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启稍微推开金属防盗门,透过细长的缝隙,意料之内瞧见一个年轻小伙子正站在林姐的办公桌前低头挨训,唯唯诺诺,像被严厉批评的小学生。
林姐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正巧响了,她瞅一眼来电显示,顿了顿,没好气地冲着那小伙子摆手,“我接个电话,你先去外面等!”
小伙子如蒙大赦般退出房间,掩上门。
遥远的天际滚来一声闷雷,财务室那扇光滑锃亮的不锈钢防盗外门映出小伙子的沮丧模样。他懊恼地抓抓头发,一抬眼,发现门外走廊还站着另一人,正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踌躇一会儿后,他难为情地开口:“我、我来找你们财务的人,不耽搁太久哈。”
“林姐她的脾气火爆些,你别介意。”文子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
小伙子尴尬地笑了。他皮肤颜色偏深,笑时露出一口白牙,“没什么,是我自己健忘,漏盖了个章。”他的蓝条纹短袖运动衫已湿大半,头发乱糟糟,零星的水滴从他后颈的发梢尖滴下,落在衣领上。
面前人的一身狼狈,文子启看在眼里,叹在心里,“你在雨里奔波一上午了?”
小伙子露出你怎么知道的惊讶表情,“是啊,我从大早到现在跑了三四个地方,早午饭都没吃。”说罢,扬了扬手中的单据。
文子启一瞥单据上的公司名称。
东方旭升。
小伙子名叫蔡弘,大学生,正在东方旭升深圳分部实习,今年毕业,待七月份毕业证发了就可以申请考核,考核通过后就能签合同成为基层的驻点工程师。
一个月前,东方旭升深圳分公司分别发了两批不同的服务器去福建的两家客户处,当时因为人手不够,就由蔡弘负责联系物流。但蔡弘一时大意,竟然在填单时将双方的地址对调错填,以至于两家客户都拒收。目前,两批货暂时存放在巨烽物流的福建仓库里。
蔡弘接过文子启递的纸巾,擦拭着颈脖的雨水和汗水,“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我实在太粗心大意了,竟然犯这种低级错误。本来分公司的总经理说我表现不错,实习考核的评语一定不错,有指望留在公司。”职场新人后悔不已,沾湿的纸巾皱巴巴,“现在出了这档子事,经理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评语铁定差透了。留公司什么的,我都不敢奢望啊!”
“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不犯就好。”文子启明白了——按照巨烽物流的规定,超过一定保额的货物,需要先用公司证明和发票表明那两批货地址错误,然后才能让发货点的负责人通知异地仓库重新送货,而该流程的前提,是找财务室的人开一张证明已付运费的单据。
蔡弘通过防盗门缝隙又朝财务室瞅了瞅。
林姐还对着电话咆哮,眉飞色舞,越来越激动,大有不争满盘赢誓不罢休的架势。
“我还是明天再来吧。”蔡弘嘟哝着,转身抬腿要走,“等她消消气再办。”
文子启看着蔡弘,仿佛看到了刚刚从象牙塔般无心机的校园毕业、投入洪流复杂的社会时的自己。与眼前辛苦的职场新人不同,文子启知晓自己是何等幸运,能在首份工作中便遇到了韩光夏——身旁有韩光夏的悉心指点和仔细教导,令毫无工作经验的他避免了许多待人接物方面的磕磕碰碰。
我应该帮帮这个人,文子启心想。
“请等一等。”他劝阻道,“你要是走了……可能就真的没法留在公司了。”
蔡弘一愣,收回了迈出去的腿,“这话怎么说?”
“今天是星期几,记得吗?”
“星期四啊。”
“明天是星期五。你明天才来的话,即使是备齐发票和公司证明,修改好地址,福建仓库那边也来不及当天调度,而周末客户方又无人接收,因此最快也只能在周一配送。”文子启详细解释,“但我们物流仓库的货物存放是有时间限制的,若责任不在我们公司,则大型货物只能存放十天。你负责的这两批货物的十天限期,算起来,正好到这周六。仓库的货物一旦超过了存放期限,就要按比例交保管费。”
蔡弘茫然,盯着文子启,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
雨越下越大,铝合金窗外面水珠密布。办公楼外的货运场,水泥地面因雨水湿润而变得深色,白漆划分的格线更显鲜明。
“你们经理是严厉了些,但只要你在接下来的实习过程中不再犯错,应该还是有机会留公司的。”文子启耐心道,“可是一旦到了要交保管费的地步,就不好办了。主管那方面会认为你办事拖拉,导致公司有具体利益损失。再者,就算公司肯出这笔保管费,你也得开证明跑财务,又是一番求人受气的辛苦活儿。不过,肯出保管费也算好了。如果公司不肯出这笔保管费,让你自己支付……”
“那可糟了,我哪有钱——”蔡弘立即顿悟,搓一搓手掌,“不行,我得继续守在这里,不等到调度证明开出来不罢休!”
两个月之后,南方进入高温酷暑季节。
热浪滚滚的八月份,文子启又见到了蔡弘。
巨烽物流办公楼外围的运货场,蔡弘的笑容中洋溢一股自来熟的气质,人似乎被晒得更黑,头发倒是梳得光亮平板,隔老远就开始热情地小跑来打招呼,“你好啊!咱们上次见过,呃,认得我吗?”
文子启正拿着广交会展位申请相关的资料准备交给同事。他端详着对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记得来者何人,点一点头,“认得,你是东方旭升的小蔡。”
“我早念叨着哪次来这里的时候和你说声谢谢的。可那次见面我没问你的名字,所以拖得晚了,嘿嘿——多亏你上次提点我,不然我可惨了。”蔡弘不好意思地抓一抓脖子,抓完脖子又去抓头,把光溜整齐的头发差点抓乱,“我已经通过考核,成功留在东方旭升了。后来我和经理提起你跟我说过的话,他说你指点得好,要是我那时一走了之,可能真的不能留下了。”
“我也不过是多说了一两句而已,你能留在东方旭升,最主要的还是你自己的努力。”文子启道,“今天你怎么来了?送货?”
“对哈。”蔡弘指了指不远处一辆卸货中的五菱轻型货车,“要运去香港的一批机柜,数量不大,我一个人跟车送来,顺便交运费。”
“我记得巨烽物流有上发货方仓库提货的服务。”
“我们深圳分公司为了运送本地货物,有三辆货车可以调度,还挺方便。再说哈,叫物流公司上门提货,要付提货费,我们那经理抠门,不舍得——”
“……懂了。”文子启了然。上门提货的费用不高,经理连这点都不舍得,当初如果收取仓库保管费,估计只会压到蔡弘头上。
往后的日子里,文子启经常见到蔡弘。
有一回,货车来得晚了,交付完毕已是傍晚下班时间。
蔡弘把运费收据折叠往兜里揣好,乐颠颠跑来喊文子启一块儿去吃饭,“那地方不错哈,价格便宜,味道绝对比得上酒楼菜。”
文子启抬头望一望已渲化为暗青色的天幕,答应了。
淡白如烟笼的新月早已东升,平民化的海鲜大排档开始热闹。落地大风扇呼呼运作,劲风吹散黄昏暑热。简易方桌与塑料椅一溜儿排开摆放,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食客。遮蓬下的锅灶火光熊熊,厨师将椒盐、油炸虾、蒜蓉齐齐倒入锅中,左手执锅,右手运大铁勺,猛火翻炒数下,白烟腾起,一份香味扑鼻的椒盐虾便可以起锅装盘。
三两杯冰镇珠江纯生啤酒下肚,蔡弘的话匣子打开,大诉苦水。
蔡弘是小城镇出身,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一个尚在读高中的妹妹。他每月的工资除去饭钱、房租和交通费,余下的全寄回家,但家中还是不够用,每次来电话均是要钱。
“我知道家里不容易,老爹老娘年纪大了,下岗在家,小妹又还在读书,只能靠我一个人赚钱。”蔡弘放下酒杯,眼眶里有些湿,“可是我一个人在这儿熬得也辛苦啊。刚毕业,拼死拼活才留在大城市大公司。深圳的物价贵房租贵,我已经是能省就省了。他们啊……他们每次打电话来,三两句话说完,就开口要钱。”说罢,他抬手往空酒杯里倒满啤酒,啤酒瓶空了,又招手让服务员再上两瓶。
八九分醉意的蔡弘一饮而尽,酒杯啪地放在饭桌上。他拽住文子启的手臂,张嘴喷着酒精味,“文哥,刚才那些话我就只跟你一个人说,真的哈。在公司里我可不敢说,说了怕他们瞧不起我,笑话我是乡下土包子。”
服务员端上两瓶啤酒,用启瓶器起了一瓶的盖子。
蔡弘摇摇晃晃起立,满腔热情地抓过那瓶啤酒,大吼:“来!咱干了这瓶!以后你就是我兄弟!”
吼声震得四座客人皆惊,纷纷回转头行注目礼。
蔡弘举起酒瓶仰起头,直接嘴对瓶口咕咚咕咚地畅饮起来。啤酒瓶内的液面边冒气泡边下降。蔡弘喝完整瓶啤酒后,特意将酒瓶子倒过来,环顾四周,示意自己一滴没剩,紧接着,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哐当一声趴在饭桌上,打起呼噜。
文子启:“……”
众人:“……”
原本正要起第二瓶啤酒瓶盖的服务员瞧了瞧蔡弘,尴尬问文子启:“客人,这瓶还要不要开了?”
文子启扶额,“不用了,埋单吧。”
这一年的冬至,文子启和伍诗蕊去又继续火锅之约,顺喊了蔡弘。
“蔡弘!你说得太对了!”伍诗蕊说完,气势豪迈地拿起面前的满杯酒一仰而尽,然后把空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
沸滚的鸳鸯火锅一半是劲辣的火红,一半是清润不辣的乳白,各自蒸腾着味道迥异的香气,却又和谐地汇聚在一起,勾人食欲。
蔡弘赶忙为伍诗蕊的杯子满上啤酒,态度毕恭毕敬,“是是是——”
酒劲浮上脑,伍诗蕊按揉着太阳穴,面泛红晕,突然换了幽怨的语气,眼眸如秋水般迷醉,粉红饱满的双唇因酒水滋润而晶莹欲滴,“我当初考大学就是没选对适合自己的专业,选了个银行方向的金融管理。你想想啊,这年头银行哪会好进去,还管理……”渐渐,她说话音量越来越大,根本不顾及隔壁桌客人诧异的目光,“面试了好几家都失败了……不是说我没工作经验就是说我不会拉贷款!结果只好到物流公司,专业不对口啊!”
蔡弘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专业不对,大材小用了。”
置身战场外的文子启躲难似的低头默默往锅里倒生菜和粉丝。
蔡弘悄悄用手肘撞一撞文子启,低声说:“文、文哥……这妹子不是一般的能喝!而且喝高了简直是百变女郎,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哄。”
文子启抬眼扫过前方情绪不稳定发牢骚的伍诗蕊,叹气,老实回答:“……嗯。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她这么厉害的。”
蔡弘:“文哥你以前没跟她一起吃过饭?”
文子启:“吃过饭,但没碰过酒。”
蔡弘:“……”
服务员送上两瓶啤酒,起了一瓶的瓶盖。
伍诗蕊一把抓过那瓶开了瓶盖的啤酒,“来!蔡弘!为我们刚毕业就不顺利的人生干了这一瓶!”说罢就着啤酒瓶直接灌了起来,可还没咽几口,酒瓶又放下——她捂着嘴,起身冲向店门外。
“她——”蔡弘一头雾水。
“她喝太多,快吐了,你去看一看她。”文子启无奈说。
“是是——”蔡弘匆匆赶去店门外照看伍诗蕊。
服务员本来准备起第二瓶的瓶盖,见了眼前情形,犹豫问:“客人,这瓶还要不要开了?”
“……不用了。”文子启远望蔡弘的背影,摆摆手,过了几分钟,又觉汗颜,“奇怪……怎么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时间一晃而过,文子启来到深圳的第二个年头,春节将至,蔡弘前往巨烽物流公司运送了长假前的最后一次货。
“因为春节期间放假、人手不够的缘故,可能会晚些才送到香港。”文子启提醒道。
“没问题,经理说已经通知香港那边了。”蔡弘乐呵呵,“我后天的火车回老家。文哥你呢?”
“我会留到大年三十。公司里需要有人值班。”
“文哥你真敬业!哦对了!”蔡弘一拍脑门,从包里掏出一大叠子印刷精美的书册,一一摆放在文子启的办公桌面,如数家珍,“对了,文哥,我知道你爱钻研,所以啊,带了不少宝贝孝敬你。这是我上周被选去上海总部培训时他们发的数据和结构详解册,各型号都有。这是研发中的产品的实际测试数据分析册,挺薄的,不过内容关键,仅限内部传阅。噢,这份赛思克的,还有,这份高升的……”
蔡弘挨个把书册和对应的公司交代了一遍。
“东方旭升够厉害,连赛思克和高升的内部文件都能拿到。”文子启翻阅着其中一本。
“商业竞争激烈嘛。”蔡弘摊了摊手,“不过上海总部的人是用什么方法拿到的,我就不晓得。说不定,赛思克和高升同样也有东方旭升的内部资料呢。”
文子启顿了一下,问:“拿到同行业中其他公司内部机密文件的人,算不算是犯了侵犯商业秘密罪?”
蔡弘抓了抓头发,“应该算是吧。”
文子启默然凝视手中那本书册,指尖抚摸过页面上印刷的鲜红色的“内部机密”四字。一副低沉磁性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回响,混杂着亚龙湾灿烂夏阳的灼热感、海风的咸腥气息与海水的清凉触感。
当时并肩同行的人,是韩光夏。
——他对他说,他们处于激烈商业竞争的浪潮里,许多事情都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掌控。
——他对他说,就像经常走在海边的人,会因不得已,而弄湿了鞋。
文子启回到深圳的第三年,冬季特别冷。春节前,公司里众人回家过年,仍是文子启留守值班。
年二十八傍晚,暮云垂天,寒鸦哀鸣。
文子启独自步出办公楼,锁门。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办公楼一楼的铁闸门被唰地拉下,铿锵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空旷敞阔的运货场。
天黑得早。夕阳大半隐没在地平线下,橙黄的天幕转变为深深的蓝。南方常绿乔木在风中大幅度摇晃,树叶哗啦哗啦作响,与呼呼的风声相互应和。
文子启裹紧了厚软的针织围巾,走向外围大门。
冬日的寒风里,有人静静倚在大门旁——身形高轩颀长,衣袂临风飘摆,风仪一派潇洒。
年轻的工程师抬起头,望见大门旁的人,困惑地停下脚步。
光线暗,他辨不清对方的长相。
对方却动了,抬臂冲文子启挥挥手。
文子启带着迟疑,走前几步,在黯淡的暮光中,终于看清对方的面容。
“……逸薪?”
三十二
“……逸薪?”
文子启呆呆地望向面前的男人——深亚麻色头发,深黑瞳仁,斯文温怡的金丝框眼镜——三年,他的容貌气质,分毫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