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前脚刚踏进厨房,兰姐听到动静,也急匆匆赶了过来。
走得太快,气息喘得有点急促,诧异地打量着他们,问道:“宇辰少爷,夙夜少爷,你们怎么跑厨房来了?
要吃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兰姐给你们送餐厅里去。”
“不用劳烦你了,是我想给夙夜做顿饭吃。”欧宇辰随口说着,将夙夜拖到桌子旁,温柔却不容拒绝地直接按坐在靠墙的椅子上。
兰姐一听,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古怪,不自在地瞅瞅他,又瞅瞅夙夜,露出为难的神气,支支吾吾地说:“这,这恐怕是不大妥当吧?厨房里的活计,瞧着没什么,其实上手也不容易的。”
“没关系的。”欧宇辰说。
“怎么没关系?”兰姐急了,“要是被刀子划破手指,或者被热油啦、沸水啦溅到,就糟了。
您皮娇肉贵的,什么时候做过这种粗活?夙夜少爷想吃什么,还是我来弄吧。”
“我又不是猪,还皮娇肉贵。”欧宇辰嗤地一声乐了。
兰姐知道自己用错了词,窘得脸有点发红,讪讪地说:“总归您是矜贵的身子,比不得我们这些做惯粗活的,伤着碰着哪里都是不得了的。”
“你放心吧,以前跟同学自驾游的时候,偶尔露宿荒郊野外,我们都是自己弄东西吃。
其实我手艺还蛮不错的,改天也请你尝尝。”欧宇辰浑不在意地说。
兰姐见说不动他,不悦地横了夙夜一眼。
欧宇辰瞧在眼里,却佯装什么都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调侃道,“兰姐,你就给个机会让我表现吧。你先安安心心去休息,如果真的搞不定,我会叫你的。”
兰姐迟疑,满脸的担心,终于还是慢腾腾走了。
自始至终,夙夜都没有出声,好像兰姐压根没出现过。
不论做什么,欧宇辰似乎都很出色。
怔怔地看着身材高挑的美少年,绑着跟他完全不搭的蓝白格子围裙,手脚麻利地忙忙碌碌。
恍惚中,夙夜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硬挺挺的面条浸入沸水中,打了几个滚,很快变得柔软、蜷曲,还膨胀了一点点,变成水润的莹白。
欧宇辰把它们捞出来,在冷水里过一遍,再捞出来,盛在盘子里备用。
接着,择菜、洗菜、切菜、下锅、翻炒。
很快,碧绿的香菜变得浓绿,橙红的胡萝卜丝变得艳红,把刚刚煮好的面倒进锅中,和已经八分熟的青菜一起翻炒……
白色蒸汽在炉灶上袅袅升腾,氤氲缭绕。
浓浓的香气,也弥散开来,直往鼻子里钻。
那蒸汽,仿佛有了雾化的质感,轻轻地、柔柔地缠绕在欧宇辰周围,令他整个人都朦朦胧胧的。
一瞬间,夙夜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周遭的一切,都诡异地安静下来。
窗外哗哗下着的雨,对面墙上挂着的水果画,眼前的橱柜、厨具、砧板……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爸爸的身影却在脑海里慢慢浮现,依稀和眼前俊美岑傲的少年合为一体。
钝钝的疼痛感觉,自心口处徐徐蔓延开来,如藤蔓般,肆无忌惮地攀爬,将他的整颗心紧紧缠绕、箍紧。
生生嵌入血肉的痛楚,清晰而深刻。
曾几何时,爸爸也常常这样给他煮饭,而他也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看着、期待着。
胸腔里某个被痛苦记忆封冻的部位,像忽然注入股温泉,倏忽热了下。
夙夜觉察到种似曾相识的触动。
他使劲眨眨眼睛,把眼底泛起的、潮乎乎的湿润硬生生眨没了。
除了爸爸,他从来没奢望过,这世上,还会有一个人关心他有没有吃饭、会不会冷……
即使明知道是虚假的,可是欧宇辰表现得那么真诚,他都忍不住想要去相信了。
十几分钟后,一碗颜色诱人、香气浓郁的炒面,摆在了夙夜面前。
白底蓝花的景泰蓝釉花大碗里,一根根白玉似的龙须面盘桓在碗中。
浓绿浓绿的香菜和青翠青翠的葱丝,错落有致地堆栈成一朵绿色的“大花儿”。
“花朵”中间,摆着金黄金黄的煎蛋。
煎蛋上,是切得细细的胡萝卜丝,红彤彤的,恰似花心和花蕊。
碧绿、金黄、嫣红、雪白,搭配在一起,构成一幅色彩鲜明、雅致绮丽的画,漂亮到极致,也唯美到极致。
简直可以拍下来,挂在某间中式餐厅里当宣传照了。
饶是木然如夙夜,眼中也闪过鲜明的讶异。
“怎么样?还不错吧?”欧宇辰得意地掀掀眉,语气愉悦地说,“你要全部吃光光哦。”
夙夜坐着没动。
拿起筷子,硬塞他手里,欧宇辰催促,“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默默伸筷子,夙夜夹了根香菜塞嘴里。
以他迟钝到近乎麻木的味蕾,除了知道自己讨厌油腻腻的食物外,实在很难尝出“好吃”亦或是“不好吃”。
不过,这碗面的卖相倒是的确挺讨喜的,让人不由得有了几分食欲。
他慢慢地,机械地,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欧宇辰啧啧,戏谑道:“您老今年高寿啊?七十还是八十?怎么吃饭跟没牙的老爷爷似的。”
夙夜没理他。
欧宇辰正想再逗他几句——“咚咚咚!”有人礼貌地敲了几下本来就敞开着的门。
夙夜恍若未闻,依旧慢吞吞吃着面。
欧宇辰抬眼一看,是洛梓洋,正捧着个大号礼品盒走进来。
他还保持着昔日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走路的姿态很端正,腰背笔直挺拔,步伐整齐规范,极有节奏感。
冲他们点头笑笑,连兀自埋头吃面的夙夜都没忽视掉,洛梓洋恭谨地说:“宇辰少爷,夙夜少爷,谢小姐叫人送了礼物来。”
他口中的“谢小姐”,是指张晗玥的好友谢雨欣,俩人脾气秉性差不多,挑男人的眼光也差不多。自从几年前,经张晗玥介绍,认识了欧宇辰,就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张晗玥对自己和欧宇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很有信心,不但不生气,还时不时当笑话拿出来说,令欧宇辰哭笑不得。
张晗玥被华子强女干杀后,谢雨欣光明正大地对他展开了热烈攻势,每天都要打几通电话、发几条短信,隔三差五叫人送来礼物。
欧宇辰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邀约全部拒绝,唯有礼物照收——谢大小姐送的礼物,品味都不错,价格更不错。
她心甘情愿送,欧宇辰收得毫不心虚,指指夙夜只占据了小小一块地方、大部分都空着的餐桌:“放这儿吧。”
轻手轻脚地把礼品盒放在他面前,洛梓洋又礼貌地笑了笑:“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大部分男孩子,都会有军旅情结。
纵是欧宇辰,也不能彻底免俗,带着点欣赏地瞧着他器宇轩昂地来,又器宇轩昂地走了。
一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死角,欧宇辰才收回视线,打量眼前的礼品盒。
足足有七八十厘米长,形状很像装大号洋娃娃的盒子,系着漂亮的冰蓝色丝带蝴蝶结。
外包装纸秉承谢雨欣一贯的华丽、唯美风格,以点缀四芒星的墨蓝色夜空为背景,主题是一个个通体发光、长着白色翅膀的小天使。
色调简洁明快,画面柔美和谐。
他在心里暗暗嘀咕,谢雨欣没有那么无聊吧?
不会真的送个大号洋娃娃给他吧?
边寻思边解开丝带,扯开包装纸,露出里面的长方形塑胶盒子,乳白色的,看起来还挺严实,四角都扣着拉环。
他不在意地一一拽开。掀起盖子的瞬间,一股难闻的、类似死老鼠的腥臭、腐败味道,登时扑鼻而来。
狠狠打了个喷嚏,欧宇辰本能感到些许不安,犹豫了下,还是拿开盖子。
随后,他看见了盒子里面的东西。
瞳孔骤然睁大,额角的血管,犹如躁动的蛇,在太阳穴下突突狂跳。
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有一群受惊的麻雀,在里面没头没脑地乱飞乱撞,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由得一阵心慌心悸。
欧宇辰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比包装纸上天使的翅膀,还要雪白。
他喃喃招呼:“夙夜,你看这是什么?”
敏锐地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夙夜立刻抬起头来。先瞥了眼欧宇辰,然后才把视线投向盒子,待看清里面的东西,他猛地站起身。
乍一眼的感觉,那是近几年来在学生中很流行的恶搞娃娃,只不过做得过于恐怖了些。
但是,夙夜毕竟是夙夜,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呈现在眼前的,不是玩具娃娃,而是具有血有肉的婴儿尸体。
是个女婴,全身赤裸,大概一周岁左右,悄然无声地横陈在盒子中。
尸体上布满了铁青色的尸斑,已经开始糜烂,弥散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毛发稀疏的小脑袋,微微歪向左侧,形状扁扁的,象是倒置的扫把。
额角两侧,隐约能看出瘀痕和少量干涸的血痂。
元宝似的小耳朵,看起来软软的、嫩嫩的,让人很有触摸的冲动。
她大张着一只无辜的眼瞳,虹膜呈现出死寂的烟灰色,呆呆望向空中。
100.眼婴尸(3)
另一只眼球已经失去了影踪,深深塌陷出个凹洞,洞口边缘看不到多少血迹。
眼窝里面倒是爬满了湿濡濡的浅黄色蛆虫,纷纷攘攘地蠕动着,像聚集在蜂巢里的群蜂。
小嘴也微微张着,红嫩嫩的舌头上,同样聚满了蛆虫。
感受到光线的刺激,三五成群地爬出来,扑簌簌从尸身上滚落。
婴尸嘴角依稀可以辨认出少量干涸的呕吐物痕迹。
嫩生生的小胳膊,比火腿肠粗不了多少,弯在头顶。
细小的手指,紧紧蜷曲成小拳头。
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婴儿尸体,有那么两秒钟,夙夜完全僵住,根本没法做出反应。
她胸腹部有道被剖开的伤口,目测大概20厘米长,伤口边缘异常的毛糙,歪歪斜斜的,呈不规则的锯齿状。
微微翻翘的皮肤和肌肉组织,已经溃烂,显出发黑的褐色。
潮涌似的蛆虫,正从裂缝处翻滚而出。
伤口两侧的皮肉上,还有不少被蛀空的小孔洞,像密密匝匝的筛子眼。
淡黄色的蛆虫从孔洞里,一只接一只地往外爬。
刚刚吞下的面条,好像都堵在了喉咙里,拼命地往上拱。
使劲吞咽了几口唾液,硬压住反胃的感觉,夙夜缓缓地说:“打电话叫警察来处理吧,在没有验尸前,我不能肯定她是不是正常死亡。
不过,她的眼睛,肯定是在死后被人剜掉的,胸腹部的创口,也是死后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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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郁积着厚厚的、黑梭梭的云层,太阳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都透不出来。
室内一片昏暗,给人以暮霭沉沉的错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豆大的雨珠连成了线、织成了网,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纷乱急骤的声调,犹如急行军的鼓点,听得人心烦意乱。
欧宇辰和夙夜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等着警察到来。
无论经历过几次,这样的等待,都同样的让人心情郁闷。
相顾无言,沉默了良久,夙夜冷不丁幽幽开口:“你在恐惧什么?”
欧宇辰一愣。
夙夜扭头,慢慢抬起眼,目光和他的相碰,一贯的悒郁沉寂,透着冷漠、疲惫,却找不到丝毫生气。
似乎是盯着欧宇辰,又似乎透过欧宇辰看着某个空洞、遥远的异次元空间。
谁被这样的眼神瞧着,都会浑身不舒服的,欧宇辰向来很善于控制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没什么。”
沉默了少顷,夙夜淡淡说:“我不想窥探你的隐私,不过,你应该很清楚,这个死婴,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不用他说,欧宇辰当然心知肚明。
他刚才已经给谢雨欣打了电话,毫无悬念地证实了俩人的判断——谢大小姐今天并没有叫人给自己送礼物。
假冒谢雨欣的名义,送死婴给他的人,会是谁呢?
还有,婴尸被剜掉了一只眼睛,这不能不让他联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件往事。
难道,那个人和爱之家有关?
理所当然的,欧宇辰立刻想到了季佳泽,但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揣测。
在被他气得半死以后,季佳泽或许会送具婴儿尸体来恶心恶心他,特意剜掉尸体眼睛这件事,假如由季佳泽来做,却完全不合常理。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季佳泽都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跟他比起来,欧宇辰简直跟白莲花一样清白无辜。
那么,还能是谁呢?
更重要的是,谁还会知道当年的真相?
欧宇辰越寻思,心里越不安。
事情演变到眼下的程度,他的确需要夙夜的缜密分析。
可是,他要怎么启齿,对夙夜说出那些尘封了十五年的往事?
心情复杂地瞅着夙夜,一瞬间,欧宇辰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念头。
夙夜深黑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细细的、狭狭的、小小的一个人影儿。
一直以来,欧宇辰游刃有余地在夙夜面前扮演着好哥哥的角色,虽然他和夙夜都清楚,那只是张完美的假面,但面具戴得太久,他已经习惯了。
现在,让他亲手把它撕下来,露出不堪回首的过往,他觉得实在是难以启齿。
清清嗓子,欧宇辰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摊摊手,作出无限委屈的样子:“你知道的,妒忌我的人很多,讨厌我的人也很多。所以,有人送这种‘礼物’给我,一点都不奇怪。”
垂下纤长的睫毛,遮住幽深如暗夜的眸子,夙夜低喑地、慢慢地说:“我,很担心你。”
欧宇辰一愣,夙夜清冷、局促的嗓音,像把小锤子,轻轻敲打在他心脏上。
虽然远远达不到疼痛的程度,但的确让他感到有点不自在。
“送婴尸的人,”夙夜说得很轻很淡,素白的小脸依旧一丝表情也没有,“既然是假冒谢雨欣的名义,事前肯定做足了功课,而且显然是针对你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是单纯的恶作剧,还是在向你宣战。”
夙夜想到的,欧宇辰当然也想到了,心里感到一阵烦闷,挑挑眉毛,问道:“你认为哪种可能性更大些?”
夙夜沉默了好半天,才低声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答案吧?”
欧宇辰哑然。
“还有一点我也想不通,恶作剧也好,下战贴也罢,”夙夜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略略思考着说道,“只要把婴尸送来就行了,就能达到目的。
他为什么还要剜掉死婴的一只眼睛,剖开死婴的胸腹部?
任何一个附加举动,都需要作案人特别的付出,所以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他的行为必然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这时,阴沉沉的天际,突然划过一道枝桠状的闪电,雪亮刺目。
随后,云层间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
接着,大雨滂沱而至,窗外漫起重重雨幕,视野一片模糊。
沉吟片刻,欧宇辰忽然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出乎他意料的,夙夜竟然摇头:“不,我不想知道。”
欧宇辰一愕,夙夜又慢吞吞说道,“我只在乎他想对你做什么,会不会伤害到你。”
静静地看着他,隔了良久良久,欧宇辰勾起半边唇角,微微笑了,他这样笑的时候,显得特别的优雅迷人。
昏昏蒙蒙的光线中,一双琉璃珠似的漂亮瞳子波光潋滟,明睐而魅惑。
犹如雨后湛蓝的晴空、春风中枝头轻轻摇曳的花朵、夏日清晨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那些只凭想象,就觉得无限美好的景致,夙夜看得有点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