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有什么关系?
就像安格斯本人也仅仅是为了修习更为高深的魔法才来到这里。普通的平民或许会被虚幻的道义所糊弄,但是越是接近教会其本质的人,越是更加现实——就算再怎么标榜、甚至是把牧师和法师分裂开来,光系法术也都只是魔法的一种罢了。
“今天我要学习什么?”安格斯一边脱掉御寒的大衣,一边在长椅上坐下来。“也许我们可以深入一些,学学法阵的验算?”
“请不要这样急功近利,安格斯阁下。”西德尼主教缓步走到他面前,主教长袍在地上拖曳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您可是要作为受到期待的圣子被认真培育的,牢靠的基础才是关键。”西德尼主教露出温和而善意的笑容,可事实上每当他这样笑的时候都只是在掩盖自己因贪求而翻动的心绪罢了。
被任命为主教来到沙宁派尔,为了教会壮大实力开疆扩土而坐镇于此的西德尼早就因为缓慢的进展而感到无趣。但是现在,一位学生将在自己的培育下成为圣子,这样的畅想怎能不令他愉悦呢?
暖橘色的灯光之下,相互利用的两个人维持着虚假的和善态度,身后拉长的影子却显得如同泥沼一样污黑。
借由隐秘的联络手段,泰伦斯和兰瑟一到帝都就联系上了坎特尔伯爵。在听到泰伦斯的来意之后,坎特尔伯爵对此的态度也分外重视。
但令人尴尬的是,乔伊·阿班特的人身安全已经被帕西诺公爵全权接手,没有切实的证据,坎特尔也很难向帕西诺阐明西兰的计谋。
“不瞒您说,我现在的权利受到帕西诺公爵的刻意压缩,也十分有限。恐怕在此事没有什么话语权。”坐在待客的花厅里。坎特尔伯爵露出忧愁的苦笑。
但他随后说道:“不过阿班特的王子遭到刺杀于我们而言并非没有一丝好处。只有现在这样胶着的局面被人打破,您才能抓住机会一举将帕西诺公爵推下台不是吗?”
“前提是我得证明这一切和西兰有关。”泰伦斯指出,“否则的话,还没有等我有所动作,率先引发的一定是阿班特和我国的大战。届时我就只能束手无策了。”
“如果不考虑切实保证乔伊·阿班特的安全,而是以披露西兰的刺杀证据为优先的,我倒是能做些什么。”坎特尔伯爵摊开双手说道。
乔伊·阿班特坐在沙发上生着闷气。
随着两个帝国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张,他被从学校带出来,安排在这座别馆内居住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这个只能称作别致——事实上就是拥挤狭小——的宅邸里,乔伊·阿班特不仅要过着了无生趣的苦闷日子,还要忍受着守卫者时时刻刻的看管,这对于脾气不怎么好的他来说,实在是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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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已经询问过无数遍,却仍每日提及的问题从乔伊的嘴里流泻出来。
跟着他一起远赴异国的两名贵族少年不得不又一次开口解释:“这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而不得已采取的举措,殿下就忍耐一下吧?”
“我为什么要忍耐!”乔伊猛地站了起来,把沙发上的靠枕扔到地上。“我是来这里修习魔法的,可是现在却遭到软禁!谁允许他们这样对待我?!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两个少年相互觑了一眼,闭上嘴巴任由乔伊·阿班特独自发火。这位小王子来到沙宁派尔这么久也没能搞清楚自己已经遭到身为皇帝的父亲舍弃这一事实。
同样面临着弃子命运的两个少年从心底里对乔伊的天真感到难以忍受。要知道现在还能受到来自沙宁派尔的保护,皆是因为本国还未采取彻底的军事态度。一旦战争爆发,无论是乔伊本人也好还是他们两个人,所要面对的都只能是用自己的鲜血来祭敌国军旗这一陌路罢了。
他们每日都在为了明天的命运而战战兢兢,乔伊·阿班特所思考的却是自由和魔法两件事而已。这样愚蠢的安逸既让少年们感到鄙夷,也深深产生了对他毫无忧虑之心的嫉妒。
正当乔伊的抱怨变本加厉地越发刺耳的时候,客厅的门被打了开来。守卫在门口的两个士兵带进来的一个带着独眼耳罩的生面孔。
“什么人?”乔伊停下踹桌子的粗鲁举动,皱着眉将视线投到进来的高个子男人身上。
对方有一头被皮筋束住的暗金色头发,黑色的眼罩遮住了他近乎半张面孔,使得旁人难以窥视他的全貌。
“这是新派来充当您的护卫的人,此后由他贴身负责您的安全。”士兵鞠了一躬,如此介绍道。
“不就又是一只紧盯着我的狗吗?”乔伊还没有发泄完的怒气透过语言传达出来,他抬起下巴,以蔑视的目光看向新人,“你叫什么名字?”
“初次见面,殿下。我叫赛兰。”带着耳罩的男人恭敬地行了一礼。
第113章
泰伦斯坐在庭院里,注视着因为温暖的天气而抽出新叶的乔木。他身旁的桌子上放着精巧的瓷杯,醇香的咖啡因为没有主人的青睐而兀自飘荡着甜香的热气。
坎特尔伯爵从远处走过来,注意到泰伦斯百无聊赖的表情而开口说道:“阁下是否认为这里太无趣了一些。如此失礼并非是我的本意,只是考虑到您的安全,希望您能暂时忍耐一下。”
“不,您为我寻来的书籍已经足够我打发大半的光阴了,如果对于您的尽心还有怨言的话,我可就太不知趣了。”泰伦斯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伯爵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从极北之地回到对于泰伦斯来说充满危机的帝都,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暂时以远方亲戚的身份借住在坎特尔伯爵的家里。
“那么您看上去如此忧心忡忡是为了什么呢?”伯爵给自己到了一杯咖啡,慢慢缀饮了一口,在缭绕的热雾后他的双眼显得朦胧而暧昧。“是为了您那衷心的骑士吗?”
泰伦斯的手指轻轻抖动了一下,乘着风飘到他手背上的粉色花瓣因为这个动作而坠落地面。
他抬起头,看向放下了杯子的伯爵。
“这话说出来虽是僭越,但我想阁下听听我虚长几岁的经验之谈。威严与高傲是身居高位的人所必备的‘才能’,您若想登上至高无上的宝座,就要先让自己成为一个能够忍受独孤的孤高之人。太过关心下属,则是在帮助他们膨胀自己的野心。”
泰伦斯点了点头:“感谢您的提醒,坎特尔伯爵。您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并不认为亲近下属就代表软弱可欺。虽然这样说有自夸的嫌疑,但我的部下们都是拥有坦荡胸怀和正直道义的人,正是因为他们这样的品质,我才能坐在这里与您畅谈。患难与共的真心值得我真诚相待不是吗?”
坎特尔伯爵品味着泰伦斯的话,不久后朗笑出声:“阁下,您所拥有的也许是超越历代君王的杰出能力呢!”
“感谢您的称赞。”泰伦斯露出笑容,“但是在这里还是要谨言慎行才好。”
泰伦斯打发了坎特尔伯爵的试探,拿起已经有些温凉的咖啡喝了下去。水分渐渐注满他那因焦躁而干渴灼烧的内心。
虽然以大义凛然的说辞回答了坎特尔伯爵的询问,但泰伦斯心里很清楚,至少对待兰瑟·舍文利厄其人他确实存有私心。
比起担忧对方的安危,叫泰伦斯更为辗转反侧的却是对方如今正在他人身边侍奉的这一事实。
如此难堪的独占欲……泰伦斯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阿、阿嚏!”响亮的喷嚏声在地处偏避的别馆里响起。
一起值守的护卫看向新来的金发同伴,颇感同情的说道:“难道是因为昨晚被凉水浇到感冒了?”
“我的身体还算强壮,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生病?”赛兰调整了一下不怎么舒服的眼罩,垂下来的眼睛变得柔和了些许。“也许是有人在思念我呢。”
“但愿不是那位难伺候的王子殿下才好。”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同在站岗的同僚撇了撇嘴,露出不堪重负的丧气表情。
乔伊·阿班特为人自以为是兼且小肚鸡肠,他原本就对护卫在宅邸的侍卫们心有不满,时常变着花样折腾他们,这位新来的同事自然立刻变成了那刁蛮王子的新鲜玩具。
想到昨晚赛兰被乔伊·阿班特颐指气使地反复折腾,护卫便摆出一个感同身受的牙痛表情来。
“唉,虽说咱们也是受过勋带的骑士,不过对于上面的大人物而言和奴仆也没什么两样。”实在是积了满肚子的怨气,护卫也顾不上谨言慎行,朝赛兰低声抱怨道。
赛兰连忙做出嘘声的手势,说道:“这样的话还是少说吧,更何况也并不是个个大贵族都像这位殿下一样。”
侍卫看了赛兰一眼,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确实闭上了嘴巴。
两个人安静了没一会儿,便听到房门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赛兰和侍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了悟和不耐——这显然是乔伊·阿班特醒了,又开始了一天的折腾。
寝室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满脸无奈的近侍从房门里探出头来,对两个人说道:“殿下又吵着想去外面了,这该怎么办?”
赛兰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也将视线投向另一个侍卫。
“看我也没有用啊。”侍卫无奈地摊开双手,“侍卫长说过绝不能让殿下离开别馆。”
“我就是要出去!”乔伊·阿班特充满怒气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出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颗人头大的火球,直接将木门烧出了一个大洞。火球去势不减,狠狠砸到对面的墙上,轰出簌簌落落的石砖碎渣后彻底消弭。
乔伊·阿班特总算还知道分寸,不敢在敌国土地上杀人,因此这火球是擦着近侍的头顶飞出去的,只把对方的头发烫焦了而已。但即使如此,也让不懂魔法武技的近侍吓得青了脸色,直接坐到了地上。
乔伊轻嗤一声,走过来将瘫软在地的近侍踢到一边,半是傲慢半是恼怒地说道:“我可是阿班特帝国的王子,不是能任你们任意囚禁的犯人!你们这样对待我,难道不怕我父王为此震怒吗?!”
赛兰对于传闻中这位王子不明时事的蠢笨有了更加切实的认识,他看着地上仍未缓过劲来的仆人,不由皱眉说道:“之所以禁止殿下出去是因为现在局势混乱,谨防您受到伤害,还请殿下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安心在这里休息。”
“我一出去就要受伤?那要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废物有什么用?”乔伊·阿班特眉毛倒竖,显然赛兰的劝说变成了火上浇油。
这位王子殿下尖声骂完仍不能泻火,竟高举右手朝着赛兰的脸上扇去。
赛兰的眸光一闪,伸手擒住乔伊·阿班特的手腕,引得这位王子殿下惊叫出声。倒不是因为赛兰使了多大的力气,而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挡住他的巴掌,因此又惊又怒。
乔伊使劲扯回手臂却没能成功,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尖利的叫喊更高了几分:“混账!王八蛋!你这个下等人,谁准许你拿脏手碰我的!”
赛兰虽然被派来做侍卫,但他本身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指使冒犯的人,因此不仅没有听话松手,反而冷着脸反驳道:“刚才您可没有嫌弃我肮脏,不是还想出手打我的吗?这里毕竟还是沙宁派尔,而不是您的宫殿,既然您要拿身份压人,那就先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吧!”
他说完,没有预兆地松了手。乔伊·阿班特这时还在死命把自己的手腕往回扯,这一下身体不禁往后仰去,要不是随侍在后面扶住了他,只怕就要摔倒在地上了。
踉跄着站稳的乔伊·阿班特的脸色阴沉如水,他将刚才那一幕视为赛兰的挑衅,指尖火光一闪再闪,眼睛里已经有了杀意。
赛兰则谨慎地盯视着乔伊·阿班特的举动。他明白方才的举动并不恰当,但是他也绝不可能容忍这个蠢蛋王子对他肆意妄为,否则就不仅仅是他丢人而已,损失的还会是他真正主人的威严。
一旦打起来的话……
赛兰颇为心大地想到,干脆就趁机辞职算了,反正想要保住这小子性命的办法也不止这一个,还可以赶紧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当然,最后两个人并没有闹到那样严重的地步。
因为乔伊·阿班特一开始闹出的动静太大,因此守在楼下的管家不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跑了上来。
留着小胡子的管家看到一片狼藉的走廊,先是皱了皱眉头,但他很快掩去脸上的不耐,换上谄媚的笑容对乔伊·阿班特说道:“殿下您已经醒了,我这就叫仆人将早饭端上来。”
乔伊·阿班特毫不因为来人的卑微态度而软化:“我吃什么早饭,你们一个个对我阴奉阳违,我还要担心饭里被谁下了毒药呢!”
看来这位蠢货王子还有着自己并不受待见的自知之明——这大概是乔伊·阿班特话音落下之后,在场所有下仆的一致想法了。
管家点头哈腰地赔罪道:“殿下您这样说可真是太让我惶恐了。我们可都是在尽心服侍殿下,不敢有任何不敬之心。”
“未必吧。”乔伊·阿班特冷哼了一声,指着赛兰说道:“这个侍卫刚才还对我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我倒想知道这就是他的尽心尽力吗?”
赛兰并没有理会乔伊的指控,而是转过身对管家说道:“方才王子殿下执意要去街上,我只是尽职在劝谏他而已。”
管家在乔伊·阿班特要再次说话之前,抢先接过话头,对赛兰训斥道:“殿下想要做什么,难道是你一个小小的侍卫可以任意置喙的吗?还不赶紧向殿下认错?!”
话虽如此说,但管家既没有给赛兰道歉的时间,也没有给乔伊·阿班特继续发难的机会,而是继续说道:“殿下,您的要求我几天前已经向上面反馈过。您是我国尊贵的客人,我们怎么可能限制您的自由,只要您能带够护卫,自然可以在帝都任意游览。”
乔伊·阿班特果然被这一消息转移了注意力,目光蓦然一亮。
而赛兰则眉心微动,不着痕迹地瞥了管家一眼。
乔伊·阿班特并非真的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蠢蛋——至少他并非蠢得无药可救。
在两国关系紧张的当下,乔伊·阿班特作为敌国王子无疑是最有分量的人质,在没有打仗的时候,他的性命当然无虞,可一旦两国开战,他必然要被拿来祭旗。
因此,一听到自己得到了出入宅邸的自由,他也顾不上和赛兰较真,当下带着众多护卫和随从离开别馆,目的地十分明显——帝都大教堂。
跟在乔伊·阿班特身后的两名陪读的贵族少年彼此对视一眼,不知交换了什么信息。而两列威风凛凛的侍卫彼此也相互防备,气氛紧张。
赛兰能够轻松成为乔伊·阿班特的侍卫并不是运气好,而是这位王子身边有帝国多方势力彼此博弈,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而阿班特今日能够出来,也是上层势力多次交锋的结果。
乔伊·阿班特以为自己迎来了一个机会,却不知是那些看不见的幕后人亲手制造了这机会。小王子一心想要到光明教会求助,竟对身后的暗潮汹涌浑然不觉。
大教堂依旧洁白如碧玉,神像以悲悯的神态俯视着芸芸众生。但比起一两年前教徒云集的样子,如今的光明教会显然萧索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