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韩光夏干脆利落的回答,停顿少刻,又问,“除了‘水泉会馆’,老孙近期还常去哪?”
“还有一个叫‘新时代’的高档娱乐会所。”周芷瑶目露疑惑,“你已经去过‘水泉会馆’了?”
“今天去了,还见到了老孙本人。我问过里头的服务经理,他果然每周固定去一两次。”
“Shine,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们不是派人盯着赛思克,而是要盯着自己公司的人。”
烛光映着玻璃酒杯的弧面,荧荧跃动。
“‘水泉会馆’,‘新时代’。”韩光夏静静道,“老孙以前就是个喜好吃喝玩乐的人,但极少去这类高消费的娱乐场所,而且去那么多。”
“你的意思是——”周芷瑶一愣。
“他突然手头宽裕,我怀疑是有人给他利益,让他去做对公司不利的事。”
同样是一顿经人精心准备的晚餐,在北京建国饭店的包厢中已经接近尾声。
宸安银行的张贵戎副行长醉意颇深,脸颊酡红,一双细细的小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他连连摆手说自己不能再喝了。
赛思克亚太区总裁Oscar ∫Mith明白对方第二日还得与宸安银行的项目组其他人员一起乘坐大巴,集体去酒店参加封闭式评标,于是不再勉强。他用发音不大准的中文说了五六句客套话后,朝白凌绮打了个眼色。
美女心领神会,温柔地扶起醉醺醺的张贵戎副行长离开宴桌。Oscar ∫Mith和沈逸薪跟随在侧。
饭店门正面,一辆奥迪停得端端正正。张贵戎副行长的司机早在等候中。
Oscar ∫Mith目送载有张贵戎副行长的奥迪汇入了明亮橙黄光带般的车流,消失于繁华北京城那被霓虹灯映照得五彩斑斓的夜色中。
“在香港学了那么多年粤语和普通话,总算派上用场了。”Oscar ∫Mith转身,换回自己熟悉流利的英文,“Charles,Snow,你们俩干得不错。”
沈逸薪笑了笑。论及酒桌上察言观色的谈判,他不逊于纵横商圈多年的老骨头Oscar ∫Mith,但他毕竟不是亚太区总裁,具体折扣的拍板还需要Oscar ∫Mith来决定。
“你相信他会投靠我们这边吗?”沈逸薪平静问。
“很难说。”中年的外国男人耸一耸肩,“我们确实抓紧了最后时机,得到了他的口头承诺。但口头承诺无论再怎么漂亮,也比不上一纸订单上的签名更赏心悦目。”
Oscar ∫Mith转向白凌绮:“Snow,今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我有话要跟Charles单独说。”
在驶向Oscar ∫Mith下榻酒店的计程车里,外国人用他一双碧蓝的眼珠观望着大道旁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繁华喧哗,灯火鼎盛。各式LED广告屏的光打在车窗上,五光十色如光河飘逝。
“Charles,中国的城市,我到过香港、深圳、广州、上海、北京,它们以前各有特色,但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模样了。”
“这十几年来中国发展得很快。”沈逸薪道。
“是的,非常快。”外国人顿了顿,“Charles,你知道赛思克的创始人里,有一对美籍华人夫妇吗?”
“我知道。”
“可惜那对创始人夫妇如今不在了。如果他们还在世,当他们看见数十年前创办的小小公司逐渐发展壮大,终于越过大洋,来到他们的故乡土地上拼搏市场,他们会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沈逸薪摇一摇头。叶落归根,还是荣归故里?自己何尝不想。
“Charles,赛思克对东方旭升的收购势在必行。”
“我知道。”
“我上次提议的职位,你考虑得怎样?”
“非常抱歉,我仍在考虑中,请给我更多时间。”
“只要事情成功,中华区乃至亚太区销售总监的位子,都是你应得的。”向来强调个人价值的外国人表示不理解,“我不懂你还有什么犹豫。Charles,你从美国回到中国,辛辛苦苦,为得不就是出人头地,攀上成功的巅峰吗?”
沈逸薪沉默片刻,“因为一个人。”
子启,倘若我夺走了韩光夏的地位,让他再次一无所有,你会原谅我吗?
外国大叔愣了一下,渐渐明白过来。他面前这亚麻色头发的下属已过三十岁,是该娶妻生子了。“噢,我明白了,Charles!她是个中国姑娘?北京的?”
沈逸薪没回答。
外国人的碧蓝双眼里映上了霓虹灯的缤纷色彩,他以为出生和成长于美利坚的下属回到了中国土地多年,变得如同传统中国人般的对婚恋之事内敛低调,不喜透露,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恳问道:“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沈逸薪摇头。
外国人大惑不解。听说中国人结婚,一定要有婚房?“Charles,以你现在的报酬待遇,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买房置业,完全不是问题。”
沈逸薪又摇头,“目前的状况很难用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
外国大叔似懂非懂地盯着下属,坦诚的目光中透出“女人这种生物很不好对付我们都是男人我理解你”的深刻认同感。
面对顶头上司的善意误解,沈逸薪没有解释,只转首望向车窗外。
漫天星辰皆比不上大都市的绚烂夜景。
“无论是人还是感情……或许都要等这场订单争夺战尘埃落定后才能有定论。”
亮着温暖小灯的双人公寓中,文子启斜斜地窝在客厅沙发里,前方茶几上摆放着一部手提电脑。
屏幕中央是MSN的视频聊天框,图像中的黄翰民正捏着下巴凝神苦思。
文子启今日随孙建成去了“水泉会馆”。当韩光夏抛下冷言冷语离开后,心情低落的他拖着沉重步伐回到更衣室,换好衣裤,却意外遇到了为他提供推拿服务的其中一位按摩小妹——正是称赞文子启“长得俊俏多了”的那位。她尴尬地向工程师道歉,脸蛋羞红得像成熟透的西红柿。工程师见四下无旁人,用闲聊的语气问了她几句。
——啊?孙大哥上次带来一块儿做按摩的同事?好像是姓冯。叫冯什么贝的。
——冯晓贝?
——对对对,就是这名字。
——老孙他还和别人一起来过吗?
——没有了。孙大哥平常都是一个人过来的。隔三两次就带上冯晓贝。
——你再仔细回忆回忆。真的没?
——没有啊。非得要说有,就是孙大哥头一回来的那天,还跟着一个人来,但那个人只是开了张VIP会员卡给孙大哥,并没留下来挑选服务,以后也没再见过他来了。
——开卡的那人,你有他的姓名吗?
——那个人是由客户经理负责接待的。我们哪里晓得他叫啥。不过他的模样我大概记得,因为他又瘦又难看,简直一副尖脸猴腮样儿,太有特色。哦,对了,我记得我们的客户经理喊他做副经理。坐前台的姐妹还我们开玩笑说两个经理。
工程师揉一揉被按摩得筋骨软痛的腰。
不是“副经理”,是“傅经理”。傅鸿运。
客厅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
“孙建成,傅鸿运,早不交情晚不交情,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拉上了交情。”MSN框里的黄翰民搓着太阳穴,“我原本以为从康鑫顺藤摸瓜查到了惠安银行,接下来的就没那么容易查。结果一下子又摸到了东方旭升和高升两颗枣子。”
“黄队长,今天的情况,我就汇报到这儿了。”文子启说道,心觉自己挺像警匪电视剧里常出现警方线人角色。
手边的热茶还烫,未能入口。自从宸安银行招标开始,他皆睡得不稳,还犯了胃痛。何嘉暗搓搓地塞了几包茉莉花茶,曰,宁心安神,改善睡眠。
“等一等。”黄翰民冷不丁地问,“小文,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怎么了?”
“我晓得你、韩光夏、孙建成以前是同事,而且同一个团队,感情不错。”
“嗯。”
“我是担心你情绪受影响。毕竟是曾经的好兄弟。”
文子启沉默片刻,才道:“其实,我直到现在,还是不大相信老孙会假冒签名领报销费和联合竞争对手破坏本公司争取订单。”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黄翰民在MSN视频对话的另一头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小文,当初举报你和韩光夏与康鑫签订违规合同的人,我怀疑就是东方旭升公司内部的人。”
文子启反问:“……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怀疑?”
“与康鑫有关系的公司非常多,大大小小近一百家,杂七杂八的合同堆起来像小山一样高。我们当初为什么重点调查跟东方旭升有关的合同?是因为一封匿名信。这封匿名信直接寄到经侦大队,只有一张纸,打印的,没落款,内容是检举揭发东方旭升的销售人员与康鑫的不正当交易。后来我们证明了东方旭升与康鑫的补充合同是伪造的,合同上的你和韩光夏的签名也属假冒。那么,这封匿名信应该是涉案人员企图混淆警方视线而故意炮制的。”黄翰民道,“匿名信中对主合同内容和你们华东区销售情况描述得十分详细——如果不是公司内部的人,是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的。”
“这个范围太大了。”文子启捧起茶杯,啜吸了一口热茶,“在公司内部只要是总代表级别或以上的人,都能够接触到业务主合同。”
“韩光夏被带走调查了,公司里谁是最大得益者?”黄翰民问。
“最大得益者?应该是——”
文子启的动作顿时凝滞,捧握茶杯的手僵在空中。
三年前的上海高新科技展,取代韩光夏,站上独立展区演讲台,在众多省市领导以及各大厂商高层面前发表主题演讲,知名度大大提升,一日之内跃升为猎头公司相中的炙手可热的销售人员,然后……顺利跳槽。
谁?
一个名字噎在喉间。
手微微颤抖。
胃部抽搐般地疼。
手提电脑屏幕里,黄翰民狐疑地打量着文子启:“小文,你咋了?一下子面如死灰的。胃痛?”
“啊……是的,突然胃痛。”文子启神不守舍,“黄队长,我先去歇一歇……”
黄翰民还想问些什么,但视频通讯已经文子启切断。
具备多年侦查经验的副队长沉吟数分钟,拿过手机拨出了白凌绮的电话号码。
七十八
“子启,胃痛好点了么?”
关切的温暖询问落入耳中,伴随的是哗啦啦的雨声。
车窗外,滂沱大雨,天地间皆尽晦暗无光,犹如沉沉黄昏。
保时捷与众多计程车、私家车一同堵塞在环市主干道上。豆大的雨点毫不客气地砸在车身车窗上,啪嗒啪嗒作响,迸溅成一朵一朵银白小水花。车前窗的细长雨刮不停地来回刮擦,仍阻挡不了天降雨水汇聚成汩汩水流,泛滥般流淌而下,迷蒙了驾驶员们的视野。
文子启从神游状态中被唤回,虚弱地抬起眼眸,望见坐在前方驾驶座的沈逸薪正回头注视着自己。
胃仍疼,疼得仿佛被一张锋利的魔爪狠厉地攥抓绞拧——所以分神思考则是眼下这困苦处境里唯一能缓解疼痛的方法。
“还是痛……”文子启横躺在车后座,脑袋枕着小抱枕,身上覆盖着沈逸薪的银灰西装外套。
沈逸薪紧紧皱眉。一人胃疼,另一人心疼。“你要是早跟我说你这几天胃疼,我肯定会拎你去医院检查的。”
工程师摇摇头,不希望沈逸薪知道他的病情后为他担心,“只不过是老毛病而已……可能是因为招标正式开始,心情紧张,所以又疼了点,不碍事的……”
沈逸薪焦急地转头朝前方长长的车龙张望一番。
一辆车紧挨着另一辆车,停滞不动的车龙仿佛已经延伸到了漆黑的天边尽头。
由于暴雨骤降,浩瀚的积水淹了地势较低的路段。不少试图冒险通过积水的车辆熄火并被困于积水中央,唯有等待救援。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晚,堵车的情况亦愈发严重。
工程师把手机和公文包一起搁在了靠车门的角落,捂着肚子看了一阵子手机——在上海东方旭升总部的小崔还是没发来新邮件,关于孙建成的事不知道查得怎样了。
“我不应该带你去招标演讲会。”沈逸薪自责道,“不然就不会被堵在路上,连急诊都去不了。”
“我都说我没事……我真不去医院……”工程师宽慰对方,挣扎着要起来,可胳膊肘还没撑稳,胃部一阵绞痛,又躺倒回去。
“乖,别不听话。”沈逸薪哄小孩似说道。
文子启仰头,透过侧窗往外观察。
如注雨水如万千把银白利剑,齐齐插向大地。不远处,茫茫雨幕中闪动着微弱的灯箱招牌光芒——那是一间有售常用非处方药的连锁便利店。
“逸薪……那儿……路边有一间便利店……”工程师指着那点灯光,“里面有止痛的胃药卖……”
沈逸薪顺着文子启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隐约见到岔路路旁的便利店招牌灯光。
“我去去就来。”沈逸薪将保时捷稍稍后退,打了方向盘,拐进了主干道旁的小路。
保时捷停在路边,沈逸薪拉开车门,没撑伞,迈开修长双腿小跑进便利店。
五分钟后,后车门被哗地拉开。一股渗透着雨腥味的冷冷清气闯进车内。沈逸薪钻上车,发梢尖凝着零星雨滴,衬衫有点湿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他拉拢车门,挡住了随风飘入的清冷雨花。
文子启往椅背努力挤了挤,腾出空间给沈逸薪坐。
沈逸薪按亮车顶灯,将印着便利店标志的塑料袋放在地毯上,从中掏出一盒药和一瓶怡宝蒸馏水。他掰出一粒药,一手搀扶文子启坐起,一手喂药入口,然后拧开蒸馏水瓶盖喂水送服。
文子启一路胃疼得冒冷汗,正缺水口渴,故而一口接一口饮得急促,末了,不慎呛了一下。
沈逸薪连忙轻轻拍着文子启的背部,帮助他理顺气息。
文子启咳了几下,逐渐缓过来,湿冷的额头抵在沈逸薪肩窝里,视线掠过地毯上的塑料袋,发现里面还有一瓶颜色古怪的东西。
“那是什么……”文子启好奇伸手,拿起那瓶东西,借着橘黄的车顶灯粗略一瞧,立即分辨出来,红了脸,“……润滑剂?”
“店员找不开零钱,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沈逸薪的语气平静自然,“我见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有促销的口香糖、避孕套和润滑剂,就选了一瓶润滑剂。”
口香糖就算了,工程师平常不嚼口香糖,沈逸薪也没这习惯,“……为什么不选避孕套?”
“避孕套?选那个干吗?”沈逸薪一本正经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