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因为泰伦斯在校期间对同龄人信仰潜移默化的改变和树立,一方面则是因为帝都贵族众多,对于这个曾经的敌国帮凶仍保持着怀疑的态度。而帕西诺公爵执政以来,也将他那铁腕手段用在了对宗教的打压上。
故而,还没有在沙宁派尔站稳脚跟的光明教会眼看着在这片广阔的国土上摇摇欲坠。
当乔伊·阿班特带着大批人马走进教堂的时候,坐在弥撒大厅的零散几个教徒都惊慌地站起身来。
因为最近帕西诺公爵对教会的态度越发严厉,因此当看到许多带着兵器的侍卫进来时,教徒们都以为是针对他们,连忙退到一边,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毕竟是入教没有多久的新教徒,信念仍不坚定,谁愿意为了宗教信仰丢掉性命呢?
正在台上布道的西德尼大主教看到这一幕暗中皱起眉毛。他侧过头吩咐一旁的牧师过去安抚教徒们的慌张情绪,自己则整理衣襟迎向乔伊·阿班特。
“王子殿下光临教堂不知是要祷告还是求圣物?”
乔伊·阿班特遮掩在袖子下面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尽量平静地说道:“我最近时常睡不好觉,所以想来聆听光明神的圣言。谁知道正巧赶上大主教你今天布道,我想要你听一听我的祷告……”
说到这里,乔伊·阿班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又加了一句话:“——希望您能单独听我祷告。”
西德尼大主教唇角慈和的笑容分毫未变,像是没有听懂乔伊·阿班特的暗示,以包容的目光看向大厅另一边已经被牧师安抚好的平民,说道:“光明神的圣光之下众人皆平等,殿下既然是诚心祷告,那么和其他教徒一起,更能感应到神明的存在。”
西德尼早年在异端审判所任职,后来又成为主教,形形色色的人不知道接触了多少,像乔伊·阿班特这样性格单蠢的人西德尼一眼就能看透。对方眼中翻滚的焦急和慌张实在是太过显而易见。
光明教会如今立场暧昧,只看沙宁派尔和阿班特哪个赢面更大。乔伊·阿班特还以为教会会帮助他,却根本没有搞清楚现在的形势。
乔伊·阿班特几次三番想要同西德尼搭话,都被对方巧妙地搪塞了过去,偏偏他还愚蠢不自知,一心埋怨今天巧合怎么这么多,竟不能和西德尼认真说几句话。
而在弥撒大厅难以看到的死角,一个个子颀长的金发青年躲在石柱之后,视线不时扫向乔伊·阿班特的方向。
一个牧师跟在他的身后,正在悄声劝他离开:“阿尔德雷特少爷,今天来的人太多,大主教恐怕没有时间为您上课,您还是明天再来吧。”
安格斯没有理会牧师的话,视线仍然不离大厅,但他看的却并非是乔伊·阿班特,而是——
赛兰突然凝眉,顺着某种直觉看向自己的斜后方,但是除了工艺精美的雕塑什么也没有发现。
及时躲开的安格斯顺着牧师的带领离开教会,唇角勾起一丝笑容。
乔伊·阿班特想要教会帮忙保护他的打算彻底落空。更为准确的说,他压根儿没能向西德尼大主教传达自己的想法,而太阳很快西下,趁着还犹有余晖的时候,负责这位王子安全的侍卫长不顾乔伊·阿班特的几次任性,坚持启程回别馆。
一行人将乔伊·阿班特围在中间离开教堂,西德尼大主教站在教堂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将视线移向天空,被染成红色的晚霞不知为何竟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别馆距离教堂的距离不远不近,若是坐马车回去用不了半个小时,但是带着两列侍卫的时候,速度却很难快的起来。
正当一行人走到人烟稀少的道路时,忽然从拐角处冒出四个身穿法师短袍的蒙面人。事发突然,侍卫们立刻拿起武器将乔伊·阿班特挡在身后。
第114章
晚春的天气已经趋入温暖,但是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在帝都高耸入云的钟楼塔顶时,人们却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乔伊·阿班特的死讯并没有被隐瞒住,随着第二天的到来传遍了大街小巷,为日渐紧张的气氛更添一层阴云。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战争怕是不远了。
不提平民们的惶惑不安,各大贵族的心中却是愤怒不已。
乔伊·阿班特的出行是各大势力相互妥协协商的结果。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比如趁此机会查看乔伊与教会是否保有联系,或是阿班特有没有派出女干细进入帝都和乔伊·阿班特接洽……但无论如何,没人想要这个敌国王子就这样被暗杀而亡——至少对方不该这样突然死掉,以致他们措手不及。
而在财政大臣坎伯尔伯爵的府邸,下仆们更是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出气。因为大发雷霆的不仅仅是他们的主人,还有平时深居简出的神秘客人。
说来也怪,明明这位客人看上去不足二十,但是对方发怒的气势却比坎伯尔伯爵更让人惊惧。
泰伦斯将手中的书死死攥住,目光紧紧盯着坎特尔问道:“兰瑟的下落还是查不出来?”
坎特尔伯爵垂下眼皮,不动声色:“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仍在让人继续追查,但恐怕仍不会有什么进展。”
泰伦斯眼神晦涩地看了坎特尔几秒,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紧逼:“哪怕有一点消息也可以,请让他们继续搜索兰瑟的下落。”
坎特尔点了点头,见泰伦斯的心情似乎已经有所平静,转而说起乔伊·阿班特遇刺一事来。
“现在他被刺身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参与决策的大贵族都在议会上受到攻伐,而帕西诺公爵也因行事独断专行再次受到质疑。虽然这件事的后果十分恶劣,但是对您来说,却不失为一个机遇。”
泰伦斯双手抵着下巴,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屏退脑中纷乱的思绪,赞同了坎特尔伯爵的见解:“你说的没错。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机会了——不,也许不会再有机会。这件事还需要您的帮助——”
送走了坎特尔伯爵之后,泰伦斯独自坐在被午日阳光晒得明亮温暖的房间里,他的目光却注视着房间里浓重的阴影,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直到日光渐渐偏斜,而阴影慢慢攀爬上他放在桌子上的指尖,紧闭的房间大门终于被人打开。
身为苍鹰军团弓兵队长的埃文走了进来。
就在泰伦斯和兰瑟进入帝都没有多久,这个在收集情报和隐匿方面很有能力的部下被劳伦斯军团长暗中要求跟了过来。
现在他显然派上了作用。
“怎么样?”泰伦斯眼中含有期盼地看向埃文。
“正如阁下所料,坎特尔伯爵果真知道关于兰瑟的消息。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埃文曾和兰瑟一起共同经历险境,对方的坚毅和忠诚都令他钦佩不已,因此在得知坎特尔伯爵故意隐瞒兰瑟的消息时,不禁觉得困惑,更为对方愤慨。
泰伦斯轻轻勾了勾唇角,却很难露出笑容。大约是因为他对兰瑟的安危表现得太过在乎,而让坎特尔伯爵有了猜疑——这当然并不是说对方看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暧昧的关系,而是于泰伦斯当下的处境而言,任何一个让他过于重视的人或物,对他而言都是破绽和弱点。
坎特尔伯爵这样做并不是有坏心,相反,他正是为了泰伦斯着想才会欺骗了他。这种政治家的考量,对于埃文来说恐怕是很难理解的。
所以泰伦斯并没有详细解释,只是说坎特尔伯爵并非针对兰瑟后,立刻询问兰瑟的下落。
埃文微微皱眉,将从坎特尔那里悄悄听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说道:“坎特尔伯爵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是从那四个袭击者的身份和本事判断,里面恐怕有……”他说着,迟疑地看了泰伦斯一眼,“有阿尔德雷特府上的手笔。”
阿尔德雷特——那是泰伦斯的姓氏。但是现在在帝都说起这个词,只会让人们想到它现在的主人,安格斯。
怪不得坎特尔不愿意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这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泰伦斯将眉眼放平,看上去安静又无害,埃文却蓦然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很少看到泰伦斯出手的样子,但是很长时间以来对方给他的印象都是温和而充满韧性的藤类植物,但是这一刻,埃文却仿佛看到了青藤之上生出的带毒的利刺。
“安格斯·艾德……”泰伦斯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变得狠戾。
阴暗的地下室中,照亮这片潮湿之地的只有墙上的四支火把。
男人从短暂的昏睡中醒过来,双臂无意识的挣动几下,拴住他的铁链随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他的身上还穿着王家侍卫服,再加上那头暗金色的头发,显然就是几天前在阿班特刺杀事件中失踪的赛兰。而那张已经遗失了眼罩,露出来的完整脸庞则证明着对方的另一个身份——泰伦斯正尽全力寻找的兰瑟·舍文利厄。
为了防止乔伊·阿班特被刺杀,兰瑟依靠坎特尔伯爵的帮助,成为王子的贴身护卫之一。谁知道到了最后还是让杀手得了手。
兰瑟回忆起当时突然出现的四个法师,因为下意识地认为对方的目标是乔伊·阿班特而失了先手,结果不仅自己被擒,王子也在随后的真正暗杀中死亡。
要说为什么兰瑟对自己被抓以后的事情了解的那么清楚,还要多亏把他关到这里的那个男人。
他抬头看向顺着石阶缓步走下来的安格斯,表情冰冷。
安格斯歪了歪头,好似看不到兰瑟的冷漠,噙着笑容走到金发骑士的面前。他的个子直到兰瑟的胸口,因此只能仰头看向吊起来的男人,对方坚毅的下颌线条让他不禁看得着了迷。
安格斯自问不是一个喜欢同性的人,可是兰瑟却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爱情的占有欲。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在长久的注视中渐渐喜欢上了对方,还是仅仅出于对泰伦斯的嫉妒。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兰瑟早晚会属于他。
安格斯想到这里,愉悦地眯起眼睛,将手指探进兰瑟的衣襟。他知道,就在他指尖之下,男人的胸膛上,有着和泰伦斯身上一模一样的纹身——更准确地说,那是个神奇的、美妙的法阵。
兰瑟把视线放到跳动的火焰上,努力忽视安格斯的触摸,开口问道:“把我抓来的那四个的法师到底是谁?”
“怎么,你想找他们报仇吗?”安格斯漫不经心地问道。
兰瑟故作傲慢地回答:“我自认能力不输任何人,你的手下怎么可能轻易把我抓住?”
安格斯并没有因为兰瑟话中的贬低而生气,反而开怀大笑起来:“你以为只有泰伦斯那家伙手中才有能人无数吗?兰瑟,你未免把你的主子看得太高,却把我想的太无能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出身——如果我像泰伦斯一样,从小就是公爵府的主人,那么完全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登上比他更高的位置!”
安格斯说着,突然摇了摇头:“不——事实上,我的出身又怎么样呢?你看,现在公爵的头衔已经是我的了。他连自己的东西都保不住,而我,却可以不断获取,更多!更多!兰瑟,你所效忠的那个主人才是无能之辈。跟着我,你完全可以得到更好的。”
这样的话,几天来安格斯已经说了不知不少次。兰瑟完全视若无物,他更加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盯着安格斯说道:“你究竟是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安格斯·艾德。论起阴谋诡计,泰伦斯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可你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和他较量。”
“闭嘴!”安格斯终于被激怒,“别叫我那个姓氏!我是安德雷莱特,我是公爵的儿子,不是那个肮脏女人的孩子!”
安格斯厌恶艾德这个姓氏,它总是让他想起那个闭塞的村庄、肮脏的房屋和发了疯的母亲。这一切一切,都是安格斯想要尽力忘却的耻辱。
兰瑟冷笑:“就算你住进了公爵府邸,可你一辈子也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安德雷莱特。泰伦斯尊贵的身身份绝不局限于沙宁派尔——他的血统远比你要高贵纯粹,他的母亲永远不会变成你的。”
安格斯怒到极致反倒安静下来,他绝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任何一点比泰伦斯差,抓住兰瑟的话嗤笑道:“你说的是对的,泰伦斯唯一值得称道的就只剩下他的血统了。可惜,连他母亲的家族也恨不得他去死呢!”
“而我——”安格斯转了圈,张开双手,“可是连他母族的友谊也握在手中!”
兰瑟屏住呼吸,将一切探问都隐藏在犹疑和愤怒的语气里:“难道你和西兰公国也有联系?”
安格斯拍了拍兰瑟的脸颊,重新变得高兴起来“要不然,你以为我是怎样把你抓回来的呢?西兰想要暗杀乔伊·阿班特那个蠢货,而我想要你,我们一拍即合。否则怎么会那么巧,暗杀也在同一天进行?”
事情远比安格斯寥寥几句话复杂得多。其实西兰公国率先找上的是教会。光明教会如今的地位显得十分尴尬,他们不顾忌阿班特的态度,执意进驻沙宁派尔。看中的就是这个国家不逊于阿班特的强大,以及远超阿班特的富饶。但没想到,沙宁派尔上层社会对教会的排斥居然如此强烈——要知道普通平民的信奉可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现在,过去的盟友已经对他们失去了信任,而现在的盟友——哦,光明神在上,他们压根儿还没结盟呢。
摆脱眼下这尴尬处境的唯一办法,就是战争。教会的能力在战争中才会大放异彩,到时候总有一方向他们妥协——甚至,教会会在两大强国的战争中成为获益最多的那个赢家。
而西兰公国,也在期盼着战争快些到来,能够带给他们彻底独立的足够砝码。
两个势力就此打成共识。而作为下任圣子培养的安格斯,则代表教会接受了这一任务。他的公爵身份能够为西兰在沙宁派尔内自由活动带来便利。
西德尼主教曾告诫过安格斯绝不要向任何人说出他和刺杀事件有干系,教会不能在这种局势下给自己抹黑。
但安格斯自觉兰瑟即将成为他的仆从,因此并不十分警戒。更何况他的话中并没有提到教会。
但他和教会私下的关系早就被留在帝都的暗探知晓得一清二楚。因此安格斯的话刚说完,兰瑟立刻就有所联想。
他在被抓之后看到安格斯,就已经想到了对方和暗杀事件有所牵扯,但是当安格斯真的承认,兰瑟仍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你要和西兰联手?乔伊·阿班特一死,沙宁派尔就会立刻陷入混乱的局面,它可是你的祖国啊!”
安格斯轻轻瞥了他一眼。
一个人从小就生活在贫穷和苦难当中,遭尽白眼,受尽折磨,他的世界当中连一个完整的家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国家的概念?
沙宁派尔也好、教会也好,公爵也好、圣子也好,有些人觉得得到才珍贵,而对安格斯而言,是因为珍贵才想要得到。
他不会同任何人去说那些造成自己的过去,也许在他最开始的生命当中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有骄傲。
这骄傲一点一点成就了他,也许,在将来也会毁掉他。
安格斯不认为兰瑟能够理解他。事实上,兰瑟也确实无法理解他。对于正直的骑士而言,可怜和可悲并不足以成为一个人做坏事的理由。
而用自己的悲惨做借口,再去让无辜的人变得悲惨,那么这个人也只能用病态来形容。
从根本上讲,兰瑟和安格斯就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