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故意的,他贴在张享后背上,略微弯腰时,火热的鼻息擦过张享的脸。
晏怀章满意地察觉到了张享的不自然。
等在门外的吴省看到两个人完好无损地走出来,这才放了心。要是晏怀章的脸上再挂彩,那他又得给他收拾烂摊子,烦不胜烦。
然而,没等他宽心多久,便看到了会客厅里的一地狼藉。
“……这茶几好几十万啊!败家子!”吴省的心在滴血,当初装修这里时,即便有公司的特别关照,可这里的家具都是晏怀章自己掏腰包定做的,非常烧钱。
“砸一砸,换来几句真话,值得。”晏怀章毫不在意,随意坐在张享刚坐过的沙发上,端起张享的咖啡杯,抿了一口,神态一改方才的苦楚,颇为悠然。
尽管张享没有碰过这杯咖啡,可晏怀章还是觉得自己尝到了张享的味道。
虽然出了点意外,但也是意外之喜,那滋味还是以前的好味道,够辣。
11
一看到晏怀章这样笑,吴省便晓得这个人心里又打起了坏主意。
“你呀!”
“哦对了,如果近期我的账户有大额提款,提醒我一下。”
吴省奇怪地说:“咦,你不是一直在筹集资金吗?”
“不影响。”晏怀章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对着镜中的自己做出一副诚心认错悔恨万千的表情,端详了一会儿,满意了,才问吴省,“你看我这个样子,够不够诚恳。”
吴省对他百年如一日的自恋早已麻木,木然地说:“够,比负荆请罪还真诚。”
“那就没问题了。”他若有所思地支起下巴,喃喃道,“这样也不错……”
“什么不错?”完全状况外的经纪人发现今天的晏怀章言行怪怪的。
“没什么,要加紧时间赚钱了,不然照今天这个烧钱法,以后养老也是问题。”晏怀章一本正经地说,“今年的休假取消了吧,有没有赚钱的工作,尽管来。”
“当然有!”一听工作,吴省的眼立刻亮起来,他还发愁给晏怀章匀出假期后工作该如何安排,现在正主主动要求工作,再好不过。
过了一个月,晏怀章在片场时,吴省给他打电话说他信用卡上被人透支了五十万。
晏怀章大方地说了句千金散尽还复来,便继续埋头拍戏,总算导演有点良心,不忍演员在辞旧迎新的美好时光还在片场煎熬,大手一挥放假一天,晏怀章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他本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母去世后深刻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因此对这个阖家团聚的日子并不感兴趣。
吴省却还是顾家,不能过年也陪他,晏怀章如往年,点了外卖,蹲在屏幕前看张享的节目视频。
没错,晏怀章如今多了个业余消遣,那就是看张享的表演。
张享除了参与访谈节目的录制外,偶尔也会在其他节目中小小露脸凑凑人数,当然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丑角,但积少成多,仔细数一数也有好几十部——即使出场时间加起来,也不到晏怀章主演一部戏的出场。
搜集这些零散的视频颇费了一番功夫,因为有合作的关系,晏怀章拿到了怡悦内部未剪辑的部分录影带,还有一些则是网络上搜集来的。
张享还没有出名到有粉丝团,资源也没有人整理,晏怀章几乎是穷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收集齐全了他所有的视频。
估计张享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个狂热的粉丝。
这些视频全部存在晏怀章的电脑和手机里,拍戏累了的时候拿出来看一段,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看一段,吃饭不香的时候看一段,比什么药都管用。
吴省有几次看到他一边看手机一边露出有点傻的笑,都觉得毛骨悚然。
不过这是秘密,晏怀章不会跟他分享。吴省也只能满怀着不解与不甘,继续毛骨悚然下去。
对着张享的脸吃完了一个人的年夜饭,听着窗外时不时传出的烟花声,从来不觉得寂寞的晏怀章忽然有点冷。
他再三确定不是暖气不足的问题,又看了一遍张享在节目中谄媚笑着给一个女嘉宾锤肩的镜头,才意识到,他的肩膀冷,也想被人捏一捏锤一锤。
想到这里,晏怀章穿了外套便出了门。目的地明确,张享的家。
一路上他跟鬼迷心窍了一样,一门心思冲过去,可到了地方又迟疑起来。
万一人家不在,万一人家一家人都在,万一……一万个万一也抵不过已经确定的一个现实,对张享来说,自己肯定不是受欢迎的对象,这点自知之明晏怀章还是有的。
然而,说什么也没用了,晏怀章真的已经站在了他的楼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意外发现他家的灯亮着。
那么一点晕黄的灯光,在万家灯火中并不显眼,可却格外温暖。
晏怀章的腿好像不是他自己的,理智告诉他必须停下,不能再往前走,可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迈过去,一层台阶,又一层楼梯,最终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晏怀章定定地站住,怔然。
此时此景,似曾相识。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甚至,也是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夜晚。年少的晏怀章莽撞地跑到张享家门前,却遇到了被父母赶出家门的张享。
那时的张享,清秀骄傲,脸上却一片红肿,明显看得出掌掴的痕迹。震怒的张父一脚把他从家门中踢出来,骂道:“我没有你这种不要脸的儿子!”
张享哆哆嗦嗦地半跪在地上,眼角有一丝泪光,可表情倔强依旧。
“那个人是谁?!”
张母泣不成声,一面去拉自己的丈夫,一面护着自己的儿子,撕心裂肺道:“阿享,那个人到底是谁,你们断了好不好?”
12
张享一句话没有说,低着头缓了缓,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爸,妈,对不起。”嘶哑着嗓子,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给你们丢人了,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他穿得少,衬得原本瘦弱的身形越发单薄,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晏怀章看不清他到底是冻得,还是在压抑哭声,肩膀小幅地抽动,说到后来,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清。
张父不敢置信,他的亲儿子,一直是好孩子的亲儿子居然这样决然,为了一个不知是谁的野男人闹到被学校通报,甚至与自己断绝父子关系的地步。
“好……你好!”张父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他,“滚!永远别回来!”
张母还要去拉自己的儿子,却被丈夫死命拖进家门:“要这种孽子做什么!丢人还嫌不够吗?”
家门重重地在他面前合上,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
当其他人都在守岁,等候新年的到来时,晏怀章看着张享在自家门口跪了一夜。
可他却不敢,更没脸上前。
因为害他的罪魁祸首,正是他。
可晏怀章心里除了愧疚,滋生得更多的是嫉妒。
为什么?凭什么?那个人凭什么值得张享这样做?
最终,嫉妒压倒了愧疚,年少的晏怀章没有把这场闹剧看完。
他亲自点燃了导火线,但没有勇气看到最后,这场戏到最后,也轮不到他来出演主角。
后来,张享从他们所在的城市消失了,这么多年,晏怀章曾经想过找他,可每每思及当日所见,他的嫉妒就要逼得他发疯。
他怕,他怕看到张享与那个人长相厮守,别人再也无法插足,他害怕张享的幸福,人生永远不会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所以,他宁愿当张享已经消失了,然而,他偏偏出现在他面前,单身一人。
晏怀章觉得,这是上苍给予他的恩赐,他不会松手。
不知不觉,隔壁家的电视台已经传来新年的钟声。
晏怀章冻得两腿发麻,失神地坐在地上。
他出来时只随便套了一件外套,里面穿着家居服,早已冻得浑身一点热气也没有。
十二下敲完,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这种冒傻气的事他干第二次了,矫情过来矫情过去也没有人看,只会给自己心里添堵。
他自认不是幽怨的娘们,偶尔发发神经过去就完了。
拍拍屁股上的土,再跺跺脚,晏怀章恢复了影帝的派头打算离开,可在此时,身后的门开了。
晏怀章也僵硬了。
开门的人更是一愣,说:“你谁啊?”
声音不对,不是张享。
晏怀章拧着眉头转身,却发现身后出现的男人很脸生。
“怎么了?”男人身后另一个人走过来,也是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晏怀章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道:“我来溜溜弯。”
男人不悦道:“有人大过年的到处溜达?还溜达到别人门口?你有病吧?”
晏怀章还没说话,就听到张享说:“他是有病,徐哥,咱们继续。”
姓徐的男人听出张享似乎认得他,点点头,不再理这个怪人,帮张享拎了一张木桌出来。
临下楼,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晏怀章,嘱咐张享:“你留点神,这人怪怪的。”
“知道了。”张享轻轻笑了笑。
晏怀章觉得这个笑容碍眼极了。
“他是谁?”晏怀章听到自己问。
“跟你没关系。你来这里做什么?”张享冷冷说。
“我……”晏怀章本想说自己是想他才来,但转念一想,他和张享如今也就比仇人好那么一丁点,说两两相厌也差不离,这样说肯定不讨好,电光石火间,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更柔和,声音也微微压下来,富有磁性:“我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你不来,我会过得更好。如果没有事,请让开。”
晏怀章厚着脸皮当没听到,只是问:“高利债还清了吗?”
张享没有说话,只是交握着双手,漠然地看着晏怀章。
晏怀章脸色苍白,眼神中慢慢露出一丝悔恨和歉意,他咬了咬下唇,向前了半步。
张享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晏怀章停住:“对不起,无论你接受还是不接受,我是真心的。”
说完,他利落地下楼。
张享本做好了与他对骂一番的准备,他这么跑了反而让他有一点始料未及。
这样也好,张享还有点不知跟他有什么话可以说。
还得感谢他的五十万,不然他现在还在为债务发愁。
张享叹口气,裹紧身上的绒衣,赶忙回屋端出一个大托盘,上面摆满了果蔬酒菜。
姓徐的男人也上下楼跑了几次,才把准备好的香烛黄纸都搬下来。
磕完头斟完酒,两个人蹲在避风的墙角慢慢烧纸。
“徐哥,这些年多谢你帮忙照顾我爸妈,你结婚我也没回去,实在对不住。”
“说什么呢?咱俩啥关系,说什么谢不谢的。”男人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阿享,你真的不回家看看吗?叔叔他其实早就……”
张享打断他:“徐哥,我哪里还有脸回去。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男人摇摇头,与张享把纸钱烧干净。
这是他们家乡的习俗,过年时一定要祭奠祖先,张母几年前因病去世,家中为治病欠了一大笔钱也没有救回来,张享一咬牙,借了高利贷,可他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若直接给钱肯定不会要,便把自己借的钱都托付给了徐炼转交。
今年徐炼来他的城市出差几个月,借住在他家里,仔细跟他讲了老家的情况。
张享只是听,听完了回自己房间,第二天又是老样子出门工作。
徐炼深知他有话只会憋在肚子里,好几次看到他眼圈红着,几乎是憋着泪冲进房门,可再见他都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心里又是疼又是酸。
张享为何与家中断绝关系,他只是略知一二。这倔强的脾气,从小就是好强的性格,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又受过哪些罪?他不敢想,只能默默地心疼。
13
年后,栾导筹备已久的电影定名为《旧年》正式开机,并且举行了一个小型开机仪式,只邀请了业内几家比较大的媒体前来采访。
主演名单也是此时才最终曝光,同时曝光的还有众演员的定妆照,最引人注意的当然是新科影帝晏怀章,这是他第一次出演年代剧,也是第一次以长袍马褂的扮相示人,当大幅海报被打在屏幕上时,场内众人都忍不住尖叫起来。
可能连晏怀章都没意识到自己非常适合民国的装扮,他身上的文艺气息被最大程度释放,长身玉立站在书桌前,儒雅俊美,手拿一卷书册,透出淡淡的忧郁气质,化着三十多岁的妆容,又多几分成熟,与他的气场很是契合。
女主角是新晋女星陈书蕾,饰演与晏怀章相恋的名门闺秀,一身旗袍温婉秀丽。
饰演晏怀章儿子的小演员孟宇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童星,装扮起来居然和晏怀章有几分相似,不免又被记者们调侃一番,新闻上也多个爆点。
配角们也是业内公认的老戏骨,唯独一张新鲜面孔混在其中引起大家的注意。
剧组分发的资料上显示,这个角色是晏怀章的一位同窗,演员叫张享。
有几个平时关注那个访谈的记者慢慢想起来,张享不就是那个插科打诨的丑角!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么会混到栾导的电影里还拿到了角色?没内幕谁信!
可张享的的确确是被栾导捡来的草根,别人想深挖都挖不到多少料,好在他的角色很小,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不过定妆照上的张享可一点也看不出有丑角的影子,他衣着朴素,半张脸隐藏的阴影下,露出个可喜的笑容,可一双眼睛却贪婪地望着前方。若说他的笑是叫人喜欢的,那他的眼神则叫人生厌。
在稍后的提问环节,也许是因为制作方专门打过招呼,记者们没有一窝蜂地问演员们的花边绯闻,而是把关注点放在电影上,挖空心思想从他们嘴里掏出一点信息。
毕竟这是栾导的收山之作,哪怕是大烂片也有人捧,而栾导一贯的习惯是拍摄期间拒绝任何媒体访谈和粉丝探班,想了解剧情相关简直不可能,如果现在不趁机挖一挖,那只能等电影宣传的时候才能看到端倪。
记者们自知从导演身上下手没门,作为主角的三个人连番受到轰炸,可惜他们仨都是久经历练的,嘴巴比上了锁还严,打太极的功夫一流,左问右问没有正题,终于有人灵机一动,旁边还有根嫩骨头啊,便试着把话筒递到无人问津的张享面前。
“请问您在电影中的角色与晏先生是什么关系?”记者欺负他是新人,问得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张享是第一次被记者提问,他习惯做背景板,骤然被人盯上还有点不习惯。但这种场面他见得不少,那档访谈的主持人Eric有一口伶牙俐齿,经常把嘉宾们说得哑口无言连连败退,对他自然也不会客气,毒舌起来可谓刻薄,久而久之张享也就习惯了。
经历过那位名嘴的魔鬼训练,这位记者的咄咄逼人太不够看,张享笑了笑说:“关系说起来复杂……”记者一看有戏,连忙把话筒凑得更近。
“……我没有拿到全部剧本,也说不清,不如等电影拍完你去电影院自己看?”
话一说完,记者的脸就黑了。
合着这一位也是油盐不进的主。
“关于剧情的问题,抱歉,我们的演员都签了保密协议,不能泄露,希望各位能海涵。”栾导坐在最中间稳如泰山,没有人敢来骚扰他老人家,既然他都发话了,记者们也不好过多纠缠,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完了。
张享紧着的一颗心这才放松了一点。
原本他这种小角色完全没有必要出席这种仪式,可栾导一再要求所有演员必须到位,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