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的有几分自暴自弃,此时的师彦身份比他高太多,碾死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费多少劲。
这么直接的发问轮到师彦难以回答了,他是恨周茂没错,换在上辈子这种月黑风高孤男寡男的情况,杀了他为国除害,师彦根本不会犹豫。可现在……面对着一个披着八岁男童皮囊的周丞相,堂堂未来镇国将军怎能下得了手。
师彦打定决心不放过他,掐住他脖子把他扯到面前,恶狠狠的说。
“周茂,你不怕我杀你吗?这辈子我是替当年枉死的四万官兵来报仇的,我会让你痛不欲生,哭着求我杀了你。所以,今天还不是你死的时候。”
周茂听他这么说,反而不怕了,只要现在不死,就有回转的余地。
他调整呼吸,小心斟酌着用词:“师将军,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我也能复生?”
师彦一怔,随后厌恶的放开他浸满汗水的脖子,从怀中拿出块手帕使劲的擦。没错,刚刚他一时激愤竟然忘记了这件隐秘的事情,没想到歪打正着。他瞪了周茂一眼,意思是‘说下去’。
“神仙说让我回来做好人,改正错误。”
师彦像听见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嘲笑出声,一会儿突然又义愤填膺哼了一声。
周茂见他的脸跟调色盘似的,不明就里,问道:“师将军有何赐教?”
“哼哼,周丞相知道什么是好人吗?在你眼里恐怕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乌合之众吧!”
说得阴阳怪气,周茂也不反驳他,只用事实说话。
“我确是悔悟了,不管师将军相信与否。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大能取信于你,烦请将军耐心听我把后面的话说完。”
周茂说完退后一步,乘着月光看清了师彦清冷的脸,他脸上的厉色稍稍退去一点,不再像个吃人的恶魔,周茂才壮起胆子继续说道。
“师将军名门之后、忠君爱国,想必今后还会走上征战沙场这条路。你我前世之争其实也是朝堂中常见的文武之争、平衡之术,没有周茂也会有李茂、张茂。”
“你想说什么?”师彦隐隐猜到了张茂后面想说的话,有点烦躁。
“不如我们合作,我主内你主外,以我之力再不会有人可以陷害你。”
周茂一口气说出了他想了两天的结论,结束文武官的对立,找到两派的平衡,才能大大推动朝堂的进步。
炎朝建国一百多年,从第一代君主的励精图治,第二代君主的开疆拓土,后面基本上都是奉行道家的无为而治。‘无为’是把双刃剑,用得好,民风开化,文化昌盛,政治自由,经济繁荣。而用得不好,就会成为懒惰的借口,皇帝不务政事,贵族贪图享乐,官员得过且过。周茂所身处的时期就是长时间的‘无为’所带来的恶果。
作为‘得过且过’那群人的头一把交椅,周茂也惭愧过一阵子,他想对民生做一点建树时,宋光陵没给他实行的机会,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周丞相,你不觉得自己是在说梦话吗?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
“唉~”周茂假装无奈的叹气。
“不管师将军多么英明神武,但那是在疆场上,朝里想阴你的人多得是,上辈子那么巧偏偏是我。你不想重蹈覆辙的话,就必须在敌人内部培养一批战友,这些人必须身居高位才能说的上话。师将军,你觉得除了我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黑暗中周茂的一双眼珠子尤其明亮,忽闪忽闪的,透着那么几分真诚。师彦避开他的视线,手拖着下巴,开始认真思考。
周茂说的句句在理,当朝的文武两派已经不是水深火热可以形容了,到他长兵时几乎对立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从前两任先帝起,边境接连受到外族侵犯。大炎长期懒怠治军的劣势显现,节节败退,有一次几乎被辽国攻打入东京。全靠后来涌现出的几位大将力挽狂澜,武将开始重获重视,之后竟对朝廷指手画脚,甚至拥兵自重。将稍不听话的文官进行迫害,官家看在眼里也拿他们没办法。
时至今日,稍微太平了几年,武官们正青黄不接时才被文官钻了空子,重掌大权。师彦接手时正好是官家忌惮、文官痛恨的尴尬时期。文武私下互不来往,已是大炎日渐严重的趋势。所以师彦听周茂提出这事,也长了个心眼,不是不可行,可当下首要解决的是……
“你说的没错,但我怎么相信你日后羽翼丰满不会重操旧业?”
周茂低下头,师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一声冷笑。
“将军可知我是怎么死的?”
师彦一怔,他死在周茂前,确实不知日后的情况,他下意识讽刺道。
“莫不是被人套上麻袋扔进池子里淹死的!”
军中早就有人想这么干了,只可惜周茂位高权重、独享皇恩,出门都有御赐的侍卫开路,没人有这个胆子暗算他。
5、同谋(二)
“也差不多,是官家派人杀了我。”
周茂平淡的把死因说出来,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几次呼吸间,师彦还是反应不过来。在他们外臣看来,周茂简直就是官家的掌中宝。经常同寝同食,一度风传当时盛宠的李贵妃因为醉酒冲撞了他两句,被连降五级贬为小小的才人。朝中凡有胆敢参周丞相的御史,不是奏折石沉大海就是这个人连官都没得当,当场捡包袱回家。
那时的周茂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官家怎会……?
见师彦许久没说话,周茂觉得有些冷场,替他接下去。
“盛极必衰,师将军别问我原因,到现在我也是不甚明了,估计这要成为千古之谜了。呵呵!”
周茂最后笑的十分干涩,连带着师彦都为他生出几分同情,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话到嘴边猛然收住。莫不是自己神经错乱了才会同情这种人,师彦暗骂,真是酒喝多了。
周茂又接着说:“师将军当真应该冒险信我一次,做了一世别人的走狗,我已经翻然悔悟,想过一次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
师彦不肯承认,最后这句‘属于自己的人生’使自己动容了。他说:“我姑且放过你一回,我会派人监视你,稍有不对,别怪我下手残忍。”
狠话放了,师彦不想再跟这个令他恶心的人待在一起,甩了袖子就要走。不料没走两步,感到衣摆被扯住,他狠狠地瞪了不怕死的周茂一眼。
硬顶着削人的目光,周茂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门牙。
“师将军,我们刚达成同盟的协定,可否立刻开始履行职责,帮我一个忙?”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师彦对着他稚嫩的厚脸皮目瞪口呆,他开始撸袖子,口里说道:“我今天不杀你,揍你一顿还是可以的。”
“别啊,师将军一代英豪不能随便草菅人命的啊……啊……啊……”
巴掌在周茂圆润的小屁股上狠狠拍了五下,周茂叫的声嘶力竭,师彦怕引来路人被迫停了手。心里道,揍熊孩子什么的,真是太爽了。这家伙瘦瘦小小一点点,原来肉全长屁股上了,真是让人上瘾。
“有什么要求?先说说看。”
对着面前水汪汪充满控诉的大眼睛,师彦还是心软了。
周茂愤恨的看着居高临下的师彦,今晚屁股因他两次遭殃,这笔仇咱们记下了。
周茂正头疼自己身上的钱怎么洗白,也担心明日去书院报考遭到拒绝,到底自己年龄太小也没上过一日学堂。现在送上门一个绝佳的靠山,不用白不用!
他不怕死的把计划告诉师彦,权衡之下师彦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就有了明天早上的一幕。
“钱老,这是我三姨婆的外甥女的儿子,从小身体不好没进过书院,但是功课一天也没落下。听过过俩月要考院试了,希望您能照顾照顾,给他报个名儿。”
今天的师彦穿着黑色圆领广袖的锦袍,头发规整的束成髻,深邃的五官配上他蜜色的肌肤,玉树凌风的站在书院门口,引来一些出门贩货的农家女纷纷驻足观看。
钱老先生是建康很有威望的大儒,曾经几度为官,现在请祠担任教书先生。他似乎很乐意自己被一同围观,到底被当朝大将军的小孙子请求帮忙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一旁呆着的周茂就很没有存在感了,豆芽菜一样的身板,估计在场的没几个注意到他。不过他也是多数被师彦外貌震撼住的人里的一员,同朝为官多载,虽然一两年也见不到一次,但是在为数不多的印象中,他只觉得师彦相貌端正,身材在武人里偏瘦不够威武。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换身衣服,把他拿到街市上,同样也是个瓜果争投的角色。换个地点,换个心境,竟可以见到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周茂又要感叹世事无常了。
“好说,好说,看令表弟一表人才……”,钱老不小心侧目看了一身布衣短打的周茂一眼,嘴角抽了抽,恬着老脸继续说道:“伶俐可爱,定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老夫会好好照看他的。”
话这么说,钱老还是收下了周茂带来的礼物,又对他表达了一番言语上的关爱,两人就从书院告辞了。
相对无话的走了一段相同的路,到了大路上两人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解决了一桩大事,周茂回家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才进院门,就听见院里一阵鸡飞蛋打的动静。走近一看,果不其然,小三子拿着把大砍刀正死死摁着只老母鸡。
“今儿怎么有鸡吃?”
周茂许久没尝过肉味,唾液分泌过剩,说话差点大舌头。
小三子抬头一看,小公子回来了,笑着说:“老爷派人送钱来了,夫人说杀只鸡给你补补身。”
周茂了然的点头,心里突然堵的慌。家里就是这样,送钱来时可以吃两餐好的,以后的日子全要节衣缩食。娘亲从来都把肉蛋省下来给他,自己借口修佛,碰都不碰一下。长大后他每每想起,心痛的整夜睡不好。如今他手中有钱了,却没有光明的借口拿出来,这叫周茂如何不堵的慌。
于是,他准备跟娘亲摊牌。
“娘,告诉你个好消息。”
周茂笑嘻嘻的跑进张淑秀的房间,吓得正在绣枕巾的她差点扎到手。本想严厉的教育一下儿子,可看见他进门开心的样子,张淑秀却狠不下心来。她笑的无奈,温柔的拿帕子拭干儿子脑门的汗。
“何事让你高兴成这样?”
周茂老实的任娘亲擦汗又扒衣服,他仰着头双眼弯成条线。
“娘亲,大同书院的钱先生答应让我参加今年的院试。”
张淑秀手一抖,帕子差点没拿稳。她捧住周茂的脸,不可置信的问:“他怎会让你一个八岁小儿参考?”
周茂手覆上脸颊的温暖,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扭捏的说:“前两日我出去玩,碰见一个漂亮的小少爷差点让人贩子骗去,我出主意救了他。谁知他竟是师家最小的儿子,后来他家大人找来,为了感谢硬要拿钱给我。”
话说太快,一口气喘不上来,周茂倒杯冷茶灌了一口,接着说。
“娘亲教过我,助人不应该索取回报。可实在推脱不过,他说如果我不接受,明日就派人送东西来家里。我实在没法儿了,就让他替我圆一个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愿望。”
“所以他就带你去找了钱先生?”
“嗯!”周茂为难的点头。
张淑秀将目光望向窗外的绿树上,她想,这般大的孩子,唯一的愿望竟然不是吃和玩儿,而是去参加书院的考试。张家的血脉果然后继有人!
“你说的师家,可是城北的将军府的那个师家?”
“就是师将军家,娘亲。”
周茂觉得自己装八岁孩童实在太辛苦了,好在娘亲没看出一点破绽,十几年的官员真不是白当的。
张淑秀抱起周茂,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
“明天让小三子捡十个鸡蛋,你拿去给师将军府送去。我们家虽然条件不好,但也不能失了礼数,一点心意,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是,娘亲。”
周茂窝在娘亲怀里乖巧的点头。其实他心里在窃喜,这一来一回就算勾搭上了,以后打着师彦的名义往家里送东西,反正娘亲不可能找到师将军家核实。
又赖了一会儿,很长一大会儿,张淑秀才忍无可忍的把周茂从怀里拉出来。
“既然报了院试的名,你就要去好好看书了。娘不指望你这次就能考上,但也别浪费难得的机会,你也要尽量考好些,给钱先生留个好印象,来年再去报名就不需要麻烦师家了。”
“嗯,嗯!娘亲,我这就去看书。”
顶着‘好孩子’皮囊的周茂果真老老实实到书房看书,掌柜送的一筐子书可不能就这样浪费了。
第二天傍晚,师彦被师傅折腾完放才回家,发现大门前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小身影见他走近,咧开嘴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师彦顿时觉得晚饭没胃口吃了。
“你又来干什么?”他问的很不耐烦。
“喏,送你的!”
周茂把一小篮鸡蛋送到他面前。
“我娘让我带来给你的,感谢你让我在书院挂上名。”
师彦瞥一眼篮子里的东西,不屑道:“免了,你别在我面前出现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别这样嘛,我们虽然谈不上朋友,至少也是合作伙伴嘛,把东西收着呗,礼轻情意重。”
周茂讨好的笑着,心里却在嘀咕,这少爷脾气太臭。
“走开,谁跟你有情意。”说着手重重一掀,篮子被打翻,鸡蛋碎了一地。
周茂难以置信的看着地上的鸡蛋,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使出拼命的劲,把猝不及防的师彦撞的摔在地上。逮到机会,他疯了一样骑在师彦身上,出手就是一圈,正对脸颊。
师彦即便懵了,也是片刻之间的事,岂能让一个毛孩子接二连三得手。
看准了一把抓住周茂的手腕,使劲往后一拧,周茂一声惨叫。
“你疯了!”
师彦拘着他站起来,看见周茂红着眼睛,头发散乱的样子得出结论。
6、罪与罚(一)
“师彦,你说我是女干人恶人,你又何尝不是。一介莽夫,只知打打杀杀,每年朝廷拿出来养兵的钱你知道有多少?一年税收才十万万贯,要拿五千万给你。也就是普通农民种的百斤良要被你拿去五十斤,剩下的要交地租,还要糊口。碰上旱涝减收,给你的还是粒米不能少。哼,你打得高兴了,有没有想过官家找我要钱,百姓又交不上钱,我怎么办?”
周茂被拧的很痛,挣扎了一下,无果,他咬着牙继续说。
“你有没有见过卖儿卖女?你出生就在繁华的建康,从军后也没机会接触百姓,易子而食听说过吗?”
师彦怕他真的疯了,打断他的发问。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周茂听到他这么说,犀利的笑起来。
“呵呵,师大将军,今天的鸡蛋不是我要送的,是我娘出于对你的感激才让我送来。你知道这些鸡蛋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前半个月能有口肉吃,后半个月就是十五个鸡蛋,全家。你知道从我醒来这几天,每天只能喝白粥,好不适应啊!娘辛苦把我养大,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我挣的饭食,腾达了又怎样?山珍海味于我如同嚼蜡,日日夜夜我都在懊悔,为什么当年由着娘不去就医,就为了省下一点买药的钱。都是你们,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着保家卫国的伪英雄,迫害我外曾祖,连累外祖一同入狱。女眷全部发卖或充当官女支,我娘当年也是高门贵女,要不是你们,她怎会沦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