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伦斯靠着车壁,垂着眉揉了揉太阳穴——这原因很难解释,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解释给兰瑟听。
泰伦斯愁眉苦脸地发着呆,行驶平稳的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惯性叫他不禁歪倒在长长的软椅上。
紧接着,马车门从外面打了开来。
泰伦斯揉着撞疼的手肘坐起来,沉着脸看向金发骑士:“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在他还没有离开帝都的时候,就有人等不及要他的性命了吗?
兰瑟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高大的骑士满脸阴郁探进身体,将泰伦斯堵在了狭小的车厢角落里。
“您难道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兰瑟握住泰伦斯的手腕,尽管他已经克制了力道,仍让后者吃痛地皱起眉毛。
泰伦斯的思绪还陷在自己的猜测里,听到兰瑟的问话不禁露出茫然的表情反问道:“什么?”
他这样的反应叫金发骑士的心中燃烧的熊熊怒火更加旺盛。他一直在忍耐,从听说了阿尔德雷特城出事了开始,一直忍到泰伦斯被带去王宫,天知道他站在那座纯白建筑前内心受到了怎样的煎熬!
他一边生气泰伦斯对此只字不提,一边又担心泰伦斯会不会受到苛待和伤害,他也许会为此被关进监牢受到责罚,只要一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兰瑟的双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但泰伦斯却一句解释也没有给他。
如果是以前,即使兰瑟的心中再怎么痛苦,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大胆到将马车停在路边,怒气冲冲地质问泰伦斯,但谁又能够忍受自己遭到心爱之人的防备和欺瞒呢?
他明明以为,他和泰伦斯之间已经没有怀疑了……
兰瑟紧皱着眉头,眉心的皱纹就像是刀刻一般的伤痕,几乎是低吼着问道:“为什么直到如今您仍不愿意信任我?!”
他从没想过能从泰伦斯那里为自己的感情找到回应 ,他也仅仅是想对方能把自己当做最值得信任的人就满足了啊!
泰伦斯被金发骑士那不稳的声线刺痛了胸口,也跟着加大了音量反驳道:“我没有!”
“可关于阿尔德雷特城的事情您却一句没有告诉过我!难道我连一点为您分忧的能力也没有吗?我一直守在您的身边,但是出事的时候,您的眼里却根本看不到我的身影!”
兰瑟逼近泰伦斯的面孔,眼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在那火焰之下,埋藏的则是更为深重的感情。泰伦斯有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就要被那复杂的视线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这些本该死守的话语一旦冲出口,兰瑟便再也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翻腾的思绪:“我一直守护着您,希望您哪怕能够依靠我一点,希望您能够全心全意地信赖我,为此我甚至愿意付出生命!可您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您明明是我最重视的人,我对您的——”
“我没有不信任你!”泰伦斯高声打断了兰瑟的话,他从兰瑟激烈的语气中听出了对方的痛苦,这叫泰伦斯自己也觉得难受。
他挣脱兰瑟钳制自己的双手,即使用力过猛而弄伤了手腕,但泰伦斯浑不在意,使劲按住金发骑士的双肩,希望他能平静下来:“兰瑟,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您看到我的另一面,也不想对你说谎。我只是想不到该怎么告诉——我只是没法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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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瑟即使在有些时候也不吝啬使用小手段,但泰伦斯看的出来,对方其实高洁而又正直。他不知道对方曾经跟在安格斯身边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为安格斯的阴谋鞍前马后。但泰伦斯不愿意他在自己的身边看到这些充满个肮脏的权谋,他不愿意把自己和安格斯画上等号。
泰伦斯也可以用对女王的那套说辞来欺骗兰瑟,但他明白,对于亲近的人来说,那也是背叛的一种。
他受到的伤害太多,得到的温情却少。对待兰瑟,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回报对方一直以来为他所做的一切。
这些心思太过温柔细腻,连泰伦斯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并不想让兰瑟知道。但如今他还是抛开了那些别别扭扭的不好意思将一切都告知给对方听。
泰伦斯抬起胳膊挡住脸孔,他将阿尔德雷特城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情简单解释清楚,包括自己在里面做的手脚,最后说道:“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自己我可以牺牲一切,我卑劣自私,其实并不是一个好人。”最单纯善良的那个泰伦斯很多年前就死了。现在的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算计。
兰瑟安静地听完泰伦斯的话,拉下他的手臂。兰瑟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一刻离泰伦斯那么近过,他几乎已经破开了这个少年的胸膛,看到了他心脏的模样。
“您没有您想的那么糟,不,事实上,您比起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到的最好。你让人暗中保护着那些平民,让他们不至因为冲动和憎恨而受伤,也没有因为饥饿而死亡。您的领民没有因为您而被牺牲,而在不久的将来,您将亲自为他们带来解放,不是吗?”
兰瑟的心柔软像是失重,只能紧紧抱住泰伦斯:“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请您不要把所有的重担都背负到自己身上。”
“即使我做的事情并不是正义?即使有违你的骑士精神?即使你心里并不想去做?”
兰瑟第一次见到泰伦斯如此追根究底,不禁失笑:“我说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主人。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他在心里默默表白,我没有正义,我只有你,连这无声的誓言都让他觉得甜蜜。
两个人的气氛正好,马车侧门的窗户上却传来敲击的声音。泰伦斯侧过头,发现一个穿着治安队警服的青年人正透过窗户看着他们。注意到泰伦斯的视线,这个年轻人开口问道:“请问将马车停在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需要帮助的话请尽管说。”
泰伦斯这才意识到他们停下已经很久了,而这时兰瑟还抱住他没有松手,想想都知道这个姿势在外人眼里可不怎么好看。
难得真情流露了一回的公爵阁下终于恼羞成怒,使劲推开兰瑟,低喊道:“赶紧滚到前面去驾车,你这个笨蛋!”
第84章
博格·克鲁尼坐在自己房间的木床上发了半天呆,最后狠狠地抹了把脸。他早就不再年轻,但因为平常衣着得体,却仍显得意气风发。但现在,他好似凭空老了十岁,眼角和眉心的皱纹都藏着苦涩和失意。
这位老管家从昨天起就被困在自己的房间里,门外站着护卫,根本不能出去。
泰伦斯的动作太快,几乎是在帝都传出阿尔德雷特城的风言风语时,就叫人把他抓了起来,没能给博格一点反应的机会。
但这能怪谁呢?只能怪他太过贪婪。
老公爵尚在人世的时候,博格就在私下和领地的乡绅商会有勾连,但他那时小心谨慎,深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
可老阿尔德雷特夫妇一死,他的心思就活络起来。小主人年纪幼小,又是在蜜罐子里长大,完全不值得防范,博格就是在这个时候变得胆大起来。再加上后来泰伦斯明显疏远了他,重用亚当·史密斯,这就使得博格更加急切地自己谋取更多福利。
女王派来的代理执政官从阿尔德雷特城回到帝都之后,泰伦斯又把重心放在了学院上,给了博格更进一步的机会。
他联合阿尔德雷特城的各个势力疯狂掠财,在这些人的鼓动之下,愈加肆意妄为。直到去年大雪不断来年又发生旱灾,博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为自己的贪婪承担后果。
他有想过及时收手,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惜他陷得太深,阿尔德雷特城的任何一股势力都深深植入了他的骨髓。就算他想一个人收手不干,那些人又怎么会放走这个可以揽罪的主谋呢?
博格贪墨的大部分利益都还紧紧攥在这群人手里,他舍不得那些钱财,自然就给了别人拿捏他的办法。如今他终于被自己的野心拖入深渊。
——不!
博格猛地站了起来,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来回走动,被逼到了绝境仍不忘困兽犹斗。
他怎么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要想想办法、要想想办法……
博格·克鲁尼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四处乱翻,他在被关进来以前就被人搜了身,屋子里的东西也大多被拿走,如今他连一个可以和外界联系的通讯器都没有。
但他活了四十多年,野心不小,小精明总还是有的。
在他的床底下有个暗格,巴掌般大小,隐藏在最角落的地方,因此躲过了搜查。那里面有一张魔法卷轴,出自老公爵的私库。里面刻着一个定位魔法,能够将人在一公里的范围内快速移动到宅邸的传送阵前。
在空间传送卷轴还没有被人研究出来以前,这份蕴藏着磅礴魔力的炼金半成品可想而知是多么珍贵。
它曾是老公爵珍藏的保命手段,可惜老公爵去世的突然,这件东西被博格暗暗私藏了起来。
如今,它成了博格最后的依靠。
——只要能离开这里,通过传送阵抵达阿尔德雷特,他就有办法从此销声匿迹。
站在门口看守的侍卫正低声聊天,其中一个突然侧了侧头,有些迟疑地向同伴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另一个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安静下来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什么声音也没有呀!”
“不是……”侍卫挠了挠头发,“不是声音,说不上来——就是空气好像突然跳了一下……”
侍卫说着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看了看走廊尽头开着的窗户,自己解释道:“没什么,大概是刚刚有风吹过去吧。”
武者远没有法师对魔法波动敏感,若是他现在打开身后的房门,大概只会看见一间空空如也的屋子。
博格为自己找到了退路,可惜命运并没有眷顾于他。
为了防止事情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变化,泰伦斯早就叫人把传送阵封了起来,缺乏了能够输送魔力的魔晶,那庞大的魔法阵也不过是一副看上去华丽繁复的漂亮花纹罢了。
博格·克鲁尼的心在一瞬间沉入了谷底。
大起大落的心境将他的情绪推到了失控的边缘。他像是发了疯一般扑到地上,用手指狠狠抠着缺少了魔晶的凹槽,好像要把魔晶从地底下挖出来似的。
直到指甲劈成两半,博格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眨了眨有些浑浊的眼睛,撑着双腿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越逼越紧的窒息感反倒将他逼出了一股狠劲。
没有魔晶又怎么样?他可以去找。已经到了这里,博格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逃命的机会从自己眼前溜掉。
仓库离这里太远,但是泰伦斯的书房却就在三楼。那里有老公爵放着的两箱火系魔晶,正好可以拿来用,唯一需要顾虑是泰伦斯养在那里的一盆食人植物。
瞧瞧他们这位小少爷,明明什么都不管,却挺擅长用些恶心人的小手段。
博格充满恶意地想着,表情扭曲而难看。
他知道泰伦斯今天会被女王叫到宫殿——那群蠢货侍卫聊天的时候可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因此他小心避开偶尔路过的侍女,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泰伦斯的卧室。那个亚当·史密斯可真是小公爵的忠狗,如今正带着一群仆人整理大厅和食物,活像那小少爷刚从强盗团里逃出来似的。
而这也恰好降低了博格在走廊里走动的风险。
他从泰伦斯的衣柜里拿了一件旧衣服出来,又一路摸到了三楼的书房。
高阶魔植具有一定的智商,使得它们可以分辨亲疏,正是这点智慧,才会有法师悉心培养魔植,但这低等生物的智慧也就仅此而已了。
它们的分辨能力终究有限,又没有可以精准判断的双眼,这给了博格·克鲁尼机会。
他快速地闪进书房,立刻将衣服扔到了那盆植物上,熟悉的气味安抚了魔藤蠢蠢欲动的攻击欲,捧着那件衣服轻轻摇动起枝条。
这不高明的欺瞒并不能支撑多久,一旦魔藤发现衣服并不是会动的人时,它仍会朝着博格狠狠挥起藤蔓。
因此,博格并不敢耽误时间。他快步走向贴墙放置的书架,在按下隐藏的机关之后,一个暗格从最下面的书架里弹了出来,那里面放着的正是博格所需要的魔晶。
除此之外,在两个箱子的下面,还压着厚厚一叠稿纸。
时间紧急,博格本该拿着足够的魔晶赶紧离开这里,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将那叠纸拿了出来。
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计算公式,博格没怎么接触过魔法,根本看不懂这些,直到他看见一张画着魔法阵的图纸,目光立刻变得锋利起来。
那个圆形的法阵他似曾相识,曾无意间在兰瑟·舍文利厄的身上看过。那还是很久以前,但因为当时十分惊奇,因此至今还有印象。
他本来以为那是纹身,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泰伦斯和兰瑟一起从外面回来,走进客厅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安格斯。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眉头,随后笑着想这个便宜弟弟问道:“你不在上课,怎么回家来了?”
安格斯站起来,脸上写满了对泰伦斯的关心,说道:“我在学校听说了你被女王召见的消息,有些担心,因此回来看看。哥哥,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叫我高兴了。”
“怎么?你以为我会直接被关进大牢吗?”想起以前的痛苦经历,面对这安格斯这张虚伪的嘴脸,泰伦斯忍不住话中带刺地回敬了一句。
他耸了耸肩,将手套褪下来脱下来和手杖一起交给兰瑟,耸了耸肩:“我运气挺好,不至于去吃牢饭,至于有的人,恐怕就比较倒霉了。”
泰伦斯意味深长地看了安格斯一眼。
安格斯的面庞适时地褪去了血色,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泰伦斯的讽刺,还是在担心别的什么,又或者根本就是伪装。
泰伦斯懒得理他,径自走到沙发上坐下,兰瑟立刻板着一张脸殷勤地送上凉饮。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叫安格斯咬住了嘴唇。他对跟在泰伦斯身边的骑士一直抱有隐约晦涩的情感。一开始因为对方一心一意对待泰伦斯的态度叫他心生妒意,到了后来,则因为一直以来的关注而产生了掠夺的野心。
可惜,这个男人对他毫不上心,不管他在他面前如何表现,对方的眼里仍然只有他那位好哥哥。越是得不到,越是叫安格斯念念不忘。他将视线停留在兰瑟的身上,仿若实质般的执念叫背对着他却感觉灵敏的金发骑士皱了皱眉。
他简直烦透了这个少年的死缠烂打,不动声色地坐了坐位置,坐在泰伦斯的斜对面,没让自己的小主人看到安格斯的表现。
——老天,别再给他添麻烦了。为了这家伙再让泰伦斯疏远他的话,那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距离谈恋爱还隔着千山万水的金发骑士现如今就已经学会了自发自觉地洁身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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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伦斯刚打算休息一下,看管博格的侍卫就急急忙忙地从别馆跑了进来。他们到底没有蠢笨到家,过了一会儿仍是不放心地开门看看情况,空荡荡的屋子吓得他们冷汗都流了下来。
两个人仔细搜查了一圈仍没有发现博格的踪迹,只好胆战心惊地来告罪。
安格斯听到这个消息,暗暗在心里想着主意。
泰伦斯和博格不亲近,安格斯却因此钻了空子。他和博格·克鲁尼私下一直互相联系,不得不说,这几年他一直仰仗着这位老管家为他行的便利,因此也隐约知道博格在阿尔德雷特谋私的事情。
这正是他今天回来的原因——看看泰伦斯对博格·克鲁尼究竟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