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朗湛青的天空之下,文子启站定,遥遥看向富丽气派的华庭酒店。
白凌绮亭亭玉立于文子启身旁。她今日穿长款纯白修身外套,干练简洁,却挽了一个婉约复古的弯髻,别着御木本的素白珍珠发饰,珠光润亮庄雅——扬眉一笑间,将女子自古以来的含蓄柔媚和现代都市女性的率性华美完美统一。
她见了工程师的神情,打趣问道:“怎了?一脸茫然的。”
“不……”文子启低低道,“只是在想,来到北京,好像就和华庭酒店结下了不解之缘——宸安银行的周年庆祝会、项目招标、竞争性谈判,都在这举行。”
白凌绮轻柔微笑,说:“不是你和这酒店结下不解之缘,而是你和宸安银行结下不解之缘。”
文子启苦笑:“是呢。”
沈逸薪将车钥匙交给门童,拍一拍文子启的肩,“我们进去吧。”
双方商谈的会议厅设在三层,穿过长廊,踩着软绒的驼色地毯,拐个弯便到了。
沈逸薪等三人来到门口时,比预定的谈判开始时间早10分钟,恰巧遇上宸安银行的科技部曹主任与他身后的专家组一行人。
曹主任笑容满面,“沈总经理,你们来得真早啊,哈哈。”
简单寒暄和介绍后,曹主任安排专家组的成员们入座。
红木会议桌为长长的椭圆型,一边坐了七个人,还空出两个位置留给张贵戎副行长和雷承凯副行长;另一边仅仅坐了赛思克的三人,沈逸薪坐中间,两旁分别是客户经理兼公关的白凌绮和工程师文子启。
两相对比,白凌绮不禁微笑悄道:“兵力悬殊。”
曹主任瞅了瞅手表,又朝门口张望一番,回头说:“沈总,不好意思,张行长和雷行长本来跟咱们一块儿来的,但进电梯之前张行长接到了银行打来的电话,说是有重要事需要请示处理,所以耽搁了点儿时间。”
沈逸薪笑道:“没事。两位行长事务繁忙,等待一下是应该的。”
坐在曹主任身边的是专家组成员之一的唐教授,年约六十,头顶近全秃,剩余的头发花白,前额皱纹深陷。他抬了抬老花眼镜,盯着沈逸薪,疑惑问道:“沈总经理,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经常上电视?”
“我并不常出席电视节目。”沈逸薪略感意外,“唐教授,您为何有此一问?”
“瞅着眼熟。”唐教授打量着沈逸薪,“不是电视……那是报纸?杂志?”
文子启抬眼,扫视一遍对面的七人,最后目光定格在唐教授的脸上。
会议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的酒店会议配送恒大冰泉矿泉水,曹主任旋开其中一瓶,笑道:“老唐,人家沈总经理是事业有成的年青一代,大概是这几天接受了媒体采访或者是出席了商业讲座,被记者们报道赞扬了吧。”
唐教授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我记得好像是……凤凰财经网?”
坐在唐教授另一侧的专家插话:“那可是知名的华人主流财经门户网站。”
“那么厉害?”曹主任喝了一口矿泉水,“沈总,什么时候我们银行也请你来,讲一讲奋斗史啊,哈哈。”
“您过奖,曹主任。”沈逸薪微笑道。
话音刚落,宸安银行的张贵戎副行长和雷承凯副行长几乎同时迈入会议厅。
文子启头一回见到两位副行长如此步调一致,而且面上表情亦为极相似的阴沉——仿佛是黑云密布、雷电暗闪的暴风雨前夕。
曹主任也发现两位副行长的神色不妙,刚打算问,张贵戎已恢复正常的不温不火表情,开口道:“不好意思,各位久等了。”
雷承凯察觉到文子启的目光,回望一眼,以眼神打了个招呼。
两位副行长入座。
曹主任与唐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逸薪伸手,在桌底悄悄牵着文子启的手。
宸安银行的副行长张贵戎环视一周,朗声宣布:“既然大家都来齐了,那咱们开始吧。”
这场谈判,首轮演讲由白凌绮负责。幻灯片投映在白幕上,白凌绮站在白幕旁甜甜一笑,尚未说话便以先天赋予的美貌和后天修养得来的气质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印象分满分。
“今年的8月22日,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经国务院正式批准设立。9月22日,这中国大陆境内的首个区域性自由贸易区正式挂牌开张。它的成立,意义不在于争取若干优惠政策,而旨在建立一套与国际接轨的、新的制度体系,以成为贸易业态模式创新、投资开放创新、离岸型功能创新、政府管理服务创新的‘试验田’和示范区。定位于制度创新,一开始就强调‘可复制、可推广’。商务部研究院预期,未来2至3年内,很多自贸试验区的内容会形成可复制的经验,一旦条件成熟就可在全国陆续推开。”
白凌绮一番开场白,开局宏大,成功吸引了身居银行高职的三位领导人的注意力,六位学术教授的注意力也牢牢聚集。
“自贸区中最惹人关注的莫过于金融领域试点,而金融领域试点中,最重要的则莫过于开放人民币资本项目。既然要保证人民币自由兑换,那么其核心必然是利率市场化。引用北京银行董事长闫冰竹的话:利率市场化一旦完全实现,普通百姓选择银行存钱的思维和行为必将发生较大的改变。对于大众客户,会更关注银行基础储蓄产品的稳定性和收益性,以及银行金融服务的便利性和快捷性;对于有一定资金实力的客户,会在确保存款安全性、金融便捷性的同时,更加关注银行投资类产品的服务;对于富裕阶层的客户,会更关注资产的保值增值以及个性化的金融服务体验。”
第二番话抛出,白凌绮顺势承接,以如何为各类客户提供最佳的金融服务为切入点,开始款款讲述赛思克为宸安银行定制的方案。
赛思克提出的方案设置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为宸安银行总行,第二层次为直辖市与省会城市的地方总分行,第三层次为县市乡镇的普通分行。设备和价格按照不同层次而互有区别。
设备性能由文子启负责向银行领导们和专家组成员们进行介绍。幻灯片一张一张切换,三个层次的设备型号和详细参数讲述完毕,文子启微笑地等待提问。
专家组其中一位教授举了举手:“年轻人,你讲得很不错。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更进一步说明。你们赛思克划分出的这三个层次,由高到低,都顾及到了。不过,咱们都知道,中国现在处于经济快速增长期,经济发展可谓一日千里。假设,宸安银行的一家分行配备了你们的第三层次设备,而该分行的业务量却在未来的短短时间内随着经济增长而大增,设备很快就不能承负,速度跟不上。面对这种情况,你们会作何处理呢?是免费为那家分行升级设备,还是换一套更高端的?”
幻灯片切换至一张宸安(惠安)银行的业务发展多曲线图。指尖沿着曲线移动,手势上升,文子启解释道:“我们赛思克公司是在根据宸安银行未合并前的发展趋势与合并后的发展趋势进行综合分析,科学地预测了业务增长量,在留出足够的适应空间后,才得出这三个层次的划分。推荐的设备,能够满足银行在未来五年到十年的业务增长需求。倘若我们赛思克的设备真的跟不上经济发展的步伐,那么我们将提供免费的升级和更换。”
专家赞许地颔首,表示自己没有其他问题。
曹主任侧身朝雷承凯副行长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老雷啊,赛思克的人怎么会有我们以前惠安银行的业务量数据,该不会是你透露的吧。
雷承凯没理他,淡定地写着笔记。
价格部分,由沈逸薪来谈。沈逸薪的英挺双眉间有深思熟虑的气质,他侃侃而谈,提出的其中一条建议是总售价中的一部分将交给赛思克公司的香港培训专部,作为宸安银行科技部工程师的操作培训费。
张贵戎副行长对此提议不禁眯起眼笑着点头。他相信等戚老行长退休后,宸安银行是归他的,所以自然也希望银行能发展得更好。而赛思克方案的这一项舍弃部分利益来培训银行人员的做法,让他心生佩服。
时值正午,谈判顺利结束。临离去前,赛思克三人与谈判对方的九人一一握手。沈逸薪从那九人的目光和表情中读出了他们的满意。
安坐在行驶回程的保时捷里,白凌绮整个人放轻松下来,没有了去时的严肃应战状态。“我们打了一场漂亮战。”她舒然笑道。
“确实是。”沈逸薪转着方向盘,拐过百万庄大街的十字路口,“不过,有一点我很在意——张贵戎和雷承凯两位副行长在刚进门时脸色很差。不知道是不是银行里出了什么大事。倘若真是在这节骨眼上银行出了事,我担心会影响到订单。”
白凌绮转向工程师,“子启,你在宸安银行里不是有个小女朋友吗?不如问问她,说不准能透些内部风。”
“成‘小女朋友’了?”沈逸薪侧过脸,浅笑着插了一句。
文子启扫了沈逸薪一眼,回答白凌绮:“嗯,我会拜托她打听打听的。”
伍诗蕊正在假哭,梨花带雨,凄凄惨惨戚戚。
但宸安银行的财务部主任不知道她在假哭,只以为是自己说话语气太重,不然也不至于才说了两三句,这姑娘家的眼泪就跟没闸水龙头的自来水一样,哗啦啦流个不停。
关不关门好呢?财务部主任十分纠结。大铁门现正敞开,其他职员听见哭声,不时探头探脑朝门内里窥望,小声议论。可要是关了门,孤男寡女哭声阵阵,岂不立马产生大误会了吗?那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财务室主任抹了一把额头汗。
“咳咳,那个,小伍啊。”他拿过维达盒装抽纸,战战兢兢递到伍诗蕊面前,“你就别哭了,咱不是不信任你,只不过按规矩必须严肃查问。”
伍诗蕊哇一声哭得更凶了,顺手抽走几张纸巾擦脸。
“小伍啊,你得明白,咱们银行规矩最严厉的,就是财务这儿。为什么呢?因为这儿是管账的。”面对眼泪攻势,财务部主任一筹莫展,“财务室的电脑里头,存的都是咱们银行最关键最机密的账目文件。你再仔细想想?年轻人犯错,是可以理解的——”
沉稳的厚皮鞋脚步声逐渐接近,财务部主任一抬眼,瞥见风险管理部的狄瑞主任出现在门外。
狄瑞主任左右瞧瞧站在门旁围观的职员们,面色严肃,沉声斥道:“看什么热闹呢?赶紧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众人顿时被吓得喏喏应声并迅速散去。
财务部主任也被吓得一惊,寻思着这狄瑞平常和和气气,发起火来却饱含威严,真不愧是当兵出身的。
“狄主任。”他屁颠屁颠迎上去,将狄瑞拉到已空荡荡没有人的财务室大铁门外,“你可算来了。”
“刚刚在外头开会,一接到你的电话就赶回来了。”狄瑞问,“怎么回事?”
“财务室的电脑每个周都会小查一遍,每个月大查一遍。这会儿查的时候,发现其中一台电脑里的账目文件有一次复制操作。我们怀疑可能有人私自拷贝了账目文件。”财务室主任擦一把额头汗,小声解释,“那台电脑是蒋姐使用的。蒋姐是我们银行的十多年老职员,我已经询问过她,她否认有私自拷贝文件,也说没人晓得这电脑的密码。”
狄瑞望了一眼门内抹泪的姑娘,“我记得小伍是个人信贷部的。”
“没错,她不是财务部的员工。”财务部主任继续解释,“我调阅了财务室大门的监控视频,发现小伍近一两个月常常来财务室。我考虑到她是新来咱们银行的职员,又是年轻人,担心她被外人利用,才喊她过来问问。不料才说几句,她就哭哭啼啼的……”
狄瑞沉吟片刻,“我去问问她。”
脚还没踏进财务室的大门,狄瑞的手机响了。
狄瑞低头一瞧。是雷承凯的来电。
“喂,雷行长,有什么指示吗?”
“指示?不敢当。”电话那端传来雷承凯干笑两声,“你在银行?”
“对。”
“你今天不是应该去外头开会的么?”
“赶回银行了。”
“为了财务部的那件事?”
“对。”
“现在情况如何了?”
狄瑞将手机交给财务部主任,主任简略讲了个大概,说正在查问一个名叫伍诗蕊的职员,然后递回手机给狄瑞。
狄瑞踱远几步,继续听电话,“我在。”
“你打算向伍诗蕊问话?”
“对。”
雷承凯沉默了一小会儿,“这事情,我想,就算了吧。”
“为什么?”
“我以前欠了某个人的人情。如今想还给他。”
“那个赛思克的工程师?”
“……是的。”
“小伍和他是什么关系?”
“是他的女朋友。”
狄瑞漠然笑一下,“你们之间的私人人情,为什么要用公家的事情还?”
雷承凯:“就当是帮一帮我吧。”
狄瑞不作答。
雷承凯:“狄瑞。”
狄瑞仍旧不作答。
雷承凯忽然说:“阿瑞,咱俩还是兄弟吗?”
“兄弟?”狄瑞怔了一下,继而冷笑,“你有资格提‘兄弟’两个字么?”
不待对方回答,狄瑞挂掉通话,关了手机。
财务室主任远远地望着狄瑞的举动,满脸不解。
风险管理部的狄瑞主任一步一步缓慢走到财务室大门旁,望向门内的伍诗蕊的背影。
——雷承凯啊雷承凯,你以前说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你是欠了我狄瑞多少壶酒,多少杯茶?
财务室的两部空调都在制冷,白气呼呼吹着,凉风阵阵。财务部主任小心翼翼凑近,问:“狄主任,雷行长他有什么说的?”
狄瑞淡然说:“他说……这事儿就算了。”
“算了?”财务部主任惊讶地拉高音调,“咋就算了呢?”
狄瑞沉默许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要是日后出了什么事,就由我这个风险管理部主任担着。要是我都担不了,就让他那个副行长担着吧,他爱担多少就担多少。”
财务部主任低头思索,不再作声。
狄瑞拍一拍财务部主任的肩,转身慢慢离去。
九十一
暖融融的三里屯杨家火锅店,伍诗蕊兴高采烈地将一大碟肥羊倒入汤锅中。
坐在她隔壁的蔡弘看着她。
坐在她对面的文子启看着她。
坐在她斜对面的黄翰民看着她。
伍诗蕊撇撇嘴,放下空碟子,“你们干嘛……一个两个苦瓜脸。”
蔡弘:“银行的那些臭领导们要是再敢欺负,就告诉我,我去揍他们!”
伍诗蕊白了他一眼,“银行保卫科的保安那么多,你是要一对一的单挑还是一对N的群抽?”
文子启:“诗蕊,不如辞职吧,别留在宸安银行了。”
伍诗蕊摇头,“他们让我暂时休假啦。这样一来反正我见不着他们,为什么还要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