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啊啊啊!”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正对玄关的墙壁上,嵌着半人高的神龛,里面供奉着普度众生的净瓶观音。此时,她正面含微笑,慈悲地扬起柳枝,似乎在向她虔诚的信徒,洒下甘霖雨露。
莲花宝座前,两支红色电烛,经久不息地亮着,将整个神龛都映得红彤彤的。
神龛正前方的地砖上,俯跪着一个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男人!
连头皮都没有放过,露出染血的头盖骨,一棱一棱的。
他的胸前从锁骨到胸部,都被彻底剖开了。整个尸身血肉模糊,血红的肌肉、乌青的筋络,森森的白骨、滑出体外的内脏……这惨烈的景象,映入眼球,像是要生生割裂人的神经。
40.Tiffany香水
男尸朝着神龛的方向,深深低垂下头颅,仿佛在无比虔诚地叩首,那是忏悔的姿态。
距离他不远处,横陈着一具同样被剥了皮的女尸,眼珠被剜掉了,脸上只剩下两个血红血红的窟窿,特别的瘆人。和男尸一样,下身同样被剖开,紫红乌青的脏器和纠结的肠子,滑落了出来,耷拉在腿间……
夙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喉咙发紧,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他想从尸体上移开视线,眼睛却像被粘住了一样,动也动不了。
女尸旁边,还有坨豆腐脑般的东西——呈现出近似贝壳外缘的颜色,就是那种,稍微带点玫瑰色的浅灰。
瘫在地上,筛糠似的哆嗦了半天,夙夜终于勉勉强强找回混乱不堪的理智,意识到那坨东西是什么,那是人的脑子!
女尸的头颅,并没有被开瓢,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是像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那样,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从她鼻孔中硬生生取出脑子的。
夙夜既震惊,又无比愤怒,他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什么样冷硬的心肠,能做出如此惨绝人寰、丧心病狂的举动!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同胞!
用尽全部的毅力,夙夜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恍然想起,应该马上打电话报警。
双手杵着地面,他哆哆嗦嗦地往起爬。腿软脚软的后果就是,双腿像扭麻花一样,直往一起绊。
深深吸了口气,夙夜定定神,用双手撑着膝盖,努力定住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瓶香水,估计是妈妈不小心掉下的。
夙夜当然知道,犯罪现场应该尽量保持原状,便把香水瓶又搁回了原处。
他们家没有安装固定电话,爸爸倒是有一部手机,可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夙夜想用电话,就得去邻居家借。
本来妈妈也有手机的,前阵子两口子吵架,妈妈一气之下把手机砸了。
她隔三差五彻夜不归的时候,爸爸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打电话,催促她赶紧回家。她早就嫌烦了,索性一直没再买新的。
此时此刻,夙夜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无论脑子怎么命令,身体还是软绵绵的,根本不听使唤。
他使劲咬破嘴唇,直到溢了满嘴的血腥味,剧烈的痛楚,才使他的脑子恢复了几分清醒。
扶着双腿,迤逦歪斜地蹭到隔壁,敲了好半天门,里面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