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也知道一点消息,我最近正在和教会的人接触。阿班特最近蠢蠢欲动,眼看又是一场战争要打起来。当年那场战争因为有光明教会的周旋,沙宁派尔损失惨重……”女王说着看了看泰伦斯,笑道,“你那时候还没出生呢,我对当时的惨状至今还记在心中。”
“那您更不该和教会有所联系,他们从不安好心,以前是我们的敌人,日后也必然为祸帝国。我们没必要仰仗他人的鼻息。”
泰伦斯说这话,既是出于对光明教会的了解也是依据上辈子的经验,一旦教会的影子覆上帝国的疆土,平静和安乐就会迅速消失殆尽,这不是来自于外界的战争,而是出自内部信仰的分化。泰伦斯觉得后者更加麻烦和危险。
女王听完泰伦斯的话,摸了摸他的头发,鸣鸟早就熟悉这个气息,在泰伦斯的头上往后退了退,避免自己遭受袭击,那根翎毛也跟着动作晃了晃,衬着泰伦斯的脸显出一种天真的无辜来。
女王的心情似乎转好了一点,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但又转瞬即逝:“你还太小了,泰伦斯。等你有一天真的坐上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你不想做,却又非做不可。”
“就比如教会。”女王低声说道,她本来没想和泰伦斯说得太多,可是现在话到嘴边,又觉得多说几句也很好。“我当然知道他们野心大得很,这一回霍兰德主教竟还妄想让帝国承认他们的征兵许可,哼!……他们这样有恃无恐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手里有让我不得不妥协的砝码。你觉得过去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也觉得他们以后肯定会得寸进尺更加贪婪,但是现在呢?”
现在,老帕西诺日益咄咄逼人、虎视眈眈,帝国的法师人才日渐凋零,到时候和阿班特的战争该怎么办?
女王盯着扶手上的宝石,幽幽地叹了口气。
泰伦斯则看着她的侧脸。他没想过那些,事实上也没人教过他那些,他死过去活过来加起来也有近四十岁,人生却在被害与复仇中翻滚。而复仇不需要过多的妥协和自我压抑的无奈。
女王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她摩擦着扶手问道:“泰伦斯,你觉得这个国家是什么?”
“恩?”
“什么是贵族?”
泰伦斯没在说话,他在等着女王往下说。
“有了帝国才有我们,为了帝国,不能做的也必须去做,不能忍的也要学会忍耐。你身负贵族的称号,总有一天要肩负起与之相当的责任。”
泰伦斯心中有一种“要来了”的预感,垂下眼说道:“如果需要我做什么,陛下尽管吩咐。”
“我不可能答应教会的征兵许可,但教会也不愿在这一点上让步。”女王皱着眉说道。
所谓征兵许可,即是说光明教会可以在沙宁派尔的国土上征收国民成为圣骑士,这些圣骑士则成为教会的私兵,不再受帝国的控制和派遣。
“今天……我见到了一个人,他身上带的东西也许可以让教会做出让步。”女王看向泰伦斯,“但他的身份也许会让你感到不快。”
——能让我感到不快的人……
泰伦斯已经有了一点猜测,事实上早在女王和他提及教会的时候,他就有点预感了。
泰伦斯觉得命运大概总有某种趋向性,当你想要改变它的时候,不可能发生变化的都是好的方面,那些坏的部分也会跟着一起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超出预料地出现。
就好像现在。
他盯着被仆人带上来的男孩。
一头灿金色跳跃着光线的头发,浅碧色又圆又大的眼睛,漂亮到不可思议的五官。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太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穿着破破烂烂沾着灰尘的粗布衣裳,带着一股跋山涉水的风尘仆仆,看上去可怜兮兮地惹人怜爱。
从外貌上来讲,泰伦斯知道自己一直都不如对方——并不是美貌上的比较,而是对方天生就长着一副单纯无辜不知世事的五官,而泰伦斯用他那双微微往上吊的眼睛觑人的时候却总带着一股心思重的傲慢。但事实上,比起肚子里的坏水儿,他照样是拍马难追。
安格斯。
独一无二的,安格斯。
泰伦斯有一阵总是在想,这个名字到底是出自他那个作为情妇的母亲,还是自己的父亲。后来发现思考这个问题其实是在浪费时间。
他握紧拳头。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时候他依旧控制不住自己沸腾的血液。从指间到牙齿,都在轻微的颤抖,叫喧着要杀了眼前这个人!
安格斯并不是爱德华。
爱德华背叛了他,他总想要把这些痛苦一点一点地讨回来。但是安格斯,他却恨不得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将他杀死。
他的人生毁在这个人的手里两次,只有摆脱了他才会有新的未来。
泰伦斯甚至已经想过,如果在学院再次遇见这个人,那么就让兰瑟·舍文利厄去亲手解决掉他前主人的性命。
但现在他就在离自己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像上一世他就在那个位置亲眼看着自己倒下,自己仍是没有办法动他分毫。
“……泰伦斯、泰伦斯?”
女王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想起,泰伦斯猛地回过神来,深呼吸着压下自己体内不断起伏的战栗感。
女王皱眉看向他,眼里似乎带着担忧,但这幅神色却只让泰伦斯感到空茫。对方未必没有一点对他的忧虑,但是她想要他做的事情却远比这点担忧让人心寒。
安格斯跪在下面,一张脸上带着让人垂怜的仓皇无措,他拧紧了自己的衣摆,几次张口,终于对着泰伦斯叫道:“哥——唔、唔……”
一旁的侍卫捂住了他的嘴巴。
女王摆了摆手,让侍卫悄无声息地把安格斯拖了下去。散碎的金发在安格斯的额前晃动,遮住了他猛然变冷的目光。
“……女王陛下。”
泰伦斯看向女王,出声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带着干哑。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女王说道,“他的瞳孔是王室特有的颜色,我也用炼金器测过他的血脉。他长的……”
女王适当地住了嘴,泰伦斯却笑了一下接下去:“长的和我的父亲有些相似?”
女王皱着眉:“你觉得难受也是应该的,我也没想过表弟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这个孩子的母亲身份特殊,她是教会失踪已久的圣女。”
“所以您想用他的身份和教会谈条件?”泰伦斯垂下眼,漠然问道。
“不,这反而会激怒了教会。他的手上有圣女代代流传的光明神像,那是教会的圣器,已经跟着失踪的圣女消失了十年。至于他,也许以后还有用处,但现在教会还不会承认他。”
泰伦斯呼出一口气:“要他拿出神像的条件是什么?进入阿尔德雷特公爵府?让我承认他的身份?”
“泰伦斯,我知道让你现在接受这些很困难,但是……”
“但是我需要为我的国家做出牺牲,对吗?”泰伦斯勾了勾嘴唇,显示出一个不是那么真心的笑容,“您已经说服了我,陛下。但是阿尔德雷特的荣誉却不能损失在我的手里,即使那出自我父亲的错误,我不可能承认他与我是相同血缘的亲兄弟。”
女王慈爱地摸了摸泰伦斯的头发:“是的,你的要求恰当而有理。事实上他将作为你父亲的养子被公诸身份。泰伦斯你能愿意为了帝国的繁荣做出让步,我真的感到欣慰。”
泰伦斯歪了歪头,鸣鸟的翎毛从安格斯出现开始就一直竖着,却因小主人压抑的情绪而没有动作,如今终于稍稍弯曲下来,混在黑色的发丝里。
女王的说辞确实动摇了他,上一世他离王位那么近,但心中除了复仇的火焰,并不曾想到这个国家和他的子民。而他刚刚才下定决心要背负着仇恨往前走,看到更多除了仇恨以外的东西。
——安格斯,既然我们的斗争无法避免,那么我就做好准备等着你。
第47章
虽说安格斯的身份是阿尔德雷特养子,但女王考虑到泰伦斯的心情,提议让安格斯先在王宫呆上几天,等到公布身份之后再让安格斯前往公爵府邸。
泰伦斯摇头拒绝了这个要求。
他可不会放任安格斯那个惯会颠倒黑白花言巧语的家伙留在女王身边,也许几天后还没等泰伦斯派人来接他,这个看上去天真无害的少年已经换了一个诸如宫廷侍卫队预备役、小城的城主还是其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身份——哦,这可一点也不夸张。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兄弟,陛下。我当然该为此负起责任。”
泰伦斯如此说道,并且领到了他那位可爱的“兄弟”,仆人将他带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换上了不太合身的干净衣服,嘴角还沾着一点点心的碎屑。
看吧,那张纯真的脸上神色是多么无辜,叫泰伦斯恨不得挖下他的双眼。
但是他当然不能这么做,女王陛下的意思很明确——这个少年在和教会的对阵中还有大用处……该死的总有一天会反叛的用处。
“哥哥——”
安格斯捏紧了遮住手背的袖子,看上去紧张地瑟瑟发抖,泰伦斯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仆人悄悄碰了碰他的肩膀,似在给予他安慰。
——为什么这家伙没能生成一个少女呢?那样的话,他的花枝招展想必能让整个帝国趋之若鹤。
即使勉力压下了心中燃烧的怒焰,但泰伦斯此时在心里仍是忍不住恶狠狠地想到。抛开其他不谈,他实在难以忍受安格斯随时随地摆出一副单纯到不知世事的样子。
但他表面上则维持着适当的——好吧,极可能控制出来的——冷淡,向安格斯点了点头。
他不能对安格斯表现出太过火的敌意,那样会叫别人以为他把安格斯带回公爵府就是为了好好地收拾他,但和一个私生子太过亲密,不仅会让自己身份受辱,还会让安格斯借机获取更多他不该得到的东西,上两世泰伦斯已经为此吃够了亏。
——如果我只是在养一只没有翅膀的笼中雀,那么哪怕它叫的我恨不得拔下它的舌头我也会好好忍耐的。但这显然是个痴心妄想。
泰伦斯皱着眉想到。他大跨步走出王宫,安格斯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就好像泰伦斯跟他几乎一样的个子偏偏腿却长了足有十厘米一样。
这让他不耐烦地走过头,看向装模作样的安格斯:“需要我抱着你吗,亲爱的弟弟?也许比起用双腿走路,你更愿意让看上去和你差不多体格的我来把你打横抱起。”
安格斯睁大了双眼,金发下那张苍白的面孔露出泫然欲涕的表情:“不是这样,哥哥。我只是因为长时间的赶路觉得有点累,你的说辞太让我惶恐了。”
泰伦斯凝视着他,面无表情之下他正在忍耐着自己不去把手边的东西,比如怀表或是石头扔到安格斯的脸上。
最后,泰伦斯扭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王宫最后的石柱大门——他真有打算想要好好收拾这个兄弟,在离开王宫的范围以后。
因为泰伦斯是乘坐王宫侍卫驾驶的马车前来,离开的时候,自然也被身披白色制服的侍卫们送回到府邸。
博格等在门口,在泰伦斯走下马车的时候,他上前几步扶住小主人,并向侍卫们道谢。他以为马车很快就重新移动起来,这些女王的近侍们忠诚而高傲,不会和他寒暄。
但是两个侍卫们端坐在马车前没有动作,正在博格有些疑惑的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的动作好像少女在沐浴时总要先用足尖试探一下水温一样,小心翼翼又哆哆嗦嗦。
博格看向泰伦斯,不明白这个和泰伦斯同坐一辆车回来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对方有着漂亮尊贵的绿眼睛,但动作却未免有失贵族的身份。
其实连泰伦斯也惊讶于安格斯矫揉造作地过了头的伪装。
曾经对方即使善于装模作样,也该懂得怎样的行为才会符合自己的身份。现在这样,简直让泰伦斯怀疑对方是不是阴差阳错之下摔伤了脑子。
如果他保持着这种自毁形象的做作直到三天后的宴会,那想必会非常美妙。
泰伦斯这样想着,让博格去带领安格斯,独自先走进了公爵府的大门。
兰瑟正站在喷泉边迎接他的回归。
泰伦斯看到夕阳下暗金色头发的骑士,脚步停顿了一下,没再理会他,沿着小路走进灌木遮盖的道路上。
他现在真不想看见这个人,尤其是后面还跟着安格斯的时候。
——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命运般的相遇啊。
泰伦斯想象着两个人眼神彼此交汇的瞬间,如果那让他的眼中闪出火花,他想,他不介意让骑士身上其他的部分也冒出火光,哪怕施加在其上的疼痛有一部分会让自己感受到。
——这没什么,命运惩罚我有了一个本该是站在敌对方的下属,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糟心的?
泰伦斯迁怒一般地想着。
但兰瑟很快赶上了他——骑士还不知道自己避免了一次“身上冒火”的悲剧,只是忧心于小主人突然冷淡下来的神色。自从泰伦斯说过愿意为他的忠诚敞开心扉,兰瑟的心情大概和被人乘坐的秋千架差不多,一会儿攀升,一会儿低落。
他猜测是不是尤莱亚被惹哭的事情被泰伦斯知道,但看小主人的神色似乎不像是为此而生气。
这让兰瑟有些迷惑。他想象不出自己还干了其他的什么事情,当然他也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方才眼角瞥见的金发少年正是让泰伦斯迁怒于他的罪魁祸首。
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跟在泰伦斯的身后,兰瑟越发觉得自己忠诚可靠地连自己都被感动了,认识他的那些人可不会想到他会这样勤勤恳恳地、越发像一个真正的以戒条加身的骑士,但谁让他的小主人是泰伦斯呢。
任谁也会折服在小主人的光芒之下。这样想着的兰瑟回忆起不久之前泰伦斯揪着自己的衣领接受自己的忠诚的时候,他几乎能从泰伦斯的身上看到几年之后气势逼人的成人形象。
一顿晚饭,在沉闷中开始,又在沉闷中结束。
即使安格斯试图搭话,但是回应他的是餐具相撞的清脆声音。
不管怎么说,这个家属于泰伦斯·海曼·阿尔德雷特。在主人一言不发的情况下,谁会理会一个刚刚到来的客人呢。
泰伦斯已经做好了冷处理这个便宜兄弟的打算,至少在他的权势足够或是对方在女王眼里的利用价值变小前。
安格斯最后安静地垂下眼,魔法灯柔和的光芒划过他半睁的眼膜,淬成一道锋利的寒光。
泰伦斯饭后把亚当叫上了卧室,他身后还跟着紧紧依偎在身旁的尤莱亚。兰瑟对此有些微词,但想到下午的事情,只好内心纠结地看着他们离开。
泰伦斯临走前看了他一眼,兰瑟的行动让他对这个骑士的戒备下降了一些。
……也许他该将兰瑟和安格斯隔离开。
但这个决定很快被泰伦斯否认掉。
他不像像个时刻戒备着自己的妻子是否出轨的自卑丈夫一样——虽然这个比喻太过可笑,但泰伦斯觉得如果他需要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到那种程度,那姿态狼狈的恐怕连嫉妒心旺盛的丈夫都不如。
他说过,会给兰瑟一个机会。虽然这个机会现在因为安格斯的提早出现变得不太一样,但机会仍是只有这一个。
——我说话算话,兰瑟。
——如果你背叛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这一句我也同样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