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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逝去得太快,我们明白得太迟 上——by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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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与惊愕之中,工程师愣住了,呆立当场。

陌生人站直身,一抬头,见到自个儿对面正巧站着一个人,也愣了。

趁夜黑风高翻墙而入——是贼?刹那间,文子启脑内飞速闪过不好的猜测,同时又觉察不对劲——对方的身材太矮小,似乎只是个少年人。

文子启刚刚张嘴想说话,对方反应极快,一把拉住工程师的手臂,哀求道:“别喊别喊,我不是小偷!”

“不是小偷那为什么夜晚翻墙进来?”文子启质问道,心脏紧张得砰砰狂跳——对方靠得近,万一暗藏刀具,极容易被捅伤。他开始挣扎,企图与对方拉开距离。

那人紧紧抓住工程师的手臂不放,嗓音尖细,不似成年人的低沉,“我不是贼啊!我只是想来见赵厂长的!我怕被我爸发现,所以才悄悄一个人溜进来!”

“赵厂长?”工程师吃惊道,注意力一分散,没挣扎得那么厉害了。

对方抓文子启手臂使的力气也松了,但始终没放手,低声下气求饶,“求求你别张扬了,我爸要是知道我来这儿了,非揍死我不可……”

电灯杆上高悬的圆型灯散发浅白的昏光,夜出的飞蛾时而围绕灯泡乱飞,时而扑翅相撞。文子启借着微弱的灯光,迅速且仔细打量着对方的模样。

那是一个长相毫无特色的少年,头发是短短的平头,脸面尖瘦,估摸十三四岁,身材矮小,穿着一套松垮垮的运动服,主色绿白。运动服上衣左胸处印有一个图案,是当地某个中学的校徽。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见赵厂长?你爸为什么不让你来?”工程师深吸气,努力平复刚刚被惊吓的情绪,一下子抛出三个问题。

少年人结结巴巴地解释,带浓重的地方口音:“我就住县城里的,我、我想找赵厂长,求他别告我爸,我家就我爸一人了。”

“……你爸?”工程师疑惑地盯着少年人,试图从他的仓惶表情中读出一些线索,“告诉你爸什么了?”

“不是告诉,”少年人松开了工程师的手臂,摆手示意不对,又挠挠头,苦思适合的词汇,“是告,就是去警察局里告了,然后警察就来抓人。”

“……我明白了。”手臂上的牵制解除,工程师后退几步,与那少年之间拉出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用尽量平和的语调询问:“赵厂长为什么要告你爸?”

“因为、因为……”少年人犹豫再三,才嗫嚅回答,“因为我爸他拿酒瓶子砸了这厂子里一个人的头。”

林组长遇袭受伤,和他爸爸有关?工程师试探地问,“被酒瓶子砸的那个人,叫什么名?”

少年人揪着脑袋顶上短短的头发,回忆着说:“那个人好像姓林,我爸喝醉那会儿提起过几回,但我没听清。”

工程师望进少年人的眼睛里,相信他没说谎。

少年见工程师不说话,有点慌乱地解释,“我爸他不是坏人,是因为喝醉了才会冲动,才拿酒瓶子砸了人的……”

工程师犹豫少顷,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少年突然警觉起来,嗓音拔得更尖细,“我不说!要是说了,你去跟警察说了,把我爸给逮了咋办?”

唉,这孩子——文子启微微摇头,“就凭你这趁天黑翻墙进工厂区的行为,我就已经可以向警察举报了。到时候警察带你回派出所询问,你也是一样要坦白的。”

少年惊悚地瞪大了眼,仿佛被火烫了似的着急起来,“你!要是我这就逃跑呢?你又抓不着我!”

“我见过你,认得你的样貌。”文子启指一指少年人运动服胸前的校徽图案,“这应该是你们学校的校徽。我可以先把县城里的中学的校徽都看一遍,认出是哪个学校后,再去班级里挨个找男学生辨认,总能认出来的。”

少年不吱声了,面孔颜色堪比惨白灯光,眼眶里积攒着委屈和不甘的水珠。

真要是用这方法,工作量太大,耗时也太久了,不过,用来吓唬吓唬涉世未深的孩子,还是行得通的。文子启长长一叹,以沉静平缓的语气,一字一顿劝道:“你爸爸到底伤了人,躲躲藏藏过日子始终不是路子——自首是最好的选择。”

少年人吸着鼻子,双手绞紧运动服的下摆,声音细如蚊蝇,“这个我懂得,所以我才来这儿的——我爸犯的错,能不能不经过警察,私下解决?”

“你的意思是私下和解?”工程师的眉心微皱,“即使是和解,也需要你爸爸本人出现,跟伤者直接交谈与协商之后,才能确定是否和解。”

少年人坚决拒绝:“被伤的那人我不认得,不知道他肯不肯原谅我爸。如果他不同意,那我爸一出来,不就是直接被抓了啊。我听说这厂子的厂长姓赵,是最大的管事人,平时就住工厂区里。我想先找找他,问问他的意思怎样……”

文子启沉默了——这男孩为了保护自己父亲,确实花费了一番苦心,但伤人者不可不惩罚,而且眼下这状况……也就只能先问问赵厂长的看法。

“你就这样贸然翻墙进入工厂区找人,一靠近宿舍楼就很容易被巡逻的保安发现,不妥当,下回别这样了。赵厂长他今早送人去机场,下午我也没见到他——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给赵厂长,看看现在他在不在宿舍。他在宿舍的话,让他下来到这儿,跟你面对面谈谈。”

少年抓一抓脑袋,将信将疑地点头。

工程师掏出自己的手机,拨了赵厂长的号码。电话嘟嘟几声接通后,工程师开了扬声器,让少年人在一旁听着。此刻赵厂长正在市里办事,还没回工厂宿舍。少年人踌躇不安地捻着衣角,一会儿做口型示意工程师不要告诉赵厂长自己还留在厂区里,一会儿面对着围墙,有气无力地踹上几脚。

工程师扫一眼那少年人,对赵厂长简略地讲述今晚发生的事和少年希望私下和解的想法,末了,补充一句:“那孩子已经离开了。”

赵厂长在电话那头咝咝地抽烟,说:“小文,你说的情况我大致明白了。私了这事儿,我不清楚老林他的态度怎样。具体的等我回厂子了再和你聊聊。要不咱们找个时间一起去医院,问问老林怎么想?”

工程师应了好,叮嘱赵厂长一路顺利后,便挂了电话。难得赵厂长有一回言简意赅,不唠叨。他抬头再瞧少年人——少年人的表情已经放松大半。

“能有商量的余地,那就好了……”少年的语气也轻松不少,原本惨白如灯光的脸面恢复了血色,但也仅仅是一点血色。少年人的脸庞并不红润,呈现着一种生活艰辛重压下的土黄。

“我认为你应该见见赵厂长,当面跟他讲讲你爸爸的情况。”工程师建议,“毕竟,由你亲自去讲述,会更清楚些。”

“可是我爸爸……”一提起父亲,少年人的神情变得低落,忽然又一惊,“啊,现在几点钟了?”

工程师低头瞧了瞧手机,“九点钟。”

少年人一脸焦急,“不行,我得回家了,晚了回家我爸又要揍我的。”

文子启皱眉问:“你爸爸经常揍你?”

少年人点了点头,“是的,他……”紧接着又摇摇头,“不,他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发大脾气,骂人,又揍人。他不喝酒的时候对我挺好的,给我钱买吃的,还帮我洗校服。”

少年人讲起他爸的好,干巴巴的土黄色的脸上似乎有了鲜亮的光彩。

文子启瞧着觉得心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遇上酗酒的父母,孩子最苦。“现在天黑,你怎么回家?”坐车?可这偏僻郊区,大晚上的,三轮车都难招到一辆。

“我踩自行车。”少年回答,“车就停在墙对面。隔壁是个汽车零件厂,看门那保安喝了啤酒,喝完了就打瞌睡,我趁他睡得沉就溜进去了。”

“我们聊了这么久,那保安估计快醒了吧。”

“我可以走后门。他们的后门没上锁,走后门然后绕路回去。”

“……你对隔壁厂真熟悉。”文子启暗暗佩服这孩子。他想起前几日的一场滂沱暴雨,他和沈逸薪被锁在大铁门外,也是如此绕路才回到厂区的。

“当然,我来过这附近好几回了。”少年人骄傲起来,高扬起尖瘦的下巴,“我爸他们来讨薪的时候,我常常跟着一块儿来,路都摸得熟了。”

工程师不由得感到奇怪,“你爸爸和施工队的其他队员们经常来这里讨薪,不参加别的工程吗?”不工作,生计如何维持?

“当然干活了,不然吃饭的钱从哪来?”少年人眼睛瞅着电灯柱,估摸着该怎么翻过墙对面,“我们这的工程多数都是小工程,用不了这么多人,他们就商量着,一拨人去干工程,一拨人空闲的来讨薪,等到了下个工程,再轮换过来。好不容易来的大工程承包建设新工厂,比如建你们的新工厂。”男孩说着说着,语气里带了幽幽的埋怨,“那会儿全部人都一起上,但没想到等干完活,不给钱……”

工程师明白是东方旭升欠钱理亏在先,没有说话。

少年人手攀着电灯杆,像个灵活的猴子,脚底蹭蹭地蹬几下,就顺着电灯杆爬到了围墙顶。

工程师仰头问:“我跟赵厂长商量完之后,要怎样联系你?”

“我会自己来找他的!”少年蹲在墙头,矮瘦的身材如一团阴影,“我不会被巡逻的保安发现的。”

夜里起风,吹动少年人松垮垮的校服。少年回头,有点不放心,又有点期盼地喊了一句:“我走了啊,你可答应过我的,要帮我啊!”

“嗯,我知道。”文子启看向对方在黑夜里的双眼,“我答应过你的。”

工程师回到招待所,打开灯,白光洒落,照亮空荡荡的双人房。

昼夜温差大,清凉的夜风从敞开的阳台门呼呼吹入,在房间内转了一个圈,然后从打开的房门掠出。

熟悉的场景,却不见了熟悉的人。文子启开始怀念曾经一路同行的沈逸薪了。

——认识不足一个月。温柔,健谈,很好相处的一个人。一点架子都没有。笑嘻嘻调戏人的时候,甚至有种玩世不恭的轻浮模样。完全瞧不出是公司里销售业绩最强的两人之一。

——不知道他在海外处理业务时是怎样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情?

——飞机早已降落。现在,他或许正在新上海国际大厦加班,准备演讲。或许还见到了老孙。希望老孙别再误会他。

文子启坐在原本属于沈逸薪的床上。这床靠近阳台,望出去可以遥遥见到黑夜天空中高悬的一轮弯月。

遥远的郊区,不发达的地方,夜晚地面没有多少繁密的灯火。云层浅薄,即使只是如弦的弯月,月光也分外明亮皎洁,照亮夜空。

文子启静静地坐了一阵子,思念着远在上海的朋友们,夜风吹乱了他的柔软刘海。

手机响了,是孙建成的来电。

“小文童鞋啊!”孙建成兴高采烈地哼哼,“韩老大明天就可以出来了!”

二十五

招待所的双人房中,几只昼伏夜出的蛾子受了屋内灯光的吸引,围聚在阳台,时而扑飞冲撞向透明的玻璃门,时而不甘心地停落在门上,摆动触须。

文子启仔细倾听电话那头孙建成的叙述。

康鑫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于2005年建成裕龙大厦,并将其作为商品房开始公开发售。2008年,金融危机的阴霾弥漫在世界经济的上空,也弥漫在广大的受影响民众的心里。2009年,康鑫房地产由于资金紧张,向一间本地银行申请贷款。2010年初,康鑫房地产向另一间银行申请贷款。2010年底,康鑫房地产向惠安银行申请贷款,并以裕龙大厦为抵押。2011年初,东方资产公司成立,同时,惠安银行因其不良资产比例过高,获批准允许剥离不良资产,剥离后的不良资产由东方资产公司收购并处置。

一个月前,东方资产公司向裕龙大厦的所有业主都发出了一张催款通知函,要求他们限期还款,否则将房产予以拍卖。

众多业主们在收到催款通知函后,才知晓自己的房产被房地产商抵押。一周以后,业主们组成业主联合会,集体向市经济侦查大队报案。

“唉,事情就是这样的。”孙建成咕咕地喝了一口水,咽下后继续道,“现在康鑫房地产人去楼空,公司里最关键的老总和法人代表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事儿闹得大,市里很重视,特别交代这案子涉及民生问题,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案子的主负责人是经侦的副队长,叫黄翰民,年轻有为,特厉害的一角色。从上两星期开始,许多在这一两年来和康鑫有过商业接触的人都被请了去喝茶,其中有四五个人也像韩老大那样被扣了好几天。”

“光夏能安全没事就好。”工程师长舒一口气,心里只惦记着韩光夏。

“是呐。”孙建成声调轻快,听起来也心情不错,“前几天和韩老大完全断了联系,等他出来,得好好接风洗尘,顺便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是哪儿的人让韩老大吃了冤枉亏,咱们得去讨回来!”

是夜,两日来未曾睡过踏实觉的文子启拥抱着同事带来的好消息,安安稳稳地陷入了宁静的睡眠。

梦境中,火车山洞隧道口,他再次见到一树盛放如雪的梨花。

梨花,老人常言的离花,分离之花。

第二日一早,文子启被赵厂长的电话吵醒。

赵厂长告诉睡眼惺忪的工程师,林组长今日出院,他已经买好了中午的车票,上午林组长一出院,接了直接去车站,把车票给林组长和林嫂,让两夫妻早点回老家,离开这惹事的地方——至于私了的事情,就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时询问林组长。

文子启匆忙洗漱和更换衣服。十五分钟后,赵厂长的夏利车载着文子启,摇摇晃晃开往市区医院。

温风和煦,车上播放着一盘歌碟,悠悠飘出邓丽君的甜美歌声。

当《再见,我的爱人》余音袅袅的时候,文子启透过车窗望了望天——蓝湛湛的晴空,万里无云,阳光明亮刺眼,和他离开海南的那天一样。

医院的部分楼层正在进行小规模的翻修。装修工人为了更换上崭新的推拉式铝合金窗框,先把旧式的涂漆铁窗框拆下,挨着边堆积在住院楼前方的空地上,有几副铁窗框甚至被搁置在一层的走廊里。

赵厂长找了个地方停好夏利,领着同事走向住院楼。

踏上楼梯台阶之前,工程师无意中瞧了一眼那些被遗弃的铁框——框体油漆剥脱,铁架生锈变脆,许多在拆除的过程中已经变型和断裂,尖锐嶙峋的铁条断端肆意冲着任何方向展露它们的锋利。

工程师的心底蓦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停下脚步,试图辨认清楚这种感觉源自何方,却又因为赵厂长的催促而暂时将其抛诸脑后。

病房里的林组长正在收拾衣服,林嫂去了办出院手续。

林组长的气色好了许多,面色红润。

赵厂长乐呵呵笑道还是嫂子照顾得好。林组长摆了摆手,连连说在医院待的几天可闷得慌,又指一指自己装衣服的红白蓝编织袋,说老婆嫌带了晦气,回去之后衣服裤子统统都得洗刷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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