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光夏的眼中隐约有失落神色,旋即又恢复寻常,“只有你住得舒心就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韩光夏突然噤声,敏锐的目光穿过文子启肩头,落在后方远处的黑暗里。
一片枯叶从枝头悄然坠落。文子启察觉到韩光夏的神情不大对劲,转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七层楼高的老式住宿楼并不阔大,仍然投下一道长型的浓浓阴影。
有一个人,静谧立于那抹阴影笼罩下。
文子启的心陡然一沉,沉入比黑夜更幽邃的深渊。
深秋的寒夜幽幽。
那人缓步走出阴影。昏黄浅薄的灯光映出他的颀长身型,深亚麻色头发,金丝框眼镜。
“逸薪……”文子启的唇颤抖了下,但沙哑喉咙只发出细弱声音。
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大半年前,深圳一隅,冷冷清清的除夕夜,他在一盏孤单路灯的楼下,冻红了鼻尖,冻僵的身子,仍等待着自己。
心潮涌动,却又即刻重归平静。
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条深埋于地底的河流,那么沉寂,消去了所有音息,无知无觉。沈逸薪站定,温柔的眸光落在文子启身上,全然无视大院铁门前的韩光夏。
文子启沉默片刻,回头瞧向韩光夏,“光夏,时候挺晚了,你先回去吧……”
韩光夏低声询问:“需要我陪你吗?”
“我跟沈经理谈一会儿。”文子启淡淡说,须臾,又安慰般的浅笑,补充道,“没什么的。”
韩光夏抿了抿唇,颔首道:“好。”
宝马在秋风中逐渐远离爬满常春藤的围墙和寂静大院。
文子启的眼神沉静如深夜天宇,目送了前任搭档,回首面对曾经的亲密情人。
“子启,”沈逸薪终于开口,嗓音带着一丝沙哑,“我想见你。”
文子启平静道:“你见到了。”
“我在公司里去你办公室找了你几次。每次去,你都接任务外出了。”沈逸薪的沉黑眼眸中凝着晦暗的悲戚,“我知道你刻意避开我。我只是想见见你,跟你说几句话而已。”
文子启的语气依旧淡淡,“沈经理,你想对我说几句什么话?”
沈逸薪的眉心一皱,似是被生疏离分的称呼刺痛,“我……我想……”往昔,无论面对商界巨贾还是政界要人,谈判桌前,临阵商洽,从来皆侃侃而谈,吐字准确流畅,条理清晰分明——如今,却踌躇字句。
他摘下金丝框眼镜,目光无遮无拦投向前方的人,“子启,我想你回到我身边。”
文子启的纤长眼睫颤了一下,继而低垂眼帘,人却不作声,片刻后,复又抬起眼帘,静静注目于沈逸薪,才开口:“我以前觉得,我是在你身边的,是与你最亲近的人;后来才发觉,我从来不懂得你,与你的距离比天涯海角还远。”
“子启。”沈逸薪踏前一步。
文子启退后一步,沉声道:“够了。如果是些解释原由的话,就不必说了。”
深亚麻发色的男人凝视对方,他发现曾经的同居人清瘦了,憔悴了,“我欺骗了你,我瞒着你整个收购计划,是我错,我没什么好辩解的。子启,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我希望你原谅我。”
干燥凛冽的秋风萧瑟而过,已带冬季的刺骨寒意。文子启定定望向他,良久,口气寻常,仿佛仍是二人居家的温馨日子,他询问他为什么买这套瓷杯,为什么选这款颜色,“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沈逸薪诚挚地作出承诺,犹如殉道者的起誓,“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任何事我都不再瞒你。我会补偿你的,尽我所有的力量补偿你。”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文子启低不可闻地叹息,呼出的气在寒冷岑寂的夜晚结成了浅薄的白雾,“很多过去的事,补不了,更偿不了。除非令时光逆流,回到一年前,好让你不去深圳找我;或者回到三年前,好让你和我根本不遇见。”
沈逸薪的眼神里有浩瀚的伤痛,仿佛霜雪肆虐后的荒芜大地,“子启,你希望我和你之间……从来没有爱过,甚至遇见过吗?”
“容我问你一句,沈经理。”文子启坦然镇定地端详沈逸薪,“你在最初决定利用我的那一刻,有考虑过我得知真相后的感受吗?”
沈逸薪的语气有些凝滞,对方的坦然眼神如锐利的箭矢,一箭洞穿了他的胸腔,“……有。只是那时更多考虑自身的利益。”
“既然如此——”文子启苦涩地看向自己的昔日同居人,“你也应该预料到今日我会拒绝你。”
“我本来期盼一直瞒你……等到与所有股东谈判完,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再让Oscar ∫Mith开新闻发布会,然后装作自己也不知道收购计划,和你一样震惊地接受现实。”沈逸薪的手紧紧攥着金丝框眼镜的耳架,紧得指节发白,“因为……因为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你。”
文子启的眼眸深处漫起透明的悲戚泪色,随即消无,依然神情淡漠地注视沈逸薪,淡得让沈逸薪几乎绝望。
“子启,我对你的爱,是真心的。我不想失去你,我考虑过早日对你坦白一切,但正在赛思克收购东方旭升的关键时期,你如果知道了,必然会用行动表示反对——因为东方旭升有韩光夏。”沈逸薪低缓道,不自觉地走前,靠近对方,脚下的寒冷地面犹有颓败腐朽的枯枝落叶,“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三年前就知道了。那时你和他是搭档,出门常常是他走在前头,你跟在后头。那日在海南,大家一起去海边,你一边呆呆跟着走,一边出神望着他背影,眼神里全然一片痴心,充满了憧憬和敬仰。”
文子启神色恍惚,眸光迷蒙如相隔千重烟云,“你留我在你身边,作为一枚备用棋子,是希望我能挖出不利于东方旭升的消息,也希望我能多少牵制光夏,对么?我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与你同住大半年了,朝夕相处,居然半点都瞧不出你藏着这样的心机。”
夜风穿过深亚麻色的发丝,沈逸薪已经站至文子启身前,握住他的手,恳切目光投于他的脸庞,嗓音压得低低的,透着深刻入髓的哀伤,在风中震荡出如水的细密涟漪,“子启,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们重新开始……”
文子启静立不动,被夜风吹得冰冷的手被沈逸薪握得温暖,心却寒凉如冰。
他阖眼,仿佛面前浮现那些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场景——黑暗幽长的火车隧道,繁盛绽放的满满一树梨花,飘散半空的洁白花瓣。
离花。
果真是宿命。
文子启睁眼,转头望向大院里萧索树木,“你看那些树,叶子快落光了……即使明年春天,还能长得一蓬浓密翠绿,可终究不再是原来的叶子了。”
沈逸薪紧握住他的手,身子轻轻一颤。
文子启的唇角有凄凉的苦笑,手掌缓慢而坚定地,从沈逸薪的手中,一点一点抽离出来。“你说我以前那样痴心地看着韩光夏的背影,却不知道这大半年来,我也是同样痴心地看着你的背影。”
稀薄朦胧的乳白色月光之下,沈逸薪眼眶发红,沉黑眼眸泛着晶莹的湿润,“子启,哪怕……哪怕一丁点,一丁点都不能挽回了吗?”
但文子启已经不再看他,更不再理会他的言语,迈着坚决的步子,走向楼的入口,将沈逸薪遗留在身后。
年岁如墓,你与我从此泾渭分明。
寒冷秋风萧萧穿院而过,深秋最后一片枯叶从稀疏枝头坠落,恍若心底一句决绝的叹息。
一百一十三
日子渐渐过去,北京城在一阵催一阵的寒冷北风中,迎来了凛冽的冬意。
感恩节尚未到临,国贸商城便早早开展新一轮的节日促销的宣传攻势。LV旗舰店前方的空旷地方搭建起宽敞的亲子游乐园,粉彩缤纷的气球依次连接围成边缘,中间是柔软弹性的充气垫。每逢时钟整点,有细碎雪白的人造雪花从游乐园的平顶翩跹飘落。游玩的年幼孩童在充气垫上来回跳跃,一见雪花,拍着稚嫩的手掌咯咯欢笑,陪伴孩儿的父母们也抬头观赏雪花纷扬,啧啧称奇。
文子启从星巴克出来,手里端着一杯摩卡和一杯美式。
身着亲民便服的黄翰民倚在滑溜反光的不锈钢柱,正在打电话。
再过两个礼拜就到白凌绮的生日,办案效率快狠准的黄翰民队长一扫利落威风,变得踌躇万分,拿不准该送什么礼物给心仪女子,左右掂量,只好周末约了文子启来国贸帮他挑选。二人逛至第五间商铺,黄翰民疲惫不堪缴械投降,申请休息一阵子再逛。文子启认真说,黄队长您老人家耐力不足,要多加练习,以后娶了凌绮姐,逢年过节相识纪念日结婚纪念日,肯定得陪老婆逛商场的。黄翰民扶额,感慨逛商场比跑现场累得多。恰好黄翰民的手机响了,文子启借着他谈电话的空档时间,去星巴克买来咖啡给黄翰民提提神。
“美式。”文子启递上咖啡。
黄翰民把手机揣进兜里,接过饮料,“谢谢了。”
“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文子启小口啜吸摩卡,“又有新案子?”
黄翰民摇头,“上海的同事打来的电话,说冯浩自尽了。”
身困拘留所的冯浩,于昨晚试图自尽。看守员发现的时候他已气息奄奄,紧忙送院抢救。冯浩的手腕内侧的脉搏处破损好几个口子,鲜血染得床单黑红一片,床下地面有一枚细细的铁针,似是用回形针磨成的。目前,上海警方初步判断是他在会见律师时偷偷藏下一枚回形针,在拘留单间里把回形针掰直,两端磨尖,然后挑破动脉。手腕内侧的皮肤薄,血管容易被挑破,但毕竟伤口不大,不久后后出血量会减少,伤口凝血痂,不至于死人。冯浩是在一个伤口凝痂后接着挑破第二个口子放血,整个手上臂内侧沿着青蓝的血管往上,伤痕累累,可见冯浩的求死之心有多坚决。
文子启沉默半响,“他不像是会轻生的人。”
“我以前也那么认为的。不过自从绮绮给我看了她多年调查收集的资料以后,我就不再那么认为了。”黄翰民喝了一大口热饮,被烫得嘘气,“调查越久,挖出来的料子就越多,简直就跟挖到老鼠的存粮洞似的。上海的同事说,前日又查出冯浩牵涉去年某个落马官员的财产转移案的关键证据。数罪并罚,估计他下半辈子都得在监狱里度过。”
工程师一时无言,心中无喜亦无悲,空茫茫一片。他望向欢声笑语的亲子游乐园,指尖摩挲着咖啡杯的隔热套,“黄队长,他儿子冯晓贝的下落,有线索了吗?”
黄翰民一顿,黯然摇头,“还没有。”
那次文子启得到冯晓贝所在的通州区小旅馆的地址,提供给警方,民警迅速出动,可惜赶到小旅馆的房间时,已是人去房空,桌上吃剩的速食面还冒着热气。
从此,冯晓贝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无任何消息。
“我们继续选礼物吧。”黄翰民捏扁空咖啡杯,扬起下巴示意前面的施华洛世奇店。
工程师应声,跟着黄翰民朝水晶店走去。
剔透光亮的落地玻璃橱窗前,一袭莱茵红衣裙,倩影姗姗。
文子启微微怔了,“……洛姐。”
海藻般浓密秀黑的长发划出小幅度的半圆,洛玉华回首,惊讶目光触及文子启,“小文?”
二人在广州一别数日,文子启有些尴尬。他告诉洛玉华,自己今日来是为了帮身边这位黄先生挑选生日礼物送给追求中的女友。
端雅秀美的女子点一点头,含笑问黄翰民:“相中什么款式吗?”
黄翰民挠头,面对纯黑天鹅绒布上琳琅璀璨的水晶饰品,一脸苦恼,“还没。唉,总担心我这样大老爷们选的东西,不合女人心意。”
洛玉华低眸沉吟,长长睫毛如覆一层阴影,审度的视线在精致吊坠和小巧耳坠上来回扫过,“那不如——”葱白指尖指向一款首饰套装,“这款如何?”
施华洛世奇Tyra套装,古典玫瑰色水晶,妩媚细腻的粉红,一千七百元,包括一条带吊坠的项链与一双穿孔耳环。
黄翰民盯着水晶上下左右全方位瞧了许久,喜爱之情溢于神情,忽然想起一事,“不过我的那位,咳,女朋友,她向来穿白色系的衣裳。我送粉色水晶给她,她会不会……不喜欢?”
“她喜欢白色?”洛玉华问。
黄翰民回忆一下,“认识那么多年,她倒也没跟我说过她喜欢白色,只是她穿白色穿得多,我以为她喜欢白色的。”
洛玉华想了想,“穿白色的多,未必就不喜欢粉色。何况是黄先生正在追求的女朋友,粉色更显符合恋爱气氛。”
黄翰民仿佛收到巨大鼓励,重重点头,“好!就买这款了。”
商店提供礼物免费包装服务,黄翰民欢天喜地地随着售货员去挑选包装彩纸。
文子启忍不住开口:“洛姐,怎么来北京了?”
“因为秦旭在北京。”洛玉华望向玻璃幕墙,语气微带惆怅,镜子般的玻璃倒映出明艳的莱茵红,“其实他每年都有邀请我和宝宝来北京,只是我不回应罢了。”
文子启并不感到意外。
“我已经逃避了太久。”洛玉华的神情宁静如一泓秋水,“小文,你去广州找我,说的那些话,一开始惹得我挺气恼的。因为你在揭我的伤疤。不过等我来了北京,见到那群觊觎遗产的人,也就明白了。我不能免俗,我也希望得到本属于我的地位和财产。乱糟糟的父女关系,早就应该正视处理。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宝宝。某种程度上,我感谢你。你是那个对我当头棒喝的人。”
黄翰民满脸笑意地捧着礼品盒走来,包装纸选了珍珠色底子桃红色小碎花的千代纸。
洛玉华凑近工程师的耳畔,玉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含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小文,倘若有一日我执掌公司大权,你愿意回东方旭升吗?”
文子启神色犹豫,“洛姐,我……”
“不必心急答复我。”洛玉华的吐气温暖幽香,拂过工程师的耳,“我还有太多事没处理完,你可以慢慢考虑。”
黄翰民走到二人身前,好奇地笑问:“你们俩说悄悄话?”
洛玉华眼波流转,转向黄翰民,“我在撬墙角呢。”接着拍了拍文子启的肩,笑道:“黄先生、小文,我还有事,先走了。两位再见。”
黄翰民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那袭莱茵红的背影消失在电梯方向,“她刚刚说撬什么?”
文子启顿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夕阳西下,繁荣的北京城渐渐沉醉入灯红酒绿的夜晚。
银白色楼群的建外SOHO亮起灿烂灯箱,光亮得犹如一小方白昼停留人间。
总经理办公室没开灯。暗沉沉的氛围里,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站立在落地窗玻璃前,缄默看着对面的明亮建筑。
国贸中心,建外SOHO,遥遥相对。
沈逸薪有些恍惚。自己和子启的关系,也就如此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沈逸薪缓缓转身,瞧见一套纯白衣裙却光彩照人的白凌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