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的视线转向金发骑士的方向,面上闪过一丝阴郁。
这个被泰伦斯带回来的男人让他打从心里感到不快,活像是一条竖起耳朵抽着鼻子的猎犬,时刻在泰伦斯身边献媚。听说对方的卧室就安排在泰伦斯的旁边——那曾经是专为爱德华准备的客房。
该死的、低贱的、空有肌肉的愚民!凭借运气搭上贵族圈的暴发户!
爱德华阴狠地想着,他认为是这下贱的骑士挤掉了他往上攀登的位置。
但是心中再怎么扭曲地怒骂,爱德华表面上仍是保持着得体的样子,用开朗的声音向新出场的人物打了招呼——在阿尔德雷特府,他就是曾经不变的爱德华,唯有这样才能提醒泰伦斯两人之间……深厚的友谊。
兰瑟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泰伦斯的身边。
作为高阶武者,兰瑟对敌意的敏感度非比寻常,爱德华这样小鬼似的遮掩,只会让他显得更加愚蠢可笑。
但更让兰瑟皱眉的是,爱德华看向泰伦斯的危险眼神。
但偏偏一向聪明的小主人却好像对此视若无睹,丝毫不知道对方的险恶一般。
兰瑟的沉默宛若挑衅一般,点燃了爱德华如今敏感的神经。他攥紧了拳头,骨头间发出摩擦的涩响。
泰伦斯靠过来,摸了摸爱德华的额头:“爱德,你没事吧?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爱德华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不是有流露出什么,但看到近在咫尺的泰伦斯的面孔,还是叫他悚然一惊。
“没、没事。”
爱德华试图再次露出笑脸,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成功,但泰伦斯似乎相信了似的,微笑着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的话音刚落,身体突然向后倾倒,远离了爱德华的身旁。泰伦斯回过头,看见了皱着眉的兰瑟,对方的手还握在他的手腕上。
“亚当先生有事情找您,主人。”金发骑士绷紧了五官,这样说道。
泰伦斯挑了挑眉:“是吗?”
他看了看兰瑟难得有变化的阴沉表情,也没多说什么,转头对爱德华说道:“我有点事情,你先稍等一下,让兰瑟陪你说会儿话。”
说完,扔下两个从里到外都不对付的人,起身往外走去。
在彻底离开两个人视线的一瞬间,他不着痕迹地向爱德华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撇,对方表情早就没了刚才的爽朗。
一朵被剪下来放在水瓶里的鲜花……它依旧看似生机勃勃,可其实泡在水里越久根茎腐烂得越快,总有一天这朵花会*发霉,丑陋地枯萎。
而爱德华就是那朵脱离了贵族的土壤,在虚假的瓶中世界挣扎求生的鲜花。
其实看着对方枯萎的过程也很有意思,前提在是他不变得那么惹人厌烦的情况下。
泰伦斯在偌大的庄园里转了一圈,最后终于看到了亚当·史密斯的身影。
“我并没有什么事要向您说明啊。”怀抱各种书籍的亚当奇怪地回答泰伦斯的询问,他正在收拾藏书室。
泰伦斯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他早就料到了兰瑟所说的其实是谎言,只是正好借着对方的话离开而已。
兰瑟大概十分不理解自己明知道爱德华表里不一的情况下还要亲近对方的行为,因此对爱德华的防备反而更深了。这也让泰伦斯觉得很有意思。
亚当倒是想起了什么,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张请帖递给泰伦斯:“这是刚刚有人送来的,本来想一会儿送到您的书房。”
泰伦斯翻了翻手里的烫金请帖:“斯蒂勒……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姓氏?”
“您忘了吗?这是为皇室专供香料的大商人。阿尔德特瑞家族也有一部分产出经由他手倒卖出国。”
泰伦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手下属于阿尔德雷特的产业都有专人照料,因此小公爵对于经商方面的事情,基本没有上过心,但这位皇商泰伦斯隐约还是有点印象。
“怎么,他来帝都了吗?”泰伦斯翻转着手里的卡片,“专门向阿尔德雷特府递请帖,难道说这位靠走南闯北投机的大商人是准备在沙宁派尔彻底定下来了?”
这么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这个耳目灵通的商人隐约察觉到沙宁派尔和阿班特之间紧绷的气氛,他倒卖的可都是奢侈享受的商品,在战时还四处游走恐怕亏得不仅仅是买卖,还有人命。
亚当摇了摇头:“这就不太清楚了,我倒是听说这位斯蒂勒先生最近收集了几件十分珍贵的宝物,和货物一起运来帝都。”
“哦……还是有备而来。”泰伦斯笑道。
“那么,您要去吗?”
“为什么不?相信这位商人一定会为我准备好合适的礼物吧?”
泰伦斯拍了拍请帖,转身准备离开,并对管家说道:“去和爱德说声抱歉,就说我突然有点急事,不能招待他了。”
“好的。”
泰伦斯看着亚当恭敬行礼后,放下手中的工作离开。
这位管家一向严谨恭谦,不该问的不多问、不该说的不多说,也许他做的最为出格的事情就是一年前独自带着侍卫在帝国边境寻找泰伦斯的下落。
这是一个忠诚而不乏智慧的下仆。泰伦斯从那时就认可了亚当的忠心。
兰瑟却与之截然不同,那个男人身上有着天然的侵略性,哪怕他恭敬有礼,也遮盖不了骨子里的强硬蛮横。他的忠诚都带着一股子武者咄咄逼人的强势,就像他一如既往的行事作风。
泰伦斯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意义不明地叹了口气。
爱德华听完了亚当的转告,表情有一瞬变得难堪,但他很快笑着回答:“看来泰伦斯最近很繁忙呢。”
亚当弯下身体:“很抱歉。少爷要我代为转达他的歉意。您可以在府中自行走动,我想少爷忙完以后会很高兴您还在这里。”
——把我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亚当看似充满歉意的话语在爱德华的耳中是如此的讽刺——当然,泰伦斯贵为公爵当然事物繁忙,而他这个已经被除名的人肯定无所事事,要靠对方在空闲之余才能拨冗见他一面。
胸中沸腾着被藐视和自卑交杂的巨大怒意,但爱德华却不敢有所放肆,他挤出笑容:“既然如此,我今天还是先回去好了。等到下回泰伦斯有空时,我再来找他。”
亚当并没有多做挽留,说道:“感谢您的体谅,那么请允许我送您。”
爱德华深吸了一口气,他的余光看到了自从走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立在一旁的兰瑟,笑着拒绝了亚当的提议:“你要在泰伦斯左右帮忙,还是让他来送我就好了。”
“这……”
看向爱德华指着的对象,亚当皱起了眉头。
兰瑟虽然时刻跟随在泰伦斯的身后,但他可不是真的仆从,而算是泰伦斯的下属。即使骑士阶位低下,但如今爱德华的身份却是平民,让兰瑟亲自送爱德华离开,对于兰瑟来说实在有些失礼。
年轻的管家虽然还在犹豫,兰瑟却已经迈出步子,站到了门边——看他的架势,亚当总觉得对方巴不得赶紧把人送出去——因此闭上了嘴。
主宅的正门外是一人多高的灌木方阵,被修的整整齐齐,从高处的露台上往下俯视,能看出来绿色的灌木丛、彩色的花圃以及白色的细石小径所组成的巨大苍鹰家徽。
兰瑟带领爱德华沿着路径往大门走去。
爱德华看着金发骑士挺直的脊背,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不过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平民,即使靠着泰伦斯挤进了贵族圈,也不过是条匍匐在地上的狗!”
他在客厅里因为担心泰伦斯随时会进来,一直暗自忍耐着对兰瑟的敌意,如今在一片莹绿分割的道路中,爱德华终于忍不住对兰瑟的厌恶,甚至还夹杂着刚才受辱的怒火。
兰瑟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张五官硬挺如雕塑的面孔上直视着爱德华的视线叫他再次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阴沉着面色说道:“怎么?觉得不服气?再怎么不甘也不能改变你出身低贱的事实。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姓氏,也许只是你为了面子胡编乱造?”
爱德华说着,嗤笑出声。
“这难道不是在说你自己吗?”兰瑟终于开口说话。
他可不是任由旁人欺辱讽刺的对象,能够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他的除了泰伦斯可没有别人。之所以在客厅保持着沉默,理由不幸与爱德华相当。他不知道泰伦斯对爱德华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不惹来小主人的反感,只好暗自忍耐。
但是爱德华既然自动送上门来,没有道理让金发骑士依旧默不作声。
兰瑟盯视着爱德华尚显稚嫩却阴沉可怖的脸,继续说道:“我倒是忘了一件事,你连姓氏也被剥夺了不是吗?如今只是平民的你对我如此侮辱,按照律法可是犯罪啊。”
爱德华咬着牙,扭曲了面容。没错,平民和贵族的差距如此巨大,这叫爱德华更加恶心自己如今的惨状。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剑,指向兰瑟的鼻尖:“那又怎么样?你看看泰伦斯是会信任我,还是信任你呢?也许你会成为对我心生嫉妒而出言污蔑的可耻之徒?到时候,泰伦斯要怎么看待你呀!”
爱德华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笑起来:“哦,你说我现在给自己划几道伤口的话,怎么样?骑士先生出手伤害了泰伦斯重要的朋友,你也许会被泰伦斯想块没用的抹布一样扔掉哦。”
兰瑟皱起眉毛,爱德华的话终于冒犯到了他的底限。
爱德华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就被兰瑟出手抢过了长剑。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压在了地上,那柄剑贴着脸颊深深地嵌进地面,灰色的发丝被紧紧地扎了进去,以至于爱德华想要抬头都会扯到自己的头皮。
“别想用你那不值钱的友谊去欺骗主人,否则下回这柄剑刺入的就会是你的喉咙,你可以看我敢不敢!”兰瑟的目光像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切割着爱德华的面孔。他虽然在帝都呆了一年,狠戾的身手和极具胁迫的气势却没消失。
爱德华僵硬着看爱德华抽出利刃,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剑光一闪,划过他的腰间,爱德华几乎以为对方是要杀了他,几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随手一甩,把剑扔进了他腰间的剑鞘。
“别试图对主人不利,也别试图挑衅我……爱德华·少爷。”
兰瑟说完不再看他,扔下爱德华站在原地原路返回。
第42章:一次机会
兰瑟不再理会爱德华,绷紧了下巴原路返回住宅。只是走到了台阶下,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泰伦斯倚在大门的石柱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少年人修长的身体就像是挺拔柔韧的翠竹,即使是斜靠在柱子旁,都带着一股优雅和朝气蓬勃的韧劲。
他的小主人成长地越发优秀,因此身边虎视眈眈的虫类更让人无法忍受。
兰瑟注视着泰伦斯,冷不防又想到了刚才惹人生厌的爱德华,拇指轻轻擦过腰间的剑鞘。
泰伦斯双手抱臂,说:“谁让你去吓唬爱德的?”
“您刚才看见了?”兰瑟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又松掉了额上肌肉的力气,露出惯常纹丝不动的表情。“您要为了这件事惩罚我吗?”
“我说是的话,你会心甘情愿地受罚吗?”
“如果是您的要求,我当然接受。但是我对于那个人的防备和厌恶却不会有丝毫改变。”兰瑟顿了顿说道,“他对您心思不正,您不能这样放任姑息。”
“那是我的事,我自己有打算。”泰伦斯皱着眉说道,他本来还想说“你管的闲事太多了”,但是话到嘴边又无端咽了回去。
若是按照以往,兰瑟大概会不吭一声,对泰伦斯的要求不做辩驳——事实上这一年来对于两个人必然有所分歧的事情,兰瑟从没有反驳过,他始终在小心翼翼地推让着,控制两个人之间的平衡。
但是对于爱德华的事,兰瑟停顿了一下还是说道:“也许您有什么理由非要留他在身边,但是他看上去企图不良,是对您名誉的冒犯。”
兰瑟的话说的拐弯抹角,泰伦斯花费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声:“你觉得他喜欢我?哦,天啊……”
泰伦斯直起身体,覆上自己的额头,笑的肩头耸动:“我不知道你还会开这种玩笑,兰瑟。这太好笑了。”
兰瑟沉默不语,但从眼神上看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所误会。金发骑士已经度过了躁动不安的青春期,一眼看出了爱德华舔舐般令人怒火中烧的视线。
但泰伦斯更明白爱德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收敛起笑意:“他可不会喜欢我。”
爱德华喜欢的是他身上可以利用的任何东西,但绝不包括他自己。
笑过之后,泰伦斯的眼神随着笑意的退却渐渐变冷:“别再说这种话,兰瑟。”
阳光在被石柱挡住,变成撕裂的两半摔在地上,将泰伦斯的面孔徒留给黑暗的阴影。
兰瑟从少年单薄的身躯中感受到对方猛然下滑到谷底的心情。
金发骑士举步跨上台阶,在泰伦斯面前单膝跪地,他刚刚还像是一头猛兽,以闪着寒光的爪牙威胁过别人,如今又将沉稳宽厚的脊背暴露在主人的面前。
兰瑟拉过泰伦斯的手,在象牙白的稚嫩指尖上印下亲吻。他察觉到泰伦斯流露出的与孤独相仿的失落——当然,对方也许永远都不会承认。
“我会陪伴您,无论时间多长,还是经历风雨。”决不会再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泰伦斯注视着兰瑟,对方琉璃色的眼珠折射出阳光的暖色调。
以往,鸣鸟早该竖着翎毛飞出来狠狠地啄向兰瑟“越界”的那只手,但是这一回,泰伦斯头上那根绿色的翎毛只是轻轻晃动着,颤了两下。
泰伦斯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般抽回了手指,把话题重新转回到爱德华的身上:“不过爱德最近确实来的太频繁了,他是该在家好好休息一下。”
他隔着重重灌木的遮挡,视线似乎看到了缠着荆棘花的大门。
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爱德华在前往公爵府的路上因马车失控不幸受伤的消息——这大概能让贵族圈的茶话会上又添一个可供哂笑的话题。
雾气氤氲。
泰伦斯趴伏在宽敞的浴缸里,任由身后的人用毛巾擦过自己的脊背。
“可以了。”
低沉的男声在浴室中响起来,泰伦斯眯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听见。
“主人?”
泰伦斯眨了眨眼,逐渐聚焦的瞳孔中印出兰瑟凑近的面孔。他微微睁大眼睛,翻身坐起来,带出的水花又纷纷落下,露出白皙的胸膛和左胸上血红色的法阵。
自从重新回到帝都以后,小公爵的沐浴工作就全权交给了金发骑士处理——鉴于两个人胸前如出一辙的神秘纹身,这份工作看上去还真是相得益彰。
就像现在这样,在兰瑟解开了纽扣的丝质衬衫下,肌肤上的那圈法阵正和泰伦斯的交相辉映。
泰伦斯盯着那个法阵。
【这个世上也许会有一个人,你有一千种理由说服自己去怀疑他,也抵不过你心里想要信任他的那份感情。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最近脑子里循环播放这句话的时间有点长。
白天里,骑士屈身下跪看向他的场面似乎犹在眼前。
泰伦斯伸出手指,指向兰瑟胸前因温度而红的像是滴血一般的纹路,心脏的跳动几乎和手腕的脉搏贴合到一处:“我问你,这个法阵是不是真的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