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默默地起床,默默地煮饭,娘俩吃完后,李晓舒衣着光鲜地出门,去上班、或者会朋友,他则收拾碗筷、打扫厨房,拾掇完了,再默默地背着书包去上学。
不管妈妈说什么,他听着,只是听着。
他不想跟妈妈吵架,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只有妈妈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多月。
某一天早晨。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夙夜像往常一样,正站在洗碗槽前洗碗。手上沾满了洗涤剂的白色泡沫,在晨曦中折射出彩虹般绮丽的色彩,就如同孩子们彩虹般绮丽的梦想,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被戳破。
“邵警官?嗯,你好……”
43.Tiffany香水(4)
厨房的门没有关,妈妈的答话钻进耳朵,夙夜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好,我一会儿就过去……没问题……”
把洗了一半的碗丢进洗碗槽里,夙夜加快步子,走进客厅:“妈,是警察的电话吗?”
李晓舒拧着眉毛,显然心情不太好:“没什么事儿,叫我们去公安局认领他们拿走的东西,你去上学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夙夜摇了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你这孩子真是的,添什么麻烦,你又帮不上忙。”李晓舒烦躁地轻叱,拿起挂在旁边简易衣架上的乳白色斜跨背包,拉开拉链,将爸爸去世后才买的手机丢了进去。
******
不管妈妈怎么表示反对,一个小时以后,夙夜还是固执地跟着她一起走进了b市公安局。
二楼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内,邵壬黑着脸,坐在一张办公桌旁,对面站着个眉目清秀的小警察,正耷拉着脑袋挨批。
见他们推门进来,邵壬顾不得教训下属,站起身,温和地招呼道:“你们来啦?”
李晓舒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夙夜淡淡环顾一圈,目光停留在办公室正中央。那里挨排摆着四张长条形办公桌。桌面上堆满了物证袋,里面的东西都很眼熟:钱夹、身份证、户口簿、烟盒、拖鞋、香水瓶、书本、背包……
看着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夙夜胸口就像被塞了块石头似的,顿时拥堵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心里的确压着块石头——爸爸的惨死就是那块石头,稍微触动,就会感到沉沉坠坠的钝痛。
即使不去碰触它,那沉甸甸压迫的感觉,也依然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它的存在。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命案现场的情形,清楚地记得每一处细节。
小警察一脸的青涩稚嫩,看样子才参加工作没多久,被骂以后心情当然不好,垂头丧气地走到角落里的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纸杯倒了两杯水端过来。
李晓舒接过来,抿了一小口。夙夜则摇头拒绝了,他留意到小警察胸前识别证上的名字——杨光,这已经是他认识的第三个姓杨名光的男性,许多父母给孩子取名字时的敷衍态度,实在令他无语。
杨光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这个半大孩子唾弃了,端着被拒绝的水杯回到座位,随手搁在办公桌上,翻开一本活页夹,塑皮封面“啪!”地刮倒纸杯。
他赶紧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捞起活页夹,顺手抓起几页纸胡乱擦拭桌子。
“你能不能别整天毛手毛脚的?!”邵壬骂了他一句,回头对李晓舒指指办公桌上堆着的物证袋,尽量语气温和地说,“这些东西我们都查验过了,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你们看看,如果可以的话,必需品你们先带回去,其他的暂时寄放在公安局里,让我们再仔细研究研究。另外,有些问题我们还想向你们再确认一下。”
“嗯。”见到丈夫的遗物,李晓舒心里也不太舒服,面色沉重地轻轻点了下头。
这些东西都是取自案发现场的,说不定哪件就会有凶手遗留下的线索,夙夜把涌上心头的悲伤硬压下去,走到办公桌前,仔细打量。
“夙太太,你们再好好想想,夙先生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邵壬问。
“我丈夫那个人……”李晓舒苦笑着,叹了口气,“性子很软弱的,常常被人欺负,又怎么会得罪人呢?”
“你们的朋友方面有没有可疑的?”
“没有……”
他们说话的功夫,夙夜突然伸手拿起个巴掌大的物证袋。
“怎么啦?”邵壬看见他拿着的东西,瞳孔骤然一缩,心头惊诧,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夙夜没做声,把物证袋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里面是一瓶香水,满满当当的,看样子应该还没使用过。
他盯着香水,邵壬盯着他。
邵壬敏锐地发现,夙夜沉郁的脸上渐渐有了丝异样,蹙紧的眉心现出道深深的线条,象是在努力思索什么,不由得暗自嘀咕,不会吧?难道他对香水也有所了解?便问道,“夙夜,这瓶香水有问题吗?”
夙夜还是没有回答,盯着香水看了一会儿,慢慢踱到窗前,将它对着阳光,不停变换角度,专心致志地观察。
这个香水瓶做工非常精美,透明瓶身倾斜成35度角,造型是一朵冰蓝色郁金香。花瓣线条细腻流畅,柔美而不失婉约。晶莹剔透中,传达出郁金香所特有的神秘与高雅,空灵与幽邃。
花蕊状的瓶盖上,一圈无色碎钻众星拱月般,环绕着颗直径足有一厘米的蓝宝石,在阳光中折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华。
“这瓶香水是我买的,你没见过,给我吧。”李晓舒脸上的慌乱一闪而逝,忙将喝了一半的纸杯搁到旁边的桌子上,急匆匆走到夙夜身旁,想接过物证袋,却被夙夜毫不迟疑扭身避开。
“夙夜,你这是干什么?!”李晓舒沉下脸,又冲邵壬勉强笑笑,“邵警官,如果你们觉得没问题,我就把香水带回去了,时间太长会过保质期的。”
“香水本身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我看夙夜大概有点想法。”邵壬意味深长地瞧着她。
“怎么会呢?我们家夙夜是男孩子,对香水一窍不通的。”李晓舒不死心地再次朝夙夜摊开手,“给妈妈吧,你喜欢看,回家看个够。”
对她的话根本不加理会,夙夜紧绷的小脸上毫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香水瓶。
“夙夜!”李晓舒不悦地叫。
“……”固执地沉默了良久,夙夜忽然抬眼,直视着她。
触到他眼神的刹那,连旁观的邵壬,心里都陡然一颤,为他瞳子里所蕴含的阴沉晦暗、悲恸惊悸所震惊,暗忖,难道他真的有所发现?
被夙夜用那样怪异的眼神一霎也不霎地看着,李晓舒只觉得心头直发毛,不由自主微微变了表情,使劲咽了口口水,勉强笑笑:“夙夜,你怎么啦?”
“你买的香水?”夙夜淡淡开口。
“是啊。”
“你撒谎。”
李晓舒恼火地反驳:“我干嘛要撒谎?!”
“这是由美国第凡内公司生产的正品tiffany香水。虽然第凡内的珠宝要比香水出名得多,但是,它依然是号称世界前十位的顶级香水。每盎司售价两百美元,你告诉我,你舍得花那么多钱去买一小瓶香水吗?”夙夜清冷的声音依旧平静淡漠,却隐隐夹杂着丝咄咄逼人的尖锐。
44.Tiffany香水(5)
随着他话音落下,正埋头看卷宗,努力淡化存在感的杨光刷地抬起头,看怪物一样张大了嘴巴使劲看着他。
“什什么tiffany?”李晓舒再度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慌乱地转来转去,攥紧了垂在胸前的斜挎包带子,“这是我买的促销品,才一百多块钱,你了解香水吗?!干嘛胡说八道?!”
“我了解,”夙夜缓慢地点了点头,“肯定比你了解。”
“你!”李晓舒气结。
邵壬扬扬眉毛,接过话茬:“夙夜,你凭什么说这是正品的tiffany?”
似乎是在附和他的问题,杨光下意识点头。
毫无疑问,夙夜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是不应该对香水有所了解的,何况还是非常少见的欧洲品牌香水。
沉默了几秒钟,夙夜指了指花蕾瓶盖上镶嵌的蓝宝石。
“宝石有问题吗?”提出问题的人是邵壬。
“这颗蓝宝石是真的。”夙夜说。
邵壬的好奇心完全被他勾起来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夙夜缄默不语。
“到底怎么看出来的?”邵壬锲而不舍地追问。
等了足足有半分钟,夙夜才慢吞吞答道:“表面光滑,不可能是玻璃;转动时有微弱的颜色变化,不可能是蓝色尖晶石;光泽感弱,不可能是蓝色合成立方氧化锆;不带绿色,没有裂纹和空管状内含物,不可能是蓝色电气石;星线十分清楚,细而均一,不可能是人造星光蓝宝石;没有弧形纹,不可能是合成蓝宝石;夹层中没有气泡,所以也不会是拼合蓝宝石。由此可以确认,这瓶香水的确是号称欧洲优雅风格的tiffany。”他顿了下,又补充道,“以茉莉和玫瑰香味为主,混合了森林的味道,是许多上流社会名媛的最爱。”
等他说完,室内的另外三个人都齐刷刷呆住了,杨光惊叹着情不自禁吐出句:“哇塞!你是珠宝专家吗?!”
邵壬睥睨他一眼,吓得他立刻弓腰低头,假装自己在专心致志地看卷宗。
“那那那又怎么样?!香水是真的又怎么样?我不能买吗?!”李晓舒脸色发白,梗着脖子嚷道。
“夙太太,我刚才也说过了,香水本身的确没问题,但是在专家鉴定它是真品以后,我们警方也很好奇它的来源。据我们了解,你月收入最高的时候,也不过几千块,你丈夫的收入更少,你们家的生活算是比较拮据的。那么你怎么会奢侈到,居然去买一小瓶价值上千美元的香水呢?”邵壬收起和颜悦色的神情,颇为严肃地问道。
“那个……”李晓舒结结巴巴,“其实是客人送的,”她使劲揪着挎包带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语速很快地说,“你们应该知道,出入pub的客人,有些出手是很大方的。做我们这行的,必须讲究职业操守,要替客人保密。所以我才随口说是自己买的。”
“请问是哪位客人?”
“我说过啦,要为客人保密的,”李晓舒坚定地拒绝,“我们的许多客人都是很有身份地位的,不方便跟警察打交道。”
“这瓶香水在命案现场出现,就跟命案有关,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问题。”邵壬看着她的眼光变得益发冷冽。
李晓舒神经质似的揪着挎包带子,兀自不吱声。
邵壬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耐着性子又逼问了几句,她还是一言不发。
“夙太太,我不得不警告你,你要是知情不报,就是妨碍办案,我们有权利……”
没等邵壬说完,夙夜忽然插嘴问道:“这种进口的高档香水是有源代码的,应该只在专卖店里出售吧?”
邵壬愣了下,搔搔头皮,答道:“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们调查了b市所有销售tiffany的专营店,却没有找到关于这瓶香水的进出货记录,所以极有可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
夙夜露出思索的神气。
“夙太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邵壬又把注意力转向李晓舒。
李晓舒拼命忍住想逃跑的冲动,板着脸,强自镇定地说:“我不是你的嫌犯,有权利拒绝回答。”
“夙太太……”邵壬皱皱眉。
“凶手在现场做了许多事,多少会留下些痕迹吧?”夙夜再次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邵壬对夙夜很有好感,也没有生气,摇头道:“没有,连半片可疑的指纹都找不到,”他指指香水瓶,“喏,跟它一样干净。”
夙夜愣愣地望着他,漠然的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
“怎么啦?”邵壬诧异地问。
“你说它很干净?”夙夜问。
“是啊。”
“上面没有指纹?”夙夜语气有点急。
“没有。”
夙夜抿紧了嘴唇,沉着脸,凝视着自己的母亲,目光晦暗凝重,说不出的复杂。
“难道上面应该有指纹?”邵壬犹豫着问。
没有回答他,夙夜低声问李晓舒:“妈妈,送你香水的人,到底是谁?”
“……”李晓舒固执地沉默着。
凝望着她妆容精致的脸孔,夙夜心里五味杂陈,他怎么没有想到呢?在爸爸的葬礼上,都没有忘记化妆的女人……
可是,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是爸爸的结发妻子。
他又怎么可能会怀疑她?
缩了缩肩膀,夙夜忽然觉得很冷,明明是炎炎夏日,明明室内一丝微风都没有,他却觉得彻骨的寒冷,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邵警官,请你逮捕我妈妈,她在包庇杀死我爸爸的凶手。”
李晓舒不敢置信地猛然瞪大眼睛,胡乱摇头:“夙夜!你疯了吗?!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
“什么事实?!”李晓舒气得直哆嗦,眼中迸射出浓烈的恨意,指着夙夜怒骂,“你是我的儿子,居然冤枉我!”
“是不是冤枉,你很清楚。”夙夜毫不退缩,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我不清楚!”李晓舒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这个香水瓶上面……”夙夜轻声说,“应该有我的指纹。”
他是第一个进入案发现场的人,他曾经将这个香水瓶攥在手中。
“你胡说!胡说!”李晓舒失控般摆着脑袋,眼神毒蛇似的阴冷、怨毒,死命地瞪着他,象是恨不得用眼刀在他身上直接戳出几个窟窿来。
“夙太太,你是在这里跟我谈,还是我们去审讯室继续谈?”邵壬板着脸问。
“他撒谎!”李晓舒怒气冲冲地吼叫,“你们别相信他!他本来就是个爱撒谎的坏孩子!”
45.Tiffany香水(6)
“夙太太,被害者是你的丈夫,我希望你能说实话。”邵壬加重了语气,“如果你继续推搪塞责,我会以涉嫌作伪证的罪名申请拘留你。”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抓我!”李晓舒被他这句话吓到了,慌慌张张地接连后退了好几步,脚下冷不防一滑,她惊慌失措地想要站稳身子,可是足有十二厘米高的纤细鞋跟却不能令她如愿以偿。身体大幅度倾斜的状况下,导致她身上斜挎包的带子勾住了旁边的椅子扶手。
“哗啦!”椅子被带倒的同时,也把她绊倒了。
“咣!”她的脑袋撞到了办公桌的桌角。
而那张办公桌上,铺着厚厚的磨砂玻璃。
只是短短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无论夙夜、邵壬还是杨光,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狼狈不堪地重重跌倒在地上。
接着,殷红的液体从她额角咕嘟咕嘟冒出来,无声地流淌在拖拭得一尘不染的白亮地砖上,迅速蔓延开来。
像大朵大朵盛绽在洁白雪地里的曼珠沙华,红得耀眼,红得刺目,红得令人怵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