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瞥了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似乎刚刚他在帐子里看到的戚言堂不过是幻觉而已,心里不禁又多了一丝叹服。
王猛和初年虽然都是武将,但较之王猛,初年会显得更缜密心细一些,王猛粗狂悍勇,军中功夫只在戚言堂之下,调兵遣将上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猛将,初年文臣出身,思虑周密严谨,再加上他与王猛是难得的好友,这一搭一喝简直是天作之合,两人在军中地位仅次于他和古安洛。
他们当然不是天生的好友,想当初戚言堂为了缓和他们的关系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还好没有白费苦工,在边塞苦熬的几年还有一场场以命相搏的战役足以融冰成水,化腐朽为神奇。
“戚帅,朝里来了消息要您回京述职。”初年眉头紧皱,开口就说了个不好的消息。
这话说完,王猛拍桌怒喝:
“他奶奶的,那帮孬种之前连个屁也不敢放,他们的作为明明是想逼死我们,现在仗是我们打赢的,他们倒腆着脸对我们呼东和西的,真是屁股长在脸上了!”
初年眉头一抽,喝道:
“什么叫屁股长脸上了,元帅面前你收敛点!”
王猛黑脸一红,低声嚷道:
“这不是屁股上肉最厚嘛……”
戚言堂嘴角一抽,随即正色道:
“我不会去的。”
王猛一听心里激动,又拍一下桌嚷嚷道:
“对,鬼才回去,大不了……”反了……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戚言堂一个斜眼还有初年狠狠一脚给堵了,他脸涨得通红,一看就给憋得不行。
军师搓着长须,点点头道:
“确实不能回去……”他和戚言堂对视一笑:
“除了帐子里的我们还有军医,没人知道元帅醒了。还请元帅下令,属下这就修书差人送往皇城。”
戚言堂颔首,又道:
“朝廷没有拨粮的意思?”虽是问句他却说的肯定。
初年沉着脸摇头。
戚言堂冷哼一声,道:
“这会儿大概满皇城都知道我我中箭濒危的消息了,劳请琅先生这奏书写的长点,最好再给我们争取一个前来犒赏三军的钦差。”
军师立马会意,一脸心照不宣。
“朝里一帮窝囊废,谁会来犒赏三军?”军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戚言薇能支援的军饷不过杯水车薪,满城加上百姓不足三万,但就是这三万人燕塞城都快养不活了。
“那帮窝囊废一个个都富得流油,”初年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冷笑道:
“自然得要个油水最厚的来。”
四人对视一眼,翘起嘴角:
“阉党。”
“不过那帮阉狗滑的很,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王猛刚一开心,又闷闷的问道。
“这就要看咱派去的人还有军师的奏书写的了。”戚言堂含笑回道。
“定不负元帅所托!”
“那咱们接下去?”王猛兴致勃勃问道。
“本帅伤重不醒,你们如果行事不妥本帅一时无暇顾及。”戚言堂瞄了他们一眼淡淡道。
王猛兴奋的一拍腿,和初年对视一眼,这是可以去打秋风的意思咯:
“我就说戚帅肯定会答应,早瞧冀鲁城的城主不顺眼了,先前他娘的跟他借点粮草推脱不给,也不看看燕塞城破了第一个遭殃的是谁!”
“咳咳!”戚言堂重重咳嗽一声,斜眼示意他慎言。
王猛猛的闭嘴,满脸得色仍未消退。
“初年,你助军师拟一份草案,燕塞城的人口太少了,咱们要扎根在这没人可不成。”
初年皱了皱眉,斟酌道:
“本城地荒土瘠,要吸引人流……一般农户或许困难,最多的可能是商贾或者工匠,但……”
“要的就是他们。”
“属下遵命!”
第5章
上京作为皇都七百年,地盖数百里,是整个南锦最大的城池。
城墙距离宫墙近百里,朱色的高墙在时光的淘炼里色泽越发深沉,时近仲夏,日头耀眼,五月的绿叶几乎晒出油来。
夕阳还没完全沉下去,大路上的青石板带着阳光的余温,酒旗在晚风里摇着,熏人的酒香混着花街的脂粉味飘了很远。夜幕刚一拉帘,道不明的靡靡之气就垄上全城。
南锦很多年没有打过胜仗了,捷报传来的时候砸的满城乃至全国上下都晕乎乎的,就像喝多了足年的桃花酿,陶醉的有些醺然。
庆景帝也没例外,当夜宫城里在大宴,他端着酒杯悠然的看着台下歌舞升平,却在贴身大太监一阵私语后差点摔了手里的夜光杯。
“她不肯来?”
“郡主说自己身体不适。”太监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皇帝冷哼一声,明显不信。
但他却不能发作,戚言堂手握重兵,尽管皇城里的禁军数量不少,可这些娇惯了的兵将不会是戚家军的对手,皇帝心气虽傲,但还是有这自知之明。他不是不担心戚言堂会不会造反,尤其是在取得如此战功之后,当初把兵权给他的时候他就心里惴惴不安,可就算再不安他也无可奈何,总要有人接手这块烫手山芋。
何况戚言堂不会反,只有戚言薇还在他手上,他就不会反。这么想着,庆景帝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哼了一声,对戚言薇的不识抬举听之任之了。
他觉得自己英明极了,戚迹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得乖乖在他掌心里撺掇。
每个皇帝都想长生不老,庆景帝在这方面的欲望格外强烈,可惜大国师不鸟他,但他终是天命所归,能有得道的仙师特地前来为他炼药,没准等戚迹苍老衰朽的时候他生命的第二春才刚刚开始,到时候看他又如何跟他斗……
他啜了口杯中的酒,勾起嘴角,笑的满意。
只是对他这想法戚言堂估计只有一个判断:
这老头嗑药嗑傻了。
他现在没有功夫管这嗑药嗑傻的老头,燕塞城的风猛的厉害,他正裹着一身风衣顶着日头,专心致志的捧着一抔黄土研究起来。
身上的风衣当然比不上几百年后的精致高雅,不过一袭粗布长衫过的严严实实罢了,他以前学的也不是什么经济化工之类的牛气牛气专业,跟了霍陇以后对学业也就分心了,想来有点懊悔,他学的是农业遗传育种,按理来说应该是有点作用的,可惜他来的时候还没到高年级,更深的专业知识还未接触,他亦步亦趋久了也从来没升起过提前学习之类的想法。
还好一些基本的理念还在,该庆幸这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基因育种之类的高科技技术吗……
戚言堂自嘲的撇撇嘴,松开五指,任由掌心干燥的沙粉散去……他眯起眼,指尖捻搓着残存的沙土,空气干的过分。
燕塞城的气候很极端,旱雨两季十分分明,日照强,土地渗漏严重,蓄水困难,长年累月这的土质盐碱化严重,这样的土地作物很难生存。他叹了口气,看了看茫茫的荒野,觉得任重而道远啊……
不过回来后倒接到一个意外之喜:
“有人说这的土质能改善?”戚言堂挑眉确认道。
“回元帅,那人态度不明,他自己也不笃定,没准是口出狂言。”
“只管带上来。”
没一会儿,一个神情惴惴满脸不安的瘦小男子被带了上来。
戚言堂和声悦色,起身相迎:
“先生有何高见?”
“草民不敢当!”那人诚惶诚恐道,见戚言堂神色温和毫无威压,在他再三安抚下他壮着胆道:
“燕塞城的土太咸,耕物在这长会被烧死的,如果能让土地变淡一点,这虽然不能变成鱼米之乡,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
“你有脱盐的方法?”
“草民不才……燕塞地广人稀,草民此法需挖盲沟,设水井,建砂柱,工程之大非一日可成……”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犹豫道:
“可能无法涵盖整个燕塞的土地……何况……”燕塞城很穷,相当穷,这才是最糟糕的。
“先生但说无妨。”
“……城里没钱没人……”那人憋了半天吐出这么句话。
戚言堂顿了一下,淡淡道:
“这些无需先生挂心,先生只需把办法讲出来,本帅自然不会让着这问题困扰先生。”
那人吃了枚定心丸,看了看戚言堂,想着这么多年的钻研,心里一阵激动,便侃侃而谈起来:
“这方法是我在雨天看见雨水全渗到土里想出来的,就是因为土壤无法排水才会越变越咸……我以前也跟别人讲过,要把水排出来,然后用新下的雨水将土壤洗净使之淡化……”他越说越兴奋,说到后面如何修建盲渠挖设水井的时候竟还手舞足蹈起来。
戚言堂莫名想到以前给他上课的老教授,那也是一开了话茬就收不住的人,眼神颇有些微妙……
……
戚言堂在大帐里听见老远的地方就传来王猛雄赳赳的声音:
“来人,把这些抬进去!”
他会心一笑,又懒懒的靠回铺了虎皮的太师椅里,没一会儿,王猛和初年掀帘走进来:
“参见元帅!”
戚言堂摆手,笑道:
“如何?”
王猛哈哈大笑起来:
“戚帅您别说,那老小子脸都快绿了,可属下就把刀往旁边一撂,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戚言堂扬眉,又看初年,他笑着道:
“这话不夸张,不过我们牢占了道义的这边,燕塞城没有朝廷粮饷支持这也不是秘密,若不想城破殃及自身,冀鲁城必须拿点诚意出来。”
“可这样一来冀鲁城城主必将损失报在城中百姓身上。”军师掀开帐帘,故作忧虑的叹了一声。
“这不是正和元帅的意?”几人对视一笑。
破产的农民都成为流民,寻找下个栖身之所势在必行,作为邻城的燕塞虽然偏僻荒蛮,但有重兵在此地镇守,戚言堂颁布的政策放眼全国都没有比他更吸引人的了。
今早王猛带了一支百人的队伍直接闯进冀鲁城,杀气腾腾的百来号人,大战过后的铁血杀伐之气仍旧浓厚,每个人都脸色阴郁,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明摆着一个意思,要么给钱要么打劫。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整个燕塞城都光棍的很,在王猛和初年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连哄带吓的威逼下,冀鲁城主这口老血只得自己咽下去。尽管背地里不知破口骂了多少句这帮无耻的兵痞坏话。
这些帐子里的众人表示不痛不痒,何况军师又说了个好消息:
“朝廷免了燕塞五年的赋税。”
戚言堂嗤了一声:
“燕塞城还交的出税?”
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他目前还没有精力应付那帮吸血虫的盘剥。
“他们打算派谁来?”戚言堂又问。
“钱忠。”
钱忠是庆景帝身边的大太监,说来也是个传奇的人物,坊间有谣传在庆景帝还没登基时他身为一个太监就和太上皇的妃子搞在一起,事发后太上皇居然没要他的命,却叫人再把他阉了一遍。据说那个妃子曾是庆景帝母妃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样下来背后的弯弯绕绕能叫人猜上三天三夜。
如今他是庆景帝身边最得势的人,庆景帝居然会把他派过来。戚言堂还真不计较他是个阉人,派他过来侮辱了什么的,他只是好奇这在繁华乡里养了这么久的阉人居然有兴趣跑到这荒蛮的地方。
“属下令人在坊间谣传我军从东鞑缴了不少战利品,都是些稀罕货,还有周围诸城的仗义相助,而今的燕塞城可是一个金馍馍。”
见戚言堂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淡定的笑道:
“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这老阉狗可是抱著名垂千古的心思来的,皇帝也需要一个心腹来探清燕塞如今的真实情况,他们俩这是一拍即合。”
听到这话,戚言堂一勾唇,眼里迸出冷光:
“既然来了,那咱可得好好款待款待这位公公,吩咐下去布置好了,千万别让人失望而归。”
派名阉人前来犒赏三军,这可是千古头一遭荒唐事,只是庆景帝这么多年来荒唐事干的不少,这么一桩也不过到让大家茶余饭后多唠嗑两句的程度。
钱忠来得很快,生怕晚了一步宝贝全叫人刮走了,排场也足,浩浩荡荡一溜长队,打着天子的名号自然不能坠了气势,他这么说,庆景帝也深以为然。
只是他令人加急走了一个月,终于到了燕塞城,却没收到他想象中恭肃雍重的欢迎列队,没到城门,他心里就升起了几分不满。
这是什么鬼地方,钱忠心里有些打鼓,这穷酸样真的有宝贝?带着沙土味的烈风把街头一只烂灯笼撕得稀烂,长长一条街道竟没几个人,看到了他们的车队竟都像没看到似的,一个个脸上都是一副被命运蹂躏过后心若死灰的麻木样。
钱忠猛然升起掉头走人的冲动,但领了皇命,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终于有迎接的人了。
可钱忠刚升起的一丝喜意眨眼就被那人褴褛落拓的装束打散了,嘴角的笑意冻住,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胡子花白,看着一团乱糟糟的老头带着一脸喜出望外的表情冲他走来。
“大人,公公!您可算来了!”那人眼角滑下两滴浑浊的泪,胡乱擦了擦,他破涕为笑,急切道:
“我们渴着盼着不就等您来吗,元帅,元帅……”他声音突然多了一丝哽咽,继续道:
“元帅也在等您,就在大帐里,您稍等一会儿,元帅不便起身,绝不是故意不来迎接您的!”
“等等等等!”钱忠拉住那个一个劲把他往里拽的老头,问道:
“你是?”
“哟,瞧小人这记性,小人是这的军师林琅,公公随便称呼。”这地界竟一点尊卑也没有了,钱忠嫌恶的看着他脏兮兮的袖口,抑制不住想要将它狠狠拨开的冲动,只是这只手牢得很,他尴尬的不上不下好几次都没成功,郁啐半天,心里又给戚家军记了好几笔。
“戚帅恢复的怎样?”他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总有一股难言的傲慢。
他才问完就看见林琅脸上瞬间出现的哀戚,眼珠子一骨碌,果然听见他说:
“戚帅……他被射中要害,虽然堪堪保住了性命,但也已经卧床不起好些日子了。营里缺粮少药的,大家日子都很难过,元帅缠绵病榻都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无能……无能啊!”说着,他啜泣了一声。
钱忠心里一咯噔,脱口道:
“你们不是从东鞑那缴了不少宝贝吗?”
林琅满脸茫然的看着他:
“公公是说那堆生锈的铁登?还是被拖回来的死马肉?”
一口气就这么憋在喉口,血液烧上脸颊,钱忠猛地想起那晚他手里的探子探回来的消息,他很有信心他们绝不敢欺骗他,何况酒后的真话自己也控制不了,所以他定了定神,眯起眼盯着林琅,努力让自己白胖的老脸显得更有威严,更高深莫测一些。
这老东西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信!他越藏藏掖掖就越证明这里有鬼,钱忠心底暗笑一声,面上堆出忧心的表情:
“钱财乃是死物,为其耽搁了戚帅的伤情那是因小失大,鲁城向来富饶,听说他们给了你们不少支援……”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林琅,不错过他表情的每一丝变化,只要一有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