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他没有经纪公司,在怡悦他只是个普通的合同工,二来他也没有经纪人,没有人给他牵线安排,参加这种活动的经验约等于零。为了不太过丢人,他还拜托公司的熟人给他恶补了一下。可眼下,他好像还没开工就得罪了记者,让人头疼。
一直到正式入组,他心里都不免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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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戏份不多,但在栾导的要求下,他是最早进剧组的一批人。原因无他,张享毕竟是个业余走野路子的艺人,完全没有受过正式训练,只是靠在节目中出色的反应赢得导演夫人的青睐才幸运地得到了这个角色。如果开拍的时候他连走位都不会,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张享深知自己的水平,之前也好好做过一番功课,趁着年前还完债,有一点闲暇请了一位业内的表演老师上了一个月的表演课,还借着跟几位圈内好友的关系去片场学习。不过到底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事到临头,他还是拿不准自己能不能胜任。
栾导是个作风老派的导演,一直是慢工出细活,他拍片,长则一年两年,短也要大半年,在现在追求速食的年代堪称奇葩,对演员的要求更是严苛。
才刚开始第一场戏,张享便见识了晏怀章被导演破口大骂的奇观。
外景地选在本市一所大学的老校区内,西洋建筑错落有致,树木刚刚吐露新芽,春意喜人。晏怀章穿着复古米白西装三件套,头发斜分,梳得溜光水滑,胸前挂一块华丽的怀表,一副富家少爷的模样。
这一场是拍晏怀章饰演的郑谦奕与陈书蕾饰演的周琳玉第一次相遇的场景。郑与周在校园中擦肩而过,一见钟情。为照顾演员的情绪,栾导特意把这场戏提到最前面来演,万万没想到晏怀章频频NG,不是走位不对,就是没有配合好灯光,要么就是台词讲错,或者自由发挥过度,搞得陈书蕾也莫名其妙。
后来栾导不得不叫停,把晏怀章叫到一边问问什么情况。
晏怀章道:“昨晚休息得不太好,抱歉。”
栾导沉着脸道:“你快把演员能犯的所有错误都来一遍了,休息不好就这德行?你的敬业精神呢?”
“抱歉。”晏怀章再次道歉,“我一定努力调整好状态。”
栾导头痛地说:“你别第一天上工就砸自己招牌好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别让剧组传出你的影帝是买来的新闻行不行?”
“行行行,你放心。”晏怀章安慰地拍拍栾导的肩膀。
接下来再拍,果然一条就过。
工作人员纷纷以为栾导给晏怀章单独说了戏,不约而同在心里暗叹再好的影帝也得好导演来言周教。
张享占了个小角落,仔细观摩每个演员的表演,手里拿了个小本子把需要注意的细节都记下来。晏怀章那几次NG恰巧都是他感到迷惑的点,再后来看晏怀章拍戏时,一些演员需要有的细节和技巧都一一展示出来,简直是活体教科片。张享又不是傻子,看得出他是在故意这样演给自己。
反正是他自愿的,不看白不看。抱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想法,一个有意教,一个有意学,一团和气。
一周后,剧组转移到影视基地,里面搭建了巨大的影棚,电影大部分棚戏将在这里完成,张享的角色也正式登场。
角色名叫刁金阳,是郑谦奕的大学同窗,家境贫寒但很善于经营,为人处世圆滑,远比郑谦奕这个大少爷要讨人喜欢,可惜机关算尽反害了自己的命,是个典型的小人。
然而想要演好难度却很大,栾导在开拍前专门找张享分析角色。刁金阳对不同人有不同的脸,譬如对郑谦奕,前期是谄媚,后期则是小人得志,其中如何转换是个难题。
张享做助理主持久了,谄媚这一点自信还能把握住,可如何演好小人得志的阴狠,却为了难。
栾导特意推荐他看了晏怀章的一部电影。这是晏怀章第一次与栾导合作,饰演了一个在机关单位汲汲营营却没有多大出息的小男人,在家庭和事业中两头受气,却不得不两头讨好。正是这部片子让晏怀章赢得了最佳新人奖。
虽然讨厌晏怀章,可还是耐着性子把电影看完,看完后张享才明白晏怀章不是浪得虚名。
他演戏有一种特殊的爆发力,平时看起来不温不火,可关键时刻总能把观众带到他的身边,与他所饰演的人物一同经历悲喜。
这几乎是一种天赋,就算经过刻苦训练也难以达到这种水平。
后来张享把他所有的片子都看完,自觉有了一点心得,开拍时栾导还笑眯眯地鼓励他加油,不要害怕晏怀章。
张享化了妆,身上穿着带个补丁的长袍,扶了扶小圆眼镜,憨厚地笑了笑。
栾导拍手:“对,保持这个状态。”
张享定了定神,迈进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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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设想到了所有能想到的画面,可真正站在摄像头前,张享还是慌了神。场记喊卡后他呆了几秒,才想起要表演。
一旁看着的栾导不由地皱皱眉。
看中张享有老伴的推荐不假,可栾导并不是耳根子软到别人吹吹枕边风就只管用人,他特意找来张享在节目中的表演片段看过,还找张享谈了好几次,才最终敲定人选。
刁金阳一辈子的志向就是成为人上人,为了这个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年轻时讨好郑谦奕,再后来靠抱大腿一步步上位,为了迎合大佬的欢心还特意学习滑稽剧,逗人家开心,要演好这个角色一定是要有喜剧功底,而且还得能放得下身段。
不是没想过找个相声小品演员,可要么匠气太重没有灵气,要么就脸太熟,观众看到他就知道这是个什么角色。挑来挑去总没有合心意的角色,最后才遇到了张享。
在栾导看来,张享有这方面的天赋,虽然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长相也不是特别招笑的那种,可一旦入了状态,哪怕是冷脸学圈内著名面瘫演员讲笑话都能逗得人哈哈大笑。
而张享在看到别人笑后,自己也不会笑场,贱兮兮地继续演下去,别人笑得越厉害,他演得越正经八百,很有点正儿八经胡说八道的意思,让人哭笑不得。
张享的第一场戏是充作布景板,郑谦奕与周琳玉在图书馆中读书,刁金阳坐在郑谦奕身后,名为陪郑谦奕读书,实际上是个幌子。
张享要表现出刁金阳的嫉妒和自卑。
第一次,晏怀章和陈书蕾在前面头凑在一起喁喁私语,张享从镜片下偷偷看他俩,可没过几秒,栾导就给了NG。
“太露骨!含蓄点好吗?你现在这眼神跟要冲上去砍晏怀章几刀似的。”
陈书蕾扑哧一声笑出来。
栾导横她一眼:“你也是,大家闺秀,什么叫大家闺秀,都快挂他胳膊上了,矜持呢?”
陈书蕾扁扁嘴,娱乐圈的女孩子能混出头的,论性格没有一个是大家闺秀,她能上位一半靠奋斗,另一半则不能为外人道。晏怀章这块香喷喷的馅饼摆在嘴边,不凑上去咬一口是傻子,当然是抓紧时间抓住机会亲近亲近。
况且传闻晏怀章生性风流,性格也温柔,如果能趁机拉拉关系,肯定不会吃亏。
晏怀章果然温柔笑说:“栾导,你别把更年期的火发到女孩子身上。”
“算了算了,再来一遍。”栾导大手一挥,坐回原来的位置。
张享第二次也不负众望地NG了,镜头带到他脸上,他的神情有点僵硬,自然NG无误。
栾导只好再次喊停。
接连几次后,陈书蕾明显不耐烦,虽然没明说,可脸色已然十分不好。
晏怀章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正好也到了中午,吴省和助理来送食物,栾导也没有继续骂张享,大家一起围住吴省讨要好吃的。
原本剧组是有订盒饭的,可味道总归不好,好在剧组有晏怀章这个大腕,又是出了名的“挥金如土”,出手大方,隔三差五就会自己掏腰包请剧组人员打打牙祭。
晏怀章拿着助理特意备好的饭盒,看到张享拿着盒饭坐在角落扒拉米粒,他也坐过去。
张享看都没看他,继续数米。晏怀章看了一会儿,抬起筷子按住他的筷子:“怎么不过去拿点吃的?今天是香煎鳕鱼,味道很好。”
张享啪地打掉他的筷子,顺手把自己的筷子也丢到垃圾桶里,从一旁的桌上抽出两根新的。
晏怀章也不动气,又道:“就算看不惯我,也别和自己过不去。你这样不吃东西,如果身体垮掉,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张享不理他,蹂躏了一会儿米饭后,终于有了吃的意思,塞了一口菜在嘴里。
“你知道你今天上午为什么一个劲儿NG吗?”
晏怀章掀开自己的饭盒。因为演员的身份,他必须要控制饮食,入口的食物都是专门营养师定制的,少盐无油,清淡为主,吃一天还好,吃一周就会感觉人生了无生趣。
可他硬生生吃了四五年,从走红开始就一直在坚持。只要在工作,饮食就一定要控制。
晏怀章也不觉得自说自话尴尬,一边挑出清水煮过的青菜,一边说:“刁金阳当然是嫉妒我的,可现在他还弱小,不可能吃了我。所以啊,心里自卑得要命,只敢偷偷看,甚至看一眼就害怕得低下头了。”
他嚼了嚼嘴里清淡的菜叶,仿佛是嫌弃它的淡而无味,皱了皱鼻子:“那种心情,欣羡又妒忌,可自己是什么货色,又再清楚不过,这种情况下,他能怎么做呢?”
说着说着,他有些晃神,低声道:“嫉妒到绝望的时候,失去理智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不能得到,就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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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享忽然停下筷子,抬起头。
晏怀章认真地研究碗里的煮青菜,继续说:“演的时候要含蓄,太用力就过火了,电影更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
一番话说完,他那点可怜的食物也吃完了,张享饭盒里还有几块红烧肉,他羡慕地看过去,最后遗憾地摇头,话有所指地说:“这么好的肉放在这里,你不知道珍惜,我也吃不到,真可怜。”
张享看清了他此刻的表情。
晏怀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一点得意隐得更深,张享这么聪明,不会体会不到他的用意。
至于他领不领情,则是他的事了。他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到就好。
即便如此,晏怀章对张享能不能把第一场戏顺利过了还存有疑虑,不过下午正式开拍时,张享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居然一条过了。
栾导松了口气,他可是做了如果下午还这么糟糕就直接换人的打算,可张享好像开窍了一样,表演十分到位。
犹豫再三才偷窥前方那对璧人一眼,可眼角还没瞥到什么便飞快低下头,手里捏的钢笔不住地颤抖,几乎把书本划破,镜头拉近到他脸上,刁金阳摘下眼镜,明媚的阳光下万物焕发着明亮的色调,他的眼神却灰暗看不到底。
“不错不错,就说嘛,我的眼光肯定没有错!”栾导大力地拍张享的肩膀。
张享又憨厚地笑了笑。
“摘眼镜这个细节剧本上没有,不过出来不错,这个地方的雕琢有点某人的影子嘛。”栾导朝那边背台词的晏怀章努努嘴。
晏怀章似乎感到他俩在议论他,扬起剧本挥挥手。
“这小子,演戏最怕他自己胡来,可每次胡来都有点意思,你可别学他。”
张享依旧是笑着点头。
栾导叹气:“你看着机灵,怎么平时就是个闷葫芦呢。”
接下来几场都是做人肉背景,张享跟在晏怀章身后,适时在背后晃一晃就好。
晏怀章演戏时非常投入,如果是他自己的镜头,经常一条就过,而与其他人配戏却常常因为对方的原因吃几条NG。
几天下来,张享琢磨出点味道。
栾导之所以如今稳坐国内名导的头把交椅,当然有他的非凡之处。
跟着他拍戏,演员永远不怕自己的个性会泯灭。只要能演好角色,你怎么来都可以。一句“我爱你”,既可以用“我恨你”的方式演,也可以用“我爱你却故意说不爱你”的方式演,没有固定模式,甚至剧本也可以抛到脑后。在他的戏中,只要你成为那个角色,就已经成功了。
也难怪栾导言周教出来的演员,个顶个的以演技出色出名。
之后的工作中,他的胆子逐渐大起来,就算只是个人肉布景,也努力做到一个优秀的布景。在他慢慢习惯于演员的身份后,刁金阳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他日后乘凉的那棵大树任五爷过寿辰,刁金阳为讨好这根大腿,一个读书人不惜当众扮起了京剧中的丑角来取乐。
剧组提前请了专业的京剧老师给张享培训,此时张享仰着头,任由化妆师给他上妆,鼻梁扑一层白油彩,穿上织锦大花戏袍,头顶缨绒珠冠,一手拿着拂尘,再把双腿一矮,活脱脱就是个高力士了。
因为这场戏是张享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个人秀,栾导也很重视,等他上完妆又拉着他说了半天。
指望他唱腔跟专业的京剧演员差不离是不可能的,他只要能把样子做到位便足矣,其余可以后期配音。
此前知道有这场戏,张享就狠下了一番功夫,除了每天背台词练演技,就是在跟老师学丑角的身段,矮子步亮相云手小开门像模像样。
学得多了,张享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正式开拍,饰演杨贵妃的专业演员先唱海岛冰轮初转腾一段,录制完后,再就是杨妃摘高力士的头冠戏耍那段。
按剧本安排,刁金阳扮的高力士帽子被杨妃拿走戴在头顶,而后再抛还他,不料杨妃手一脱,把帽子丢到了任五爷脚下,任五震怒,刁金阳跪行到他脚下,以嘴咬起帽子才救回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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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享一直在想,怎样才能把刁金阳的奴颜婢膝表现出来,只是用嘴咬似乎还不够,可心里一直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顺顺当当演到杨妃扔帽子那儿,任五双眉一竖,面现愠色,登时整个堂会上的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唯有刁金阳,他善于投机,早就想在任五面前露露脸苦无机会,眼珠一转,便直接扑到地上,细碎小步膝行过去,恭敬地把帽子从任五脚下拾起来,而没有用嘴咬。
任五一顿,眼角看栾导没有喊停,便继续。
他也是老戏骨一名,对电影中各种临场发挥见怪不怪,眯眼怒道:“爷过个寿,是存心给爷找不痛快?”
刁金阳双手将帽子扶到头顶,忽然捏起嗓子,学起那花旦唱:“玉冠亦遂五爷心,顺得五爷意,便是那冠上加冠,官上加官啊。”
这一段原是化用杨妃调侃高力士的一句,刁金阳此时学起女声,把那种婉媚学了个五分,又加上几分刻意的扮丑戏谑,把任五逗得一愣,继而拍膝大笑,连叫:“哎呦,你啊你!”
刁金阳娇羞地拿袖子一遮脸,蹩脚地学了个贵妃卧云,连滚带爬地回了戏台。
栾导高兴地喊了声:“过!”
台上台下的笑声越发大声起来,栾导冲过去使劲拍张享的肩膀:“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下了戏,他脸上刻意的笑容也淡了,平静地说:“最近一直在听这折戏,还跟老师学了学,没想到派上用场。”
“很好!”栾导哈哈大笑,这场戏另外补了几个切镜,就这样过了。
张享回到化妆室,把戏服小心翼翼地脱下来,脱了靴子,撩起裤腿看自己的膝盖。
虽然意外的一遍过的,但他之前为了那个跪下去的镜头私下里练过好多遍,膝盖磕在硬邦邦的地板上那滋味想想就知道。
为追求效果,他没有带护膝,今天结结实实砸这一下,地面还不平整,本就青紫的膝盖已经被硌出了血痕。
“用得着这么拼?”
张享一惊,抬头看到晏怀章皱着眉倚在门口看自己。
“要不要去医院?”他走过来,俯身看张享的腿。
“不用。”放下裤管,张享拿了卸妆油开始擦脸上的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