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缴械投降。文子启抹汗,“雷行长,我认输。”
雷承凯舒心痛快地将黑白二子归入相应的棋罐中,作势准备重新再战。
“这一局我输得太惨……”文子启哀叹。
雷承凯呵呵一声笑了。
随着两人在一起下棋的次数增多,慢慢熟识,雷承凯副行长的眼神不再冷漠,而是逐渐流露出喜怒哀乐,赢棋的时候也会笑一笑,笑出粗朗的声音,令文子启感到相处气氛轻松了许多。
“文工程师,”雷承凯拈起一颗白子,端详着棋子的半透明材质,忽然换了话题,“你今年多大了?”
“……啊?”文子启取了一颗黑棋子,正打算落下,被雷承凯这么莫名其妙地一问,手悬在棋盘上空。
“你年轻,样子长得也好,该有女朋友了吧?”雷承凯的眉目之气平和,似朋友间随口聊起。
“呃,我还没女朋友。”黑子落下。文子启转念一想:男朋友倒是有个。
“还没女朋友?”雷承凯的声音隐约透出几分错愕,“你年纪不小了,差不多时候该找个了。”
“这个……我想还是随缘吧。”工程师纳闷,雷副行长您这么个问法,乍听起来像是一位准备介绍自家侄女或外甥女的亲戚长者。
“我们银行里也有不少适合的。”雷承凯低头,又呷一口茶,茶水入喉,目光越过棋子,关注着文子启的表情变化,“今年年头,银行里新入职了个姑娘,叫伍诗蕊,听说你认识的?”
“是的。我是在深圳和她认识的。”文子启记得自己初次去宸安银行的时候,还没出大门,便被伍诗蕊喊住了叙旧。她的同事们看见了,也知道了,那不奇怪;雷承凯知道,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个人履历里工作经历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了,瞒不过,别人一查便知。“我和她在同一间公司,但不同一个部门。”
“哦?”雷承凯语调上扬,放下茶杯,脸上毫无意外神色,似乎早已知晓,不过寻个话头来探问。
“我和诗蕊一起在深圳共事三年,挺熟的,不过……只是普通朋友。”工程师进一步解释。
“伍诗蕊这姑娘,人不错。”雷承凯副行长的语气闲淡,悠悠落下一枚白子,“我听她的部门经理说,她为人爽朗爱笑,容易相处,活泼好动,五一的时候还趁着黄金周长假,跟银行里的同事去了一趟成都玩。”
“嗯,我也听她提起过。”工程师又落下一枚黑色棋子。雷副行长果然对伍诗蕊留了个心,向她的上级打听了她的事。诗蕊和要好的同事兼朋友一起出门旅游,挺寻常的一件生活事,两人节假后回了银行自然也会聊起旅途见闻,但传播范围应该在自己部门内,或是邻近部门。很少人会向一个以不苟言笑着称的高层领导讲述自己或同事的生活事——除非是这位高层领导主动打听。
雷副行长又落下一枚白子,棋盘上黑白势力动荡,“你来了北京,她也来了北京——和她联系得多吗?”
“有时候会一起吃个饭,喝个咖啡。”工程师平静回答,手中紧握一枚黑子,暂不动作。
“那也好,不同工作单位了,但还是同一座城市。保持联系,以后有个照应是好的。”雷承凯手捻白子,轻轻敲着棋盘边框,声响细弱,在岑寂的资料室里却格外清晰,“你们俩聚在一起的时候,一般聊些什么?”
“她活跃,我沉闷,一般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工程师谦然笑了笑,“年轻姑娘,能聊些什么呢?主要是新季度上货架的裙子鞋子,又或是淘宝上的零食什么的。”
“没有聊些办公室里的事情么?”雷承凯的浓眉一抬,满是张扬之意。
“有,有聊过。”工程师思索着下一枚棋子的去处,亦思量着下一句话的应对。青年朋友相聚,一点都没谈论及工作,也太不正常了。“主要是说她新来北京,换季时不适应气候,睡不好觉,偶尔会影响了上班状态而已。其余的就是些八卦事情。”
“有什么八卦?说来听听。”雷承凯追问。
“大约是哪位男同事又喜欢上了哪位女同事,表白后遭拒绝之类的。我听了,可是不熟悉人,所以记不住人名。”
“还有呢?”
“没了。”
“真没了?”
工程师顿一顿,努力装出被追问到不得已地步的窘迫神色:“……诗蕊她提起过在前台闹事的那位女士……”
——“子启,穷追不舍的追问人如同放出笼的猎犬,不叼回几口肉腥是不会作罢的。那样的桃色新闻,最容易在同事间秘密传播。伍诗蕊自然会向朋友提起。况且,你两次在场,也是涉及人员之一。雷承凯是个严谨作风的人,尽管他对你坦然承认自己有情妇,但毕竟是私下承认。当他知道这事情被同事作为话柄传播,大男人面子上始终挂不住。”
文子启想起沈逸薪对自己嘱咐过的话,从雷副行长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尴尬,心叹还是狐狸最能洞悉人心。
雷承凯的冷薄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放弃了追问,注意力转移回棋艺间的比拼。
茶杯里的龙井茶水逐渐凉了下去。黑白二色棋子错落在纵横棋盘之上,势力此消彼长。
两人落子默然不语,各自内心种种思量,仿佛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厚重阴霾那样模糊不清,难以猜测。
末了,文子启收拾棋子棋罐棋盘时,雷承凯开口:“银行下周五开周年庆祝会,你们公司知道的吧?”
“嗯,知道的。”
“请柬送到了?”
“……有请柬?我没收到通知。”
“看来是还没送到。”雷副行长摸一摸下巴,“估计明后天该到了。邀请部分公司人员来庆祝会,是戚老行长临时做出的决定。对象大概有你们赛思克,还有东方旭升,高升。”
文子启呆呆端着棋罐,罐中装满棋子,沉甸甸,一如他沉坠下去的心。
……又会见到光夏了?
六十
文子启步出宸安银行的时候,黄昏未至,然而光线暗淡,阴沉浑浊的雾霾依旧笼罩这座偌大的北方城市,能见度极低。
淡金色的阳光细碎浅薄,透着杯水车薪的亮。道旁的树木枝叶低坠,仿佛垂头丧气,叶片上覆盖着灰白的尘埃。
文子启扫一眼手表,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早些回去,早些做饭,省得某只狐狸又在嗷嗷喊饿。
车道上有两辆私家车擦了边,交警正在拍照取证。
其中一个私家车车主身材臃肿,正蹲坐在路旁大口大口抽烟,满是不耐烦。
工程师越瞧越觉得那车主的肥胖侧影似曾相识。
“……老孙?”他试探地叫了名字。
胖车主闻声转头,奇怪望向文子启,愣神过了一小会,突然眼睛瞪得老大,“啊……小文童鞋啊?”
“老孙,真的是你。”文子启三两步走上前,衷心欢喜道,“我就觉得模样太像了,试着喊一下,没想到真是你。”
“哎呦哎呦,你这、这——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孙建成上下打量面前人,“瘦了,也更白净了。”
“你当我是姑娘家呢,还白净……”文子启一头顶黑线。
孙建成咧嘴笑了笑,又抽一口黄鹤楼,一边喷白烟一边冲着自己那辆不幸的马自达扬起下巴示意,“唉,不凑巧,让你见到了我的糗样。”
“这天气雾蒙蒙的,远近瞧不清楚,不能怪你。”工程师好言安慰道。
交警正在向另一位车主询问碰车时的情况。那位车主大为激动,指手画脚外加口沫横飞。
孙建成轻蔑地啧了一声,“今儿老孙这趟糗事恐怕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
文子启看了看那位车主的车。崭新的玛莎拉蒂,还没来得及上牌,只有个移动证,后车门擦出了一道深深的凹槽,难怪车主这么激动;孙建成的马自达也好不到哪去,车灯裂了,碎片洒了一地。
“小文童鞋,你的北京号码是多少?”孙建成叼着烟,摸出自己手机,“报上来,咱哥俩约个时候去喝上一杯。”
“没换呢,”文子启笑道,“还是老号码。”
“嘿,真不晓得你是念旧还是长情。”肥胖男人乐呵呵地拍一拍大肚腩,“回头等我电话!不醉不算数!”
过了两三日,孙建成果然邀约文子启。
雾霾稍微减退,周末中午的天气干燥晴朗。
孙建成坐在港式茶餐厅的卡座上东张西望,“……小文童鞋,我记得是和你约‘不醉不算数’的。”
文子启叹一口气,“老孙,放过我吧,我肚子空空饥肠辘辘,下午回公司还得琢磨能不能让那台破旧机子起死回生。”
孙建成抓了抓大脑袋,“好吧,这回饶了你。其实我今天突然来你家附近办个事,就想着顺便喊了你出来玩一玩,没料到你下午还得加班。”
服务生端上孙建成点的咖啡和文子启点的奶茶加培根三文治。
“你就吃这么少,够么?”孙建成习惯了自己的超大食量,没意识到对方才是正常。他用纸杯里的吸管搅动棕褐色液体,心说这咖啡的怎么还往杯里插根吸管。
“够的。”文子启估算着餐碟里一式三份的培根三文治,还觉得分量多了。
“这茶餐厅,你常来?”孙建成冒出一句。
“嗯,又近又便宜,味道也很好。”文子启咬着三文治,尾音有些不清。
孙建成撅嘴吮着吸管,打量着对方狼吞虎咽的模样,不作声——他的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对面前人的愧疚感。
那日相遇后,孙建成与文子启聊过两回电话,知道文子启新入职赛思克,和一名同事共租一房,但不清楚文子启的具体薪酬和福利待遇,只以为这位曾与自己在东方旭升共同奋斗的兄弟仅仅得到了一个小技术员的职位,工资一丁点,被皇城根下的高物价和高房租压得喘不过气,周末还得回辛辛苦苦加班。
要是当年没出那破岔子,他会一直待在东方旭升,更不会沦落如此田地,孙建成暗地唏嘘,唉,当年的意外,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文子启并没留意到孙建成的复杂心理变化。他今天之所以如此仓促,纯粹是因为大白天睡过头了——昨晚某只狐狸在床上抱着他翻来覆去,折腾至深夜才满足地放过他,而周末了狐狸又早起去健身房锻炼一身肌肉,虑及文子启的疲惫,没喊醒他。
于是,文子启一觉睡到孙建成中午打电话来才醒,腰酸背疼,双眼惺忪,随意穿了一套休闲衣裤,头发也没梳就下楼了。
“小文童鞋,在赛思克工作得怎样?”孙建成盯着文子启眼睑下泛着的淡淡乌青,叹问,“瞧你的黑眼圈,很忙吧?”
“唔,还好。”
“小文,要是赛思克干得不顺心,过来东方旭升的北京分部跟我。”孙建成以为面前人是在逞强,关切地提议,“我孙大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歹能保你不被当新人欺负。”
“没事,公司里的人对我很好。”嗯,除了那只拖油瓶小何嘉老爱添麻烦——看在他泪眼汪汪哭诉的小狗模样的份上,今天就加个班,帮帮他吧。
孙建成不再唠叨,搅动着吸管。片刻后,他换了话题,侃侃谈起自己在北京见客户时的各种趣事。
文子启忙着消灭食物,安静地听,偶尔应和几句。
有聆听者在场,孙建成聊得尽兴,将近期苦恼的傅鸿运冯晓贝全抛诸脑后。待文子启用餐结束,孙建成仰头喝光纸杯里的咖啡,纸杯往餐桌上一放,“小文,我那车修好了,送你上班。”
从公寓到CBD的银泰中心,路途不远,但困倦的文子启还是瞌睡了一小阵子。
孙建成转着方向盘,瞅了一眼正约会周公的文子启,于心不忍。
临到文子启下车,孙建成又嘱咐了一句:“小文童鞋,记得我孙大爷的话——干得不顺心,回来东方旭升,老孙罩着你!”
香奈儿北京国贸商城店,周芷瑶身穿一袭长款浅巴黎绿晚礼服,曳着裙角出了试衣间,年轻秀丽的容颜上有一抹娇羞的粉红,“Shine,你觉得这件如何?”
韩光夏坐在紧挨玻璃橱窗的转角沙发上,淡然答:“可以。”
这是周芷瑶今天中午试穿的第三件晚礼服,韩光夏说了三次“可以”。
韩光夏隔壁坐的一位男士更悲催——他老婆试了五次,他说了五次“你很美”,然后他老婆拿了第六件进了试衣间。
“和刚才的那两件比起来呢?”周芷瑶挺胸立于等身镜前,一边征求未婚夫的意见,一边思考着手肘位和腰臀位的剪裁是否贴合,犹豫不决。
“三件都可以。”韩光夏言简意赅。
周芷瑶嘟起樱桃小嘴,是只在韩光夏面前才表露的撒娇表情,“在你们男人眼里呀,女人穿什么都一样的。”
韩光夏没回答,他身旁的男人则小声哝了句没错。
店员殷勤地取来另一件晚礼服,询问是否再多试试。
周芷瑶挑起柳眉,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韩光夏,心中有小小的不悦,“好吧。”她拿过店员递来的晚礼服,往试衣间走去。
韩光夏用手肘支着头,朝橱窗外望去。
午后的雾气更减,消散了大半,薄薄如白纱轻笼。米黄的阳光透进,照在初夏的浓绿槐树上。
一百米开外的街道上,靠边停了一辆马自达。
这车有点眼熟,韩光夏思索了两秒——是老孙的。
车门打开,副驾驶座上走下一人。
韩光夏不由得身子前倾,仔细观察。
……子启?
韩光夏望见文子启下了车,头发柔软蓬松,略显凌乱,一身松垮垮的休闲服,在浅浅阳光的映衬下,像个刚起床就拿起书本晃悠去课室的大学生,意外地青涩而文弱。
文子启走了几步。驾驶座的车窗边探出一颗脑袋,是孙建成。他冲着文子启喊了一句话。文子启回头,笑着挥挥手。孙建成也挥手,接着缩回车内,驾着马自达离去。
过程很短,不足一分钟,但韩光夏瞧得真切分明。
他凝视文子启远去的背影,疑惑的阴云横亘在一双英挺的剑眉之间——子启怎么和老孙见了面,还有说有笑的?
周芷瑶换上了店员递来的那件深宝石绿晚礼服,礼服背后的深V设计袒露出她光洁白皙的玉背,也更衬得身材曲线玲珑凸浮,“Shine,你觉得这件如何?”
韩光夏回头,神情严肃,“Sherry,子启来了北京的事,你有向其他人说起过吗?”
“……啊?文子启?”周芷瑶被问一愣,“没有啊,我就只和你说起过。怎么了?”
“没什么。”韩光夏沉默了一会儿,“就这件礼服吧。”
宸安银行的周年庆祝会在五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傍晚举行。
那日正逢文子启休假。
沈逸薪上午回了办公室,午后则提前下班回家,准备换上一套出席隆重场合的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