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予离一开始大约是不习惯,然而片刻之后,就安静下来了。
这个姿势他太习惯了,习惯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晚燕寒冬始终没有睡,一开始他要注意着顾予离的情绪,生怕他做噩梦惊醒,后来吊瓶打完了,他爬起来拔了针之后,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再次爬上床。
——刚才可以说是担心顾予离,但现在他没有理由了,所以只能压住了这个念头,拉了椅子在旁边坐下。
跟醒着的时候那种冷清的样子不同,顾予离睡着的时候,十分安静乖巧。他的五官本来就生得好,眉眼精致,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此刻虽然略显苍白,但却反而更添了一种让人看了之后就不忍的模样,显得更脆弱可怜。那双看着有些慑人的眼睛闭上,褪去了所有的防备,仿佛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自己。
这让燕寒冬心跳如雷。
他想起很久以前看过书上的一句话:我心中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26、语言太过苍白
燕寒冬觉得,只这么看着顾予离,他的心中就不停涌出各种各样的情绪。一会儿觉得眼前这个人可怜可爱,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彻底的融入自己骨血之中。一会儿又觉得他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应该被捧在手心,如珠如宝。
这两种情绪将他的一颗心搅得乱七八糟,一时间睡意全无。
就这么坐了一夜,直到天光微明,燕寒冬才猛然醒过神来,发觉自己居然就这么对着顾予离发了一夜的呆,忍不住伸手抹了抹脸。
他看了一下,见顾予离睡的很香,不像是要醒来的样子,给他掖了掖被子,才起身离开。
洗漱,出门。燕寒冬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楼买了一份粥上来,又给顾予离留了字条,这才出门去上班。
这一天他都心神不宁,总想着顾予离是不是醒了,看到那套房子会怎么想,看到自己留下的字条又是什么表情,心里就像是长了草,无论如何都难以安宁,就连开会的时候都走了好几次神,同事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燕寒冬活了这么多年,尚且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境况。
如果他跟顾予离的关系很好,大可就此展开追求,他的条件那么好,也自问可以做到全心全意,说不定总有一天可以打动顾予离。
但偏偏他跟顾予离的关系,虽然算不上是相逢陌路,但是他总觉得, 都是自己单方面的贴上去,不然顾予离说不定还真会看见了装作没看见。
但造成这样的结果,全都是自己作的。所以也根本怨不得别人。顾予离还愿意看他一眼,已经不容易了。
大约是一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太低的缘故,所以下班回到家之后,看到空荡荡的房子,找遍所有房间都没找着人,燕总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但也只是似乎而已,他心里已经怄死了。
燕寒冬原本以为,他跟顾予离说不上亲近,但顾予离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舒白桦出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了。这会儿出了事,自己怎么也算是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再说他已经主动把人带到这里来,虽然没说,但顾予离本来就无处可去,顺理成章的住在这里也是十分说得过去的。
却没想到,自己去上个班回来,人就走了。而且连一句话都没留。
燕寒冬从小就是被人捧着长大的,虽然也有不如意之处,但总体来说,这些小事上从无人逆他的心意。顾予离这件事上,还是他首次受挫。
但就算是再生气,也抵不住心中的担忧。
他今天已经知道了,顾予离之所以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他的母亲过世了。
这件事燕寒冬很感觉很抱歉,但也因此愿意给顾予离最大的宽容和体谅,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顾予离去上班了。
他的假只请到今天,燕寒冬离开之后,他就醒了。既然已经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那就不必继续耽误时间了。
他看到了桌上的粥和字条,但他没碰。
一开始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但等他出了门,就立刻明白了。原来燕寒冬将他带到他之前卖掉的那套房子里来了。
说来好笑,这是他第一次到这套房子来,居然是在这房子已经不属于他之后。
不过这样一来,他走得更加干脆利落了。不管是燕寒冬也好,这套房子也好,他暂时都不愿意看见。
不过虽然说来上班,但是其实也没有什么工作。公司最近的案子就是上次顾予离跟着老板去拉来的那个万晟外包的工作。不过最近顾予离请假,这份工作自然交给别人负责。
再说他现在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好,就算真的有工作,估计也难以进展。所以顾予离就找了些客户电话,挨个打电话去拉业务,这个事情不必费脑子,但就算是这样,也说错好几次话。
一整天下来口干舌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话太多缺氧,顾予离总觉得自己有些头晕。
他喝了两杯咖啡,坚持着到了下班。
出门的时候,在公司门口看到了燕寒冬的车。顾予离隔着车来车往的街道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更疼了。
他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惫。
这疲惫是平时生活中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他自己甚至没有察觉到。然而此刻爆发出来,顾予离却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下去。
他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燕寒冬就开着车跟在后面。结果才走了没一会儿,顾予离居然忽然昏倒了。
燕寒冬吓了一跳,连忙下去将人抱上车。碰到了才发现,跟昨天的冰凉比起来,今天顾予离简直浑身发烫得让人心慌。
燕寒冬立刻就乱了。昨天医生不是才说过没事吗?怎么今天就发起烧来了?
他连忙将车开到医院,折腾了好一通之后,才算是安排好了病房,这时候燕寒冬松懈下来,才发觉自己急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帮顾予离,但简直无从下手。
燕寒冬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一样,对顾予离的事情一万个放不下。
原本他虽然放不下,但时不时看看他,若是他遇到了什么问题,也可以设法帮忙。
但经过了昨夜之后,燕寒冬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他希望时时刻刻看到顾予离,他希望将对方纳入他的保护之下,他希望能看着他快乐无忧的生活。
昨天下班回家之前,他心中虽然一直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只要想到顾予离在家中等着自己回去,就觉得浑身是劲。
但顾予离没有在那里等着他。这反而更令他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不再远远看着,而是要将他变成自己的人,放在视线可及的地方,他的一切情绪,喜怒哀乐,笑也好苦也好,都要有自己的允许,都要有自己的参与。
燕寒冬时时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一头猛兽叫嚣着要逃出来,彻底的将这个人囚禁在自己身边。
但他还有理智,知道顾予离是戒备心多强的人,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可能永远也无法走进他的心。
奇怪的是,顾予离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居然没有再赶他走。
连顾予离自己都说不清这事一种什么感觉。他就是觉得浑身疲惫连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也生不起跟燕寒冬折腾的念头了。
顾予离这次的病来得又急又猛,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勉强能够下床。因为医生说这是长期调养的病,所以燕寒冬又把人接回去了。还是住在顾予离的那套房子里。
顾予离看着他忙前忙后,忽然说,“你知道这房子是怎么来的吗?”
燕寒冬跟顾予离认识了那么长时间,还从没有听过他这般和颜悦色心平静气的的说话,而且说的还是他自己的往事,所以连忙在他身边坐下,“不知道,你说?”
顾予离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布置,问他,“这里你重新装修过?”
“让你看出来了。”燕寒冬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随便弄了一下。要是你不喜欢……”
“没有。”顾予离打断他,“没有不喜欢。其实我也是现在才真正看到这套房子的样子。”
见燕寒冬面露惊讶,他忽然笑了笑,“这房子其实是我生父过世之后买的。——对了,你调查过我,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了吧?”
“呃……”燕寒冬没想到顾予离这么劲爆,居然把自己调查过他的那点事捅出来了,立刻就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我只是随便问了一下别人,知道你妈妈的事情而已。真的。”
“好,我信。”顾予离点头。燕寒冬这人的手段难以评说,但做过就是做过,没有就是没有,他也从不屑于说谎。
“你知道吗,我妈妈——我是说你知道的这个,她其实不是我姑妈。认真算起来,我是应该叫她舅妈的。”
顾家和刘家那点儿烂事,顾予离以为自己会藏在心底一辈子,却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这么心平气和的提起来,并且还是对燕寒冬。
“我生父过世之后,单位赔偿的那点儿钱,大半都买了这套房子。我妈说留给我,但我其实是不想要的。”
“认真想想,不管是顾家还是刘家,对我都仁至义尽了,能给的也都给了,并没有苛刻过。我怪他们,是没有道理的。只能说是自己命不好吧。所以我妈病了之后,我立刻就卖了这房子,因为我真的不想要。”
燕寒冬没有想到顾予离的经历居然是这样。他之前隐约察觉过他跟家人的关系恐怕不怎么好,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相会是这个样子。
他张了张嘴,想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挑来选去,却都觉得太过苍白。
27、是施舍与恩赐
“你要是不喜欢这里,那我们换个地方住。”最后想来想去,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如果是从前,顾予离大约真的会将燕寒冬的话当真,并且立刻搬出去,但王秀云死后,顾予离慢慢发现,其实很多事根本不必太过计较,计较得多了,反而是自己放不开。
上辈子他就是这样将自己框死在这许多的计较之中,直至越陷越深。
其实不管自己的身世多么的扭曲奇怪,但撇开他自己的感受,其他人所做的一切,说到底其实是为了他好。
襁褓之中的他被抱给王秀云养是为了他好,否则刘海生和刘文宣会把他养成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至于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恐怕谁都没有料到。
这世上没有谁欠了谁的,弄到最后所有亲戚见了他都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不能说他本人没有错。至于别人,为自己着想本来也理所应当,他亦不能责怪。
既然大家都有错,也都没有错,那再继续纠结过去的事,也就没有意义了。
尤其是王秀云死后,上一辈的人全都过世,那些恩怨也都跟着消散,这房子,反而成了唯一还能跟他们有所牵扯,可供怀念之处。
唯一不足的是,这已经不是他顾予离的房子了。
所以沉默片刻,他摇头道,“不用麻烦了。”
燕寒冬微微皱眉,以为这是顾予离对自己的另一种拒绝,心中难免黯然。
他不知道顾予离到底为什么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尤其对自己格外抗拒,但他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能打动顾予离。
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
面对顾予离时,他心中总有一种急切的感觉,似乎只要稍微慢一点这个人就会从自己的世界彻底消失。
可他又不敢将这急切表露出来,他本能的知道,如果让顾予离察觉了自己的这种念头,恐怕会把人推得更远。
于是他还要小心掩藏自己的诸般心思,深怕顾予离会有所察觉。于是这些念头就只能深藏在心中,让他越发焦灼,无法排解。
昨夜那种两个人之间无限接近,似乎只要自己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对方的情形,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稀饭你顾予离清醒,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划清自己和他的距离。
这样的人,燕寒冬心中就有一种暴虐的念头越积越深。有时候他甚至想,什么都不要顾及了,强硬的将这个人囚禁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可他又知道那样不行。因为如果真的那么做了,或许就真的失去顾予离,再也无法靠近他了。
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东西,燕寒冬深信不疑。
毕竟希望虽然渺茫,但总还是有的,不是吗?
这种卑微的心态曾经将燕寒冬本人吓得不轻。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会一下子显得这样深,为这个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心思手段,却仍旧没有丝毫进展。
他勉强笑了一下,站起身来,“那么你暂时住在这里,至少养好身体。我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他怕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会控制不住的露出破绽来。
顾予离没有说话。
似乎是一夜之间,他的状态留变成了这样子,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太多的感受和反应,就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旁观这些事的发生,因为触及不到自己,所以无所谓。
燕寒冬本来应该第一个发现他的不对劲,但因为误解了顾予离的意思,他忙着离开生怕顾予离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反而忽略了这些。
对于燕寒冬的离开的顾予离倒是没什么太多感触。他的身体好一点之后的便盘算着要去上班,这几日燕寒冬一直看着他,也不好提,现在他走了,反而比较方便。
到了公司,老板看到他却是满脸惊讶,“不是说身体不好要多请几天的假吗?怎么就过来了?”说着看看他的脸色,不由担忧道,“看你脸色不好,要是不舒服尽管回家去休息。好了再来!”
顾予离闻言皱了皱眉。老板的态度也太奇怪了,这开公司又不是做慈善,就算是他在能干,老板对他请假也不该是这个态度啊!
何况他在公司一向不上不下,并不十分出挑,公司的员工又不多,少了一个肯定有些影响的。
不过他没有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淡淡解释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老板并未因此就放了心,反而脸上露出几分不似作假的担忧。
顾予离脸上愉快的表情淡了下来。
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在自己所有人际关系里,能够让老板顾及成这个样子,宁愿白白养着自己不用做事的人,只有那么一个。
燕寒冬。
顾予离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按理说,燕寒冬对自己的事情插手太多,他心中应该是忌惮的,但这段时间燕寒冬的表现已经打消了他不少疑虑,至少顾予离觉得,燕寒冬应该是没有继续囚禁自己的打算的。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但现在,见到公司老板这样的表现,他心里又不由生出几分不安来。
燕寒冬未免管的太多了。
按理说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到这个份上。
想到他可能是用大量的外包业务才换得老板对自己这样宽松,他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何况本来两人没有关系,但他这么一来,恐怕在老板眼中,自己和燕寒冬的关系是洗不清了。
这让顾予离感觉到焦躁。
因为很久以前,上辈子两人最开始的时候,燕寒冬也是这样,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最后闹到公司里都是风言风语。
顾予离本来就敏感,面对这样的状况心中只觉得屈辱,这也是后来燕寒冬能顺利说服他放弃工作的重要原因。
——既已万念俱灰,也不在乎再多那么几分。
眼看明明已经不同的发展,又朝着上辈子的方向发展,顾予离心中自然是慌乱的。
他只是将这种心慌强压下来,努力的装作若无其事,一到下班时间立刻离开。
这份工作可能也做不长了,离开公司时,顾予离想到。
即使没有任何人说什么,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这么想着心中又无端生出几分焦躁来。
他不知道燕寒冬是怎么想的,但这一切让他觉得简直呼吸不过来。
顾予离试着去回想,他跟燕寒冬之间,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明明自己一直都想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却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