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伦斯扭过头,带着亚当和尤莱亚上楼,把兰瑟和安格斯留在了大厅里。
“你是……哥哥的侍卫吗?”
就在兰瑟转身也准备回房间的时候,安格斯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兰瑟看向这个和泰伦斯的五官有些许相似的少年,刚刚在餐桌上,泰伦斯已经对他作了介绍——老公爵的养子。但那双颜色相近的眼睛显示出这个少年的身份并非如此简单。
想到小主人紧绷的神色,兰瑟已经有了猜测。
他并不想和对方有所牵扯,但安格斯既然已经开口叫住了他,兰瑟索性停下了脚步,看看这个即将被冠上与小主人相同姓氏的人想要说些什么。
“我……我刚刚来到这里,您能为稍作介绍吗?”安格斯搅着手指,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我不想惹哥哥讨厌,很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恩……泰伦斯哥哥今天看上去并不开心,也许是我的缘故。”
兰瑟微微皱起眉毛:“主人一直都是这样,你想的太多了。至于公爵府的规矩,也许该由管家来告诉你。”
他说完,不再多留,转身上了楼。
安格斯留在原地,在空旷的客厅里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主人呀……真是忠心的侍卫。”
落地窗外,一颗流星划过深蓝色的天空。
第48章
泰伦斯坐在床上,摸了摸尤莱亚的头发。终于抬起眼看向站在一旁的亚当:“这几天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安格斯,他一天从早到晚做了些什么,我希望我能巨细无遗的知道。”
“是的,少爷。”
“他的房间和其他用品你去准备,安排在哪里你可以看着办。另外再准备一套正式礼服,三天后我会公布他的身份。”
亚当惊讶地抬起头,不赞同地说道:“三天后是您的生日宴会,少爷,怎么能……”
安格斯的身份,在大家族中工作已久的亚当很快就猜了出来。其实他心中很是惊讶,毕竟老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大家看来伉俪情深,谁能想到老爷也曾暗中养过情妇。而且安格斯与少爷同龄,这就更加令人唏嘘。
亚当是看着泰伦斯一点点长大的仆人,虽说越矩,但他对小主人感情深厚,自然特别敌视这个新冒出来的私生子。
泰伦斯笑了笑,神色冷淡:“反正总要恶心我一回,难道还要我特意为他举办一个宴会吗?总之就是这样,你下去吧。”
亚当看出来泰伦斯心情不好,没有再多说什么,安静地退了出去。
泰伦斯拉起坐在地上的尤莱亚,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看着他的脸终于露出疲惫的样子:“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次结果会是什么样?”
尤莱亚眨了眨眼睛,将自己的手放在泰伦斯的额头:“啊——”
泰伦斯闭上眼睛,把头上的一点重量抵在尤莱亚的掌心:“以前你的手是冷的,现在却很温暖。我们都改变了,未来呢?”
尤莱亚不明所以,只是歪过头想要从手掌下面看到泰伦斯的样子,泰伦斯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对方弓着身体,瞪大了眼睛的模样,散碎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半个脸颊。
泰伦斯噗嗤一声笑出来,摸了摸他身后编的松散的麻花辫,换了个话题:“谁帮你梳的头发?”
“啊……”尤莱亚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
泰伦斯露出微笑:“陆斯恩?我听说他下午弄哭了你?不过那个家伙不是坏人……我能想象到他为什么来找你。”
想起弓兵对于矮个子的执着,泰伦斯也忍不住觉得无奈:“你只要拒绝他的话,他不会干什么过火的事情,你摇摇头就可以,能说不的话就更好了。”
泰伦斯一边说着,一边把尤莱亚领到他自己的卧房前。对着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下属说了半天话,似乎抵消了今天一整天不快的情绪。
如果说前两世曾有什么让他感到温暖,那就是他可敬可爱的下属们对他的信任所回报的忠诚。
曾经他们在黑夜里燃起火光,现在泰伦斯希望自己能够驱散黑暗。
泰伦斯靠在长廊里,看向窗外的夜空。鸣鸟探出头来,跳到他的肩膀上,费力伸长了脖子蹭了蹭他的脸颊。
安格斯也看向窗外。
他被安排在了一间客房里,带他来的男人绷着一张脸,除了必要的介绍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安格斯没做多余的动作,安静地进了屋。
这个此后属于他的房间开阔宽敞,豪华的四柱床和有着精美雕刻的墙壁都透着奢靡的光泽,让安格斯想起他母亲最后固守的那个屋子。
安格斯嗤笑了一声。
瞧瞧,母亲,你死命保护的那么一点面子上的富贵,我现在不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吗?
等待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不会掠夺的人就什么也得不到。
安格斯的手指划过柔软的床铺和精美的瓷器,划过洁白的墙壁,像是跳舞一样转到窗前。
只要一想到母亲看向他的充满了恶意和嫉妒的眼神,安格斯就从心底泛起一股快意。
他趴在窗户上,脸颊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
小村庄闭塞又落后,他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父亲已经死了很久,安格斯也是辗转到城市后才知道。
他猛然发现自己想要报复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心中感到一阵迷茫,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目标。
那个继承了爵位的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哥哥。
当时正是新公爵失踪引起的骚动还没完全平息的时候,举国都在谈论这个用年纪轻轻来形容都显夸张的新任公爵。
安格斯当时就在想,多么幸运啊我的哥哥。父亲活着的时候,你有他的爱,父亲死了,你得到他的爵位。
——我们血缘相似,却偏偏是云泥之别。不过你尽管享有这快乐吧,你得到的越多,我将从你手里掠夺的越多!谁让我们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液呢?十几年来你已经占据了太多了的东西,以后你该一点一点还给我!
那时,夜晚躲在肮脏的小巷里休息的安格斯一边想象着温暖的烛光一边发下誓言。
他痛恨自己的一无所有,痛恨自己的不幸,连带着嫉恨让他一无所有和不幸的世间一切。
从边境到帝都,他凭借着心中的那么一点咬牙切齿的狠戾长途跋涉,现在他终于站在了这里。
一个少年在途中当然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安格斯天生善于伪装,用自己的外表去蒙骗人心,他把这技能运用的纯熟无比,自觉可以欺骗所有人。
但到了帝都,安格斯才发现,自己的表演并不一定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女王凝视他的阴冷眼神安格斯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感到生命饱受威胁的恐惧。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也许用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粉身碎骨。
这就是权利的力量。
安格斯翡翠般的眸子燃起烈焰,这就是掌控他人、随心所欲的力量!
他狠狠抓住手边的窗帘,使劲扯住,厚重的天鹅绒布匹直接被拽了下来,安格斯同时感到手指一阵刺痛。
因为太过用力,他食指的指甲翻了出来,露出里面保护的嫩肉,血珠很快滚了出来,染红了手指,但安格斯并没有立刻使用光明魔法疗伤,他把手指含进嘴里,铁锈味弥漫在口腔里,舌头似乎能从指尖感受到血脉跳动的力量。
这疼痛是鲜活的。
他现在越疼,就要叫他亲爱的哥哥更疼。
第二天早起,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安格斯从柔软的大床上坐起来,被射进来的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昨晚扯下来的窗帘半落在地上,露出夏日里浓郁茂密的树木。
仆从敲门进来,安格斯注意到为首的就是昨晚为自己安排房间的男人。
他仓皇下地,站在窗户前露出万分忐忑的神情:“抱、抱歉,我昨天刚来这里太兴奋了,不小心跌了一跤,结果把窗帘扯了下来,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安格斯咬着下唇,一张脸青青白白,很是可怜。
亚当皱了皱眉:“过一会儿我会叫人把窗帘重新挂上,安格斯少爷不必这样惊慌,实在有*份。”
男人语带不满的话语叫安格斯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慢慢走到仆人面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为他打理衣裳,袖子划过他的胳膊时,安格斯小声叫了一下,很快红了眼睛。
女仆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吗,安格斯少爷?”
“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昨晚摔伤了手。”
安格斯苍白的面孔配上红红的眼圈就像是一只幼兔般惹人怜爱,小女仆微微红了脸,替安格斯小心翼翼地卷起衣袖,手指上半个指甲和上面刚刚结住的血痂便露了出来。
“呀……这得多疼啊!”
女仆惊叫了一声,引起了亚当的注意。他看向安格斯的手指,瘦弱青白的指尖上伤口确实狰狞。
亚当拿出屋子里准备好的药箱,替安格斯上药包扎。
“谢谢你,先生。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
安格斯小心觑视着亚当的神色,害羞地道谢。亚当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少爷曾说过,安格斯身具光明魔法和水系魔法,这样的伤口对方不可能治疗不好,留了一夜也不知道是不是用来博取同情,但有一点,这个新来府邸的小少爷实在善于忍耐。
亚当一边想着一边把药瓶之类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神色不动地看向安格斯:“请不要叫我先生,安格斯少爷,您的身份尊贵,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亚当。您出身平民,可能缺乏贵族知识,接下来的几天会有专门的老师来教导您。您已经到了要入学的年纪,在此之前希望您能尽可能地懂得必须的礼仪。”
他说完,带着身后的侍女退了出去。
刚才那个大惊小怪的女仆被他打发到了厨房,丰沛的感情会让她受到迷惑,还是需要锻炼的年纪呢。最后亚当点了一个沉稳得当的男仆作为安格斯的随侍。
安格斯接下来的一天则被各种课程填满,没能见到他那位兄长一面,连昨晚被留下来的金发侍卫也不见踪影。他倒是遇见了餐桌上的另外两个人,安格斯整理了表情上前搭话,结果却被出乎意料地无视了。
这让安格斯暗中黑了脸色。
他没有可以依靠的背景,没有强势的权利,在这个家中只能做出示弱的样子争取自己的地位,但除了得到一些没用的仆人的关照,对其他人却该死的毫无用处!
一直以来接触的都是平民的安格斯,身上缺乏的是贵族们受到良好教育熏陶后的气质,他的表现在见多识广的人们眼中显得是多么缺乏涵养呀。而连亚当暗示他缺乏教养的话都没能听出来的安格斯,发现到这一点还需要些时日。
第49章
泰伦斯的十二岁生日宴会举办的隆重奢华。
对于贵族来说,十二岁是一个已经可以挺起胸膛脱离稚龄,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努力奋斗的年纪。小贵族们已经在家庭教师那里学习到了足够的礼仪和知识,接下来就是锻炼自身能力的时候了。
因此在十二岁生日那一天,父母会亲自把象征着家族荣誉的徽章交给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
不过泰伦斯身份特殊,早就继承了爵位的他不必再从长辈那里——事实上也没有了——得到认同,所以这个仪式则变成了由女王到场亲授家主权杖,正式承认了泰伦斯对家族领地和各式产业的所属权。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宾客自然众多。
更何况众人早就听到了风声,据说在这一天,小公爵会将老阿尔德雷特公爵的养子介绍给贵族圈,大家心知肚明这里面的曲折,因此也有不少来看热闹的人。
泽维尔·帕西诺就是其中之一。
他前些日子被泰伦斯一顿羞辱,虽然父亲叫他不要放在心上,但泽维尔一贯高傲,怎么可能真的忍下这口气。
宴会举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噙着笑走到了泰伦斯的身旁。
泰伦斯看到他,便觉得十分头痛。
他其实并不喜欢和这个眼高于顶的表哥有什么牵扯,要不是帕西诺公爵虎视眈眈,泰伦斯要做一个刻薄莽撞、成不了气候的样子,其实他一句话也不像和泽维尔多说。
但是绕过了老子那个障碍,自然就躲不过儿子的麻烦。
阿尔德雷特和帕西诺的死敌关系,大抵就是如此缠绵。
泽维尔站到泰伦斯的面前,笑起来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我真同情你,表弟。没想到叔父死去了一年,却还给你留了个兄弟,想必你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定非常震惊。我刚才看到他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呢。”
——不,我两辈子以前就震惊过了。
泰伦斯心里想着,面上微笑道:“所以说表兄你还需要多多磨练。比起我年长了几岁,难道到了现在还没有处事不惊的本事吗?”
“你——!”
泽维尔咬牙叫了一声,但他这回很快恢复过来,挑着眉用酒杯指向大厅的角落:“我受惊吓也是没办法,这个叫做安格斯的养子,眉眼之间与叔父多么相似啊。你和他站在一起岂不是如同亲兄弟一般,不过我觉得他那头金发却比你看上去优雅体面多了,想必他的母亲一定非常漂亮。”
泰伦斯顺着泽维尔的视线看过去,在靠近露台的角落里,安格斯正和兰瑟站在一起,两个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让泰伦斯顿时沉了脸色。
泽维尔一直用眼角窥视着泰伦斯的表情,看到他面色阴沉,以为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正在洋洋得意,泰伦斯已经转过头来。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比自己高了近两个头的泽维尔:“老实说,表哥,我也十分同情你。大约是伯母早逝的缘故,没想到让你总是把视线放在一些年长女性的身上。安格斯的母亲不幸已经过世,我觉得表哥你还是好好看看那些适龄少女比较好,也省得伯父为此操心。”
泰伦斯做了一个“请” 的手势:“舞会已经开始,但愿你不会找上有夫之妇,表哥。”
他说完,不再理会泽维尔的反应,转身离开。
像是这种贵族云集的宴会,陆斯恩虽有爵位,却是一概不会参加的,尤莱亚因此被泰伦斯托付给了弓兵先生,并数次嘱咐陆斯恩不要自说自话。
因此只有兰瑟出席了宴会。
金发骑士的本意当然是为了时刻保护年幼的小主人,但是作为今夜的主角,泰伦斯需要应付的客人很多,没过多久兰瑟就被挤到了一边。
在好声好气地拒绝了几个贵族小姐的搭话之后,兰瑟再次看向泰伦斯的方向,发现小主人正难得清闲下来吃东西,因此并没有立刻找过去。
他靠在露台边的雕花石柱旁,一边关注着泰伦斯的动向,一边避开一些热情地过分的贵族小姐。
安格斯却在此时走了过来。
他在宴会一开始就被公诸身份,可是诺大一个宴会,客人数百,却好像根本没有人在乎有没有他这样的一个人。
安格斯白着脸握紧了拳头,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泰伦斯。
他前十年活的像个鬼魂,到了这里却好像一只游魂。若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即使如此也合该满意,享受和安乐足够他安稳一生。
但安格斯天生灵魂里就有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烧的他五脏六腑都疼。泰伦斯比他多得了一点东西,都叫他叫喧着想要抢夺。
安格斯深吸了一口气,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正巧看见独自一人的兰瑟。
金发骑士孤身的背影在珠光宝气、衣香鬓影之中让安格斯抓到了那么一点熟悉感和安全感——当然,在这个所有人的样子都陌生的大厅中,除去泰伦斯,确实唯有兰瑟是安格斯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