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了顾如玉一个人在指挥室里。
指挥室的风格简单至极,几乎到了贫瘠的地步。自从那一段年华从顾如玉生命里逝去之后,他似乎就再也没尝试过艳丽美好的东西。
所谓触景生情,若是无景,大抵也堪自欺欺人了罢。
一杯茶在桌上晾着,此刻它还算温热,不过,过不了多久,它也该泛凉了。
人生也如这杯茶,热、凉,都不过是状态。其实它不过是杯茶罢了。
顾如玉揉揉额头,叹了一口气。他想起当年为了取得柳骏的信任,他在靖川带兵,灭了钟离氏满门。
他不相信,不相信钟离翡这条漏网之鱼是真心实意地跟在苏井身边,他不相信,不相信钟离翡能没有一点仇恨。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七年前,苏井与杜恪两心相悦,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春宵露浓——他不甘心,不甘心为何他与苏清不得善终,苏井却如斯幸福。他嫉妒,嫉妒得发狂。所以他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将苏井逼至亲手扼杀了杜恪。那样温柔的一个少年人,对他万分尊敬的一个后辈,本该是国家日后的中流砥柱,合该在政治舞台一展才华的人——因为他的一己私念,就那样死了。他的人生湮灭在风尘里,从此再也没有后续。
这些年,他日日被良心谴责,日日不得安眠,他又怎么敢、怎么敢再逼苏井害死这第二个?
这七年,他见苏井人世浮沉,始终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整个人都镌一层颓废失措——他已经亲手掐死这孩子的天真,又怎么能、怎么能再掐死这孩子的幸福?
就算钟离翡是为了仇恨假意逢迎,他也只能忍着,最多只能时时盯着,盯着钟离翡的踪迹,一旦钟离翡露出一点破绽,立刻戒备。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了。
他如今,内忧外患。什么都做不了了。
第十一章
如同钟离翡预料的那般,与叶家大小姐叶佳联姻的事终究落到了苏景鸿头上。
即使是在一个月后便结婚,时间万分紧张,也不能省略订婚仪式。
两家集中力量,忙碌三天,也准备出一个不错的订婚宴,就设在叶家宴会厅中。
钟离翡没有像平常一般着长衫,他穿了一套雪白的改良西服,襟前还别了个蔷薇状的胸针,本来女性化的饰物,别到他身上,竟意外显出七分英气,剩下三分柔媚,却是被他本身的刚毅化开了。
长发用了一根红绳随意绑在了身后,还有几缕碎发落在身前,应和着雪白西服,愈显得漆黑如墨。
他比苏井来得早,同几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打了个招呼,便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等待苏井。
等待一会儿,苏井没来,倒是苏景厉端着红酒,坐到了他身旁。
苏景厉穿深灰色西服套装,这套装将他这个人衬得有些严肃,然而见到钟离翡那一刻,他脸上的严肃一瞬全部消失,便只剩下温和的柔情了。他将手上红酒递过去,“一个人来的?”
钟离翡并没有接,他点点头,“我喝不了酒。”
苏景厉想起什么一般,大笑起来,却笑得克制,生怕钟离翡厌了他一般,他小心翼翼开句玩笑:“偶尔能见你醉后情状,也是乐趣。”
“下次我再喝酒,便不打算烧柴房了。”钟离翡看了苏景厉一眼,整个人都窝到沙发里,意外地摆出一副慵懒的样子,“去烧二少的房才是正途。”
苏景厉听出他调侃之意,亦听出那淡淡威胁式的疏离,心中有些失落,面上却分毫不显,“那我可拭目以待了。”言毕,他向宴会厅入口看了一眼,声音黯淡一点,“他来了,我便先离开了。”
钟离翡淡淡点了个头。
待苏景厉走远了,苏井便坐到了他原来的位置。
钟离翡没换姿势,依旧是那副慵懒模样,他抬了抬眼,“弄好了?”
苏井只把眸光锁在他身上,并不接话,许久许久,才恍然大悟一般开口:“我可算知道为何会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钟离翡换了个方向,把全身重量都压到苏井身上,淡淡开口:“先生高见?”
“有美如斯。”苏井似慨似叹,一只手拦住钟离翡的腰,撑着他稍起一些,自己略转头,使二人保持面对面的姿势,果然,便见钟离翡脸上染上淡淡红晕,他凑近钟离翡的脸,在钟离翡鼻翼上轻轻吻了吻,“朝臣何比佳人?”
钟离翡咬牙切齿回敬:“佳人也是要休息的,君王需要节制。”
随后他也凑近苏井的脸,却并没有吻上去,而是在上面咬了一口,咬得不重,然而也叫苏井那张偏白的脸染两迹红弧。在红弧上坏坏地舔了一下,他挪了挪身子,在苏井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了闭眼睛,竟是打算要睡了。
苏井默然——剖白了心迹罢,他二人的角色仿佛完全倒转,从前的无限容忍似乎都喂了狗,如今只显出挠人本性——自然,他也太食髓知味就是了。
这样想着,苏井眼睛里含一抹笑,将怀里人揽得更紧些。
若是将他要去谒阳这事告诉苏老爷子,苏老爷子一准不同意,所以他便同钟离翡商量着“暗渡陈仓”,偷着过去。他将给顾如风准备的支援物资布置成货物的模样,打着去海城谈生意的名号出去,到海城再转车去谒阳。
因为不知道何时才回来,抑或还能不能回得来,他已经将旗下店铺暗中托给苏景明与苏景郁二人,却并不叫苏河等人知道——若是叫他们知道,免不了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为着这些事,他每日都十分忙碌,逮着空闲却仍不忘与钟离翡被翻红浪,而钟离翡每日的忙碌程度并不亚于他,一来二去,整个人就愈发……苏井的笑意夹带几分狡黠,他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钟离翡尖削的下巴,一边庆幸自己能遇见这位少年,一边又庆幸自己日日都不曾停过身体锻炼。
“口水都要笑出来了。”苏渝走到他身边,故意“啧”了一声,“苏大才子你丢不丢人?”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苏井毫不客气地回敬,“我那便宜舅妈和那两个便宜小表妹,你确定不给顾二叔解释解释?”
“……”苏渝听完,捂心口捂了老半天才又开口,“他不跟我说话。”说完似乎是不想再提及这茬,他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指了指苏井干干净净、什么饰品也没戴的脖子,他问:“杜恪送你那玩意儿就这么摘了?”
——苏井原来一直戴着一个莲花吊坠,是从前同杜恪在一起时杜恪特意去找人定做的,几乎等同于两人的定情信物,杜恪死后,这吊坠几乎成了他的另一半性命。虽说如今苏井同钟离翡在一块,苏渝还是觉得不敢置信,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放下了。
“在国外,一个意外,丢了。找回来后,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就扔了。”
“你真放下了?”
“嗯,”苏井点头,看看钟离翡,目光中尽是满足,“我对不起杜恪,但是我不后悔。”
苏渝也看看钟离翡,继续问:“小七什么反应?”
“他傻得很,”苏井仰头笑了,“他以为我取下吊坠是没什么生的意义了,还说要为我收尸……这蠢小鬼。”
“什么小鬼,你以为你多大?”苏渝瞥他一眼,又忍不住叹一句,“……你想开了就好。顾如玉就是个大混蛋,你从前听他的根本不行。”
“我二十四了,总比小七大。”苏井似是自喃,俄尔又道:“小舅舅,你眼里的嫉妒都藏不住了。还有,”他轻轻地摆摆手,“你快走吧,等下小七要被你吵醒了。”
苏渝:“……”
这小兔崽子。他心头骂一句,转头就走。
走了两步,就看见长廊尽头站立着的顾如梦,消瘦的身形,一如他记忆中的冷淡模样。
苏渝近乎痴恋地看着他。
苏井军事不通,看人却奇准。
他的确是嫉妒——嫉妒苏井风华正茂,嫉妒苏井与钟离翡终成眷属,更是嫉妒……嫉妒苏井,竟然能够放下。
他少不更事时爱了一个人,却爱了将近三十年,怎么、怎么都放不下。
第十二章
苏井终究没熬到苏景鸿牵手叶家大小姐叶佳出场,他将钟离翡的手扶到他脖子上,打横抱起钟离翡便离开了宴会厅。
厅外正是露天花园,此时星河靓丽,将污垢大地照出一点纯净。
他看见盛修神色恍惚地站在花园的长廊里,似乎在想许多事情,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苏井开口:“有什么话想带给顾如风的吗?”
“啊?”盛修吓了一大跳,猛地回神,有点紧张地冲他摆摆手,“他心里有我就……足够。”
苏井不置可否,绕过他,抱着钟离翡从长廊彻底穿过,一路走出大门。
门外停着各色汽车,苏井找到载他来的那一辆,将钟离翡轻柔地放上后座,找来一张薄毯给他盖上,随后轻手轻脚地合上车门,突然在就马路牙子上坐下。他从西服外套里拿出香烟盒子,揪出一根香烟。划亮火柴,就将香烟点着。
吐一口烟雾,他的眉目便隐于烟雾里。然而仍然能看见他皱起的眉,他开口:“钟离羽……”
忽地低笑一声,“那又如何……管他是羽非羽。我看上了,”一把将香烟掐灭,“那就是我的。”
他这样想着,不知又在马路牙子上坐了多久,直到宴会厅里的人三三两两结群出了大门,他才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这时有旁的汽车启行的灯光照来,苏井在这刺目的光里,就看到了几乎贴在车窗上看他的钟离翡。
不是欣悦,也不是痛苦,就是一张没有情绪的脸,却意外叫人觉得无比悲伤——似乎是非常害怕他就此离开,却也能接受他就此离开。
见苏井起身,那张脸的主人换了动作,他飞快在后座躺下,装做自己仍旧没有睡醒的样子。
虽然星光烂漫,他想,苏井有心事,是看不到他的。
就像那七年漫漫,苏井不也到如今才看到他吗?
若是他没有一直等着,早就完蛋了——若非他一直等着,他们两个人,哪还有什么可能在一起呢?
文火慢熬,也不过是这个理而已。
如今既然苦尽甘来,自己又还妄求什么呢?
能得一天,便赚得一天,岂不就是这样吗?
苏井开了车门,坐到驾驶位上,往后偏了偏头,“坐起来吧,蠢小鬼。”
钟离翡慢吞吞地坐起来,“你蠢。”
苏井翻了个白眼,“行行行,就你聪明,你聪明你趴窗户……”
“我自己乐意。”
“……”真是天大的缘由都胜不过这个“我自己乐意”了。
苏井无奈地倒车,扭方向盘,开离了叶家。
开车回去的路上,钟离翡没抵住倦意的再次来袭,在后座倚着,又睡了过去。
苏井整个人有些云里雾里。
看见钟离翡,他便觉得欢喜。而钟离翡将他堵得哑口无言的那些话语,其实他并不是还不上口,他只是不想开口,不想用言语破坏对方那可爱的样子——每每钟离翡口头胜过他时,眼睛里总会不自觉地萦上一点如同猫偷腥了一般的光,令苏井觉得他尤其可爱——他活了二十四年,永远是咄咄逼人,不将人说到无话可说便不罢休,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自甘如此克制。
(即使是从前与杜恪在一起,也是对方顺着他来,丝毫不与他争舌。)
然而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为爱人退让——甚至他觉得颇有浓郁的幸福感。
得了,这回是彻彻底底陷进去了——他开始明白,七年前,他能够亲自下手取了杜恪的性命,不过是因为他爱得不够深罢了。
一夜堪堪过去,到再抬头时,金乌已经高起,无边光芒穿透厚重云层,映出无垠大地。
车站一如既往,热闹非凡。
苏井昨夜并未动作,是以今日的钟离翡看起来,气色红润,颇有精神。
工人们将装箱的货物,有条不紊地往车上递着,苏井与钟离翡看了一会儿,便携手上了车去。
他们并非两人独去,孙墨与曲怜儿也与他们一同前往。
孙墨虽为孙家第三代独子,孙老爷子祖上却是出过将军的,虽然行的是商人生意,却一直以武德治家,不知在谁那儿听说了这么个机会,也不顾孙父孙母的反对,独断专行地就要将自己的嫡孙送上去谒阳的火车。
孙墨既然要去,曲怜儿自然陪着。他是京玉堂的台柱子没错,可京玉堂也是能人辈出的地方,孙墨一走,京城也不会真是个太平地方,还不如就这么,刀山火海闯个生机来。况且,他对孙墨,并非没有真情。
苏井啧啧称奇:“放着富贵温柔乡不要,非要你去硝烟丛里打滚,孙墨,你爷爷真奇人哉!”
孙墨重重“哼”了一声。
钟离翡抬了抬眼皮,“孙家在京城根基不如另几家稳,你又不肯同苏小姐联姻,孙老爷子这时将你放出去,算是另辟蹊径,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我在谒阳一天,便尽可能地保你一天,孙墨,你要争气。”
孙墨听见他这话,瞬时茫然,“根基不稳?……爷爷他?”
曲怜儿亦是脸色大变,“这么说,京城危矣?”
眼见气氛变得凝滞,苏井轻笑一声,将那凝滞略微散去,不以为意地开口:“没有家破人亡那么严重。不过——你们家做的是古玩生意,若是真打到京城去了,必定是不好再做下去了。”
古玩字画,个个都是难存易毁之物。若战事真蔓延至京城,即便北系顾忌民生不去烧杀抢掠,这生意也难以维系。
孙墨虽然性子火爆,却是赤子之心的表现,并不真地懵懂无知,苏井知晓这么一点拨他是必定明白,遂是并不深劝,接着又说下去,“孙老爷子想必也存了换行业之心,这回放你出来,是有意打磨。若是你不幸身死,只当你孙家注定没落,若是你从此崛起,也给孙家打开新局面。”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扫了孙墨一眼,又笑起来,“孙老爷子也是孤注一掷罢?有你这么个炮筒子似的孙子,想必就算没有这场内战,古玩生意也是做不长久了吧?”
孙墨听完这话,提起来的心略略放下一些,他本来对孙老爷子这举措只是抱怨一二,如今倒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便坚决执起了另辟新路这一重担。
这一责任堪堪负起之后,他为自己的新未来做了头一件奠基的事——
孙少爷捋起袖子,开始揍向苏井。
第十三章
曲怜儿在京城并无亲眷——事实上,在这世上,他也是没什么亲眷的了,他本是孤儿,漂泊无依,因为钟离翡的无心之举,才得以进了钟离家当个小书童,钟离氏灭门,他因缘际会没有被杀,一路往东游荡,后来被京玉堂班主看中,这才学了戏——他本来担忧也只是为了孙墨,这会儿听完苏井讲说,又看着踌躇满志的孙墨,心便放下来。
见孙墨与苏井打得正欢,甚至一路从人群里穿过,打到了下一节车厢。估量着两人得打一阵子才回来,他忽地做了甚么决定一般,凑近钟离翡,在他耳边喃语几句,便抬头看着钟离翡。
钟离翡的脸色变了一霎,随后他沉默下来,也看着曲怜儿,声音里带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严肃,他问:“泽晋,若是你,是选生,……还是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