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恶梦。”
孙建成爬起床,开门。
客厅的窗帘已被全部拉密,分不清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
头发油腻,眼眶深陷的冯晓贝蜷在沙发上睡着,正在打呼噜,身上盖着那件被扯烂了袖子的羽绒服。
孙建成戒备地四下观察一番,接着走进厕所。
镜子里的人,肥胖,浮肿,苍白,下巴有青色的胡茬。孙建成恨不得把镜子给砸了。
胡乱洗漱完毕,孙建成去厨房,找到一只以前泡过咖啡却懒得清洗的脏杯子,又拎起不锈钢保温壶摇一摇,发现里面剩有水。凉了也无所谓,孙胖子倒了一杯凉白开,一口气灌下肚。冰冷的刺激令他立即清醒振奋。
吃什么填肚子好呢?胖男人一边想一边拉开储物柜。总得吃点,不然真到了被追杀的份上,跑也跑不动。泡面还有六包,罐装午餐肉还有三罐。他又打开冰箱。一瓶老干妈辣椒酱,一包东海堂面包,冻得硬邦邦,已经过了保质期。
思考得久了,孙建成肚子咕咕叫,饿得慌。
“操,弹尽粮绝么。”孙建成骂一句,往烧水器里倒满一壶自来水,准备烧水,然后泡面加午餐肉。
忽然,他感到腿脚发软,摇晃一下,手中的那壶水哐然坠地,清水洒泻一地。
奇怪了啊,那保温壶和橱柜咋这么模糊?肥胖的孙建成斜靠着冰箱,慢慢滑坐下来。手脚失去了力气,眼皮子沉坠坠,犹如垫了铅。
不对!那杯凉白开?!
孙建成徒劳无功地挣扎,却也仅仅是稍微晃动了一下胳膊。
凉白开里被人下了安眠药?!
最后一丝意识掠过孙建成脑海。一切为时已晚。
警方根据文子启提供的信息,于凌晨时分找到了孙建成在北京落脚的出租屋。他们拨打孙建成的手机号,听见隐约的手机铃声从屋内传出。起先,为了不惊动屋里的人,便衣警员假扮成楼下租户,叩门,声称天花板漏水,要求楼上的人检查下水道。屋内久无人应答,手机铃声依旧时断时续。警员们商量过后,他们决定破门而入。
屋内,一个肥胖的男人仰天横躺在沙发上。旁边茶几上的手提电脑正开着,一个文档打开,内容为畏罪自杀的遗书。
警员伸手一摸胖男人的颈侧,发现仍有微弱脉搏,当即送去医院抢救。
那天,工程师文子启尚不知晓孙建成在小出租屋里出了事,第二天正常回到银泰中心的赛思克北京分部上班。
他接过已堆积两日的维修申请单,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下便径直奔赴维修单位。
直至暮色沉沉的傍晚,他才回到赛思克,将三张维修回执交给负责统计的同事。同事收下回执,告诉他沈总经理来技术服务部找过他好几次,担忧地问他是不是惹到了上司,才导致上司频繁查岗。
工程师淡然置之,不作回应。
又一班从广州飞往北京的航班抵达目的地。
洛玉华一手挽着枣红针织披肩,披肩流苏晃扬,一手拖着新秀丽咖啡色拉杆箱,款款步出首都国际机场的航站楼。骤然从温暖如春的南方城市来到深秋初冬寒风凛冽的皇城根下,她的呼吸系统不大适应,不禁咳了几声。
停车场方向跑来一个中年男人,到她面前停住脚步,恭敬说:“大小姐,您来了。抱歉,刚刚遇上堵车了。”
“不要紧。”洛玉华披上枣红披肩,“林伯,载我去酒店放下行李。”
中年人面露难色,“呃,老爷他说您住家里……”
洛玉华正色道:“我不会跟他同住一屋檐下的。”
中年人犹豫说:“但是,老爷已经吩咐下,连房间都打扫好了。”
洛玉华沉吟片刻,“林伯,我不为难你。行李我先放在车上,其余的事,我去跟他说。”
天色晦暗,地平线上铅云围聚。迈巴赫在五环路上飞驰。林伯特意避开了堵车路段,直奔西山美庐。
司机林伯感慨道:“大小姐,您来了就好。老爷可惦记您了。”
洛玉华的声音淡淡:“他最惦记的,是他自己吧。”
司机劝道:“大小姐,您可别这么说。老爷他如今只有您一个亲孩儿。到底是亲骨肉,一直搁心上的。”
洛玉华以手托腮,视线投向车窗外的灰蒙秋景,疏条枯枝,树木一派萧索,“林伯,我看新闻看见他了。他身边新多了一个年轻助手。”
“啊,那个小年轻,是老爷的外甥。”
“外甥?”洛玉华微微挑起柳眉,语气里流露出探寻的好奇,但眼眸中无丝毫关怀之意,“我好久没回来了,不知道情况。林伯,你细说说。”
“是的,大小姐。”中年司机林伯心里十分开心,只以为她愿意了解父亲的近况,是父女之间冰释前嫌的好征兆,“表夫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温州工作,小儿子去年刚从新西兰回来,尚未工作。表夫人说,老爷膝下无子无女,不如过继一个给老爷,平常也好帮忙着照料起居、处理琐事。”
洛玉华沉默少顷,轻轻冷笑一声,宛如冰霜,“无子无女?她当我是什么人了?”
司机一时间没听清,以为是有吩咐,“哎?大小姐您刚刚说啥?”
“没什么。”洛玉华恢复淡然。
迈巴赫驶入香山南路,开进了西山美庐区域,在临近社区湖泊的一幢别墅前停下。
白栅栏,赭红墙,蓝黑檐。草木难敌北方寒流,宽阔的草坡已经衰草离离。鲜亮生机的颜色仅存于外围绕一圈的矮松木。湖水清波盈盈,倒映深秋的昏暗天空。
洛玉华下车,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这栋蒙特利尔建筑风格的别墅。
有保姆开门迎接,正要把车中行李拎出,洛玉华摆摆手,说行李就在车上就行了。
一别数载,装潢依旧。洛玉华昂首阔步踏入这座独栋别墅,温润的室内暖气包裹她,记忆在脑海中翻腾。
她依稀记得这座豪华别墅里的各种摆设。那一年,她不过是个心无城府的实习生,蓦然被公司总裁邀请至私家别墅,受宠若惊,兴高采烈地观赏着墙上的巨型藏教唐卡画与收藏橱中的小巧象牙雕。
秦旭一如当年般坐在客厅的提花织锦沙发上等待她。不同的是,他被残酷的岁月冲刷得苍老瘦弱,厚实的丝绒睡袍下仿佛只剩下干皱的皮肤包着一副骨头。
老人身边坐着一个模样呆呆的年轻人,正低头玩手机,直至近距离听见高跟鞋踩在樱桃木地板上的声音,才恍然大悟似的抬起头,迅速把手机塞进裤袋。
“玉华,你回来了。”秦旭怜爱地望向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
“秦总。我来了。”洛玉华淡淡道。以前不属于此,谈何一“回”字?
秦旭对她的冷漠反应早有预料,面上神情仍旧关切。毕竟,多年隔阂难以一朝消融——有反应,即便冷冷淡淡的,也比往昔的不理不睬要好。
“玉华,这个你二姑姑的儿子,去年新西兰留学回来,给我当个助手。”秦旭转移话题,对着身旁的年轻人说,“小黄,那是你表姐。”
小黄?怎么跟狗名字似的?洛玉华心里暗嘲。原来二姑父姓黄么?生下来大儿子叫大黄,小儿子叫小黄。当年母亲不知真相,寻夫至此,被二姑姑怒骂成“姓洛的不要脸婊`子”,如今我重新到来,若二姑姑晓得,大抵要骂“姓洛的抢遗产婊`子”。
姓黄的年轻人乖顺听从秦旭吩咐,站起身堆起笑脸,哈着腰,伸出手臂表握手之意。
洛玉华抬起玉臂,拢一拢海藻般浓密乌黑的长发,故意不理会对方的伸手。
年轻人的手僵在空中,呆滞几秒后,他尴尬地收回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表姐,别见外,请坐。”
我见外?洛玉华瞟他一眼,淡然坐下。你才是外人。
保姆递上一杯武夷岩茶,氤氲清香。洛玉华接过,但没喝,只端着,悠悠瞧着铁青带浅褐色的茶水。
“那是虹嫂,平时照顾我生活。”秦旭介绍道,“玉华,我特意为你打扫了房间,刚刚让虹嫂去为你拿行李,你怎地不答应呢?”
“行李在车上,方便。”洛玉华含着隐晦的轻蔑,利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年轻助手,“我住酒店。”
秦旭一时无话,神情凝重。父女之间不过相隔一张钢化玻璃茶几,距离却好似相隔了万水千山。
黄姓表弟挤出一个不甚圆满的笑脸,“表姐,我都说了,别见外嘛。住下不挺好的么?”
洛玉华的长睫一眨,心底燃起的愤怒火苗,再舒香的茶水也浇不熄。她神情不改,只淡淡说:“你一口一个见外。也对呢,我还真是个外人。”
黄姓表弟的笑脸一抖,被噎得脸部肌肉抽搐。
秦旭瞥了身旁的外甥一眼,“小黄,你去看看虹嫂那儿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年轻人嘴角抽动地笑了笑,领命而去。
洛玉华的视线跟随着年轻人,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屋后花园的方向。
“玉华,”秦旭微微俯身,伸出干枯的手,拉开茶几底的钢琴烤漆抽屉,从中取出一串崭新的钥匙,“这是给你的。”
洛玉华扬眉,并不去接,“这是什么?”
“这是这幢房子的钥匙。”秦旭将钥匙搁在茶几上,“只要你愿意,住多久,怎么住,你一人说了算。”
“我不会在北京逗留太久。”她的语气轻描淡写,然后提起另一个人,“小宝的学前班辅导课快开课了,我得回去见见老师。”
秦旭听见孙子的名字,花白双眉间登时升起一片浓浓期盼,“小宝他……最近怎样?”
洛玉华浅呷清茶,简略答:“他很好。”
“他还才幼儿园,就要上学前班辅导课了,会不会太辛苦了?”
“没办法,现在竞争激励,不仅仅是高考,初中升高中、小升初都已经感到压力了。”
“玉华,你想让他学什么?小提琴还是美术?辅导班的学生多,老师未必对每一个管得尽心尽力。不如我去请美术学院或者音乐学院的优秀老师,单对单指导,如何?”老人热心问道。
洛玉华的口气轻淡,拒绝道:“不必了。上辅导班挺好的,小宝爱热闹,与同龄伙伴们一起,开心些。”
失望的阴霾笼罩在秦旭的脸面,干枯如爪的手捏着丝绒睡袍,叹一口恳求的气,“玉华,我……想见见小宝。”
洛玉华呷茶,漠然问:“为什么?”
老人声线发颤,“因为我是他爷爷啊……”
洛玉华抬眼,目光锐利如针,仿佛刺穿了尘封多年的陈旧往事,“你三十多年前不认我母亲,更不认我,现在却想认作小宝的爷爷?”
秦旭连肩膀也开始发抖,眼眶潮湿,“玉华,玉华。我知道当年我错了,错得很离谱,我如今是真心诚意想认回你们母子二人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有你是我的亲孩子。这房子、这车,遗产,继承权,统统留给你和小宝。我只求听见小宝喊我一声爷爷。”
洛玉华冷冷一笑,话锋突转,单刀直入,“秦总,听说您要卖了东方旭升?”
秦旭双目瞪大,愕然说:“你怎么得知的?”顿了一下,“……是韩光夏对你说的吧?”
“不是他。”洛玉华放下茶杯,双手抱臂,语气放得柔缓,好似在追忆一段往昔浮梦,“当年我是东方旭升实习生,你邀请我来这房子参加晚宴,你对我说东方旭升是你一手一脚创立,日夜勤劳工作,像带孩子一样辛苦拉扯,才慢慢发展壮大成为一家业务覆盖全国与海外区域的大企业。”
秦旭颔首,“我确实这么说过。”
“可是现在,你要亲手把公司卖给赛思克。”洛玉华直视秦旭双眼,语气陡然变得森严,“秦总,您真是一个薄情的人。”
“东方旭升……早已不属于我了。”秦旭低垂视线,眼神透出几分苦痛,压低声线犹如呓语,“全球经济化的市场瞬息万变,我这样的身体状况,已经失去了掌舵的能力。即使手握最大股份,也不可能再重新执掌公司的运营大权。当时我躺在医院,万念俱灰,心想自己撒手一走,你二姑姑他们继承股份,但他们不懂行情,股份必然被其他股东压着极低的价格收购……与其如此,不如趁我仍在,高价卖给赛思克。”
洛玉华缄默,眸中神色仿佛浓郁的黑墨,不辨情绪。
秦旭等待许久,见女儿不说话,以为有所误会,急忙开口解释:“玉华,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转移财产——”
洛玉华站起身,垂眸注视老人,“留下公司。”
秦旭一愣,“留下公司?”
洛玉华一字一顿道:“不要把那些股份卖掉。留下公司。”片刻后,她缓缓道:“倘若你能做到,春节时候,我会考虑带小宝来北京游玩,同时……带他见见你。”
一百一十一
尼采曾言: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文子启站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他抬头,望着金属内壁接合的边缝处漏进了几缕时明时暗的光,想起了这一句话。
空气里飘荡着稀薄的消毒水气味。升降梯里还站着一位挽髻的女护士和一位中年男医生。男医生的眼角有深长的皱纹,鬓发黑白参差,脖子挂着听诊器。
文子启觉得自从三年前开始,自己就跟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在甘肃因为外伤进了一次医院,来了北京,又因为消化道出血进了两次医院。这次,则是自己的昔时好友生命垂危。
明黄色数字一亮,提示电梯到达重症监护病区的所在楼层。
黄翰民失约了,没有按照电话里所说的那样等候在ICU门口,工程师只得在病区入口处的护士站那儿登记了探视人姓名和时间,然后自己走进家属探视回廊。
ICU病区与普通住院病房不同,仅能透过贴有病床号码的玻璃窗看见里面的病人。
一排一排的病床,一排一排的心电监护仪,一排一排呼吸机。其中一张病床上昏睡着一个肥胖的病人,白色棉被下的肥肚腩高高鼓起,浅蓝和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衬得肥肉滚圆的脸色毫无血色,三四根细长的胶管从棉被下延伸出来,连接去病床旁的各种仪器。
心电监护仪上的绿线一折,再一折,如此虚弱无力,仿佛那绿线再抖一下,就会一蹶不振,永远变成一条直线。
探视玻璃窗外的等候椅上坐着一名警员,表情严肃认真,见工程师到来,起身上前。文子启认得这名刑警,姓陈,黄翰民队长带他去视频研判组,正是这名刑警为他播放视频的。
陈警官告诉工程师,孙建成过量服用安眠药,被发现时已昏迷,虽然立即送医院洗胃抢救,但医生表示他目前情况不明,可能变成植物人,一睡不醒。
负责此案件的民警们走访出租屋附近的住户,有住户说曾见一个瘦削青年人进出,约莫住了一周。同时,警方亦调取了周边的监控视频,总算从海量信息中排查出一个可疑人物——冯晓贝。
陈警官的眼睑下泛着乌青,应是辛劳熬夜查案已久。他在硬皮记事本上写下几行字,撕下这页纸,递给工程师,说这是他的联系方式,如果记起了什么跟冯晓贝行踪有关的线索,就尽快联系他。
黄翰民从回廊另一端远远走来,高大健壮的身躯穿着沉黑的警服,威严凛凛。“抱歉,局里来的电话,让我待会回去开会。”转向陈刑警,“阿陈,你们组这几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