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文成在属下的搀扶下勉强站起。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才蓦然想起——
慕忆?
不是前一阵江湖人人恨不得诛而后快的追魂阁阁主么……那个杀手头子?他竟没死!竟是在此处!
他刚才真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
才站起的身子不禁一阵发抖,险些又倒在地上。
第21章
慕忆自杭州城露面一次之后,转而远避人群,一路从城郊轻骑赶往澜溪镇。在那之前,他甚至一人一骑,毫不掩饰地前往了七琼派的所在地。七琼派自从倾全派精锐袭击追魂阁之后,只留了派中老人、新晋的不成器弟子和妇孺儿童在门派中,守着门派前人牌位和基业,已是苟延残喘之势。
慕忆孤身一人挑了七琼派全派,可怜全派上下有生力量不过百人,又有不少老弱残幼,真正拿的出手的高手不过短短十数人,在慕忆的攻势下皆是溃不成军。虽是如此,慕忆也没有太过狠心,不过是废了那些高手,剩下诸人他一个指头也没碰。倒不是他面慈心善,不过七琼派全部高手要么死在追魂楼,要么被他费去武功,已只剩一个空壳,这样毁灭性的打击,这个门派怕是永远不会翻身了,他再同他们计较未免迁怒太过。
这江湖,永远是人言快于最高明的轻功。让江湖中人发现他还活着,曾在杭州出现过,甚至曾挑了七琼派。单这一个消息,远比他星夜兼程赶往追魂阁众楼救场来得迅速有力。
他就是要让全天下人知晓,他慕忆尚且健在!只要他慕忆在一天,这天下就绝对不会有人能够撼动追魂阁!
虽然这样的方法有效,却也实实在在将他自己暴露在了整个江湖的眼皮底下。
果然,在离开杭州的第二天,他在城郊栖息的破庙中,孤身一人,赶走了第一批前来截杀的人群。
看着五岳盟这些自诩正义之士在自己面前,义正言辞地数落自己是如何的罪大恶极,如何的心狠手辣。其中很多人,慕忆虽只是五岳盟挂名的藏宝库主管,露面不多,倒还是认识的。慕忆心烦地很,心中又有几分悲凉。
他手下留了分寸,仅是将这些人伤到无法动弹罢了。可这些人都是各门精英选拔而来,长期驻守五岳盟,并非等闲之辈,他自己也并非是全盛时期。他手下留情,别人却不会。一场缠斗下来,他身上也多少受了轻伤。
作为杀手组织的头领,慕忆当然明白这是最蠢最不理智的。他应当以最小的力气和损失来清理干净这些麻烦,因为这些人不过是第一波。在他回追魂阁的路上,整个江湖盯着这边的人,都不会愿意让他一路平安。他应该时时提着一颗耐心和细心,永远保持最佳的状态,甚至应该将这些人全株杀鸡儆猴,而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就放过。
然而他始终是留了三分情面和希望……到底……他还未见过周念。周念从不曾欺瞒他,总要见过他再说。
这让他想起了被抹过脖子的人。有时候他的动作很快,碧水挥过的时候,对方已被割断喉管,然而对方却还未发觉,仍是向前冲的攻击姿势。直到他停下动作,对方才会发现自己身上已是血如泉涌,回天乏术。
他现在,可能只差割断他喉管的那个人,悲悯的停下动作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和必然的死亡。
在解决第五拨人的时候,慕忆已经到达苏州边界,只要过了苏州,便可抵达澜溪镇,那里有他最直系的下属。
连日赶路,让他显得有些疲惫,长衫未曾换过,已是染了不少尘土。然而那温和却暗藏凌厉的双眼,和始终挺直的腰杆,却让人不敢轻掠锋芒。今晚的黑夜深沉,乌云遮住了大半片天空,星月尽数被沉沉墨色掩盖,透不出一丝光芒,让地面上隐隐有些闷干。
慕忆抬头观这天色,便知今夜必然有雨,只得弃马以轻功疾行,一路提气打算进入苏州城,若来不及,至少也应在雨落之前找到遮身之处。然路过一个竹林的时候,他却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多日来的经验让他瞬间就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同时收敛吐纳之气息,向内观察。
这才发现,这帮人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一群衣着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围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身前躺着四五具尸体,有一个年长男子将他护持在身后。
不过这位男子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大腿筋脉已被挑断,正在奔涌出赤红的鲜血,更不用说身上还有更严重的伤势。
包围的圈子被一寸寸削减缩小,然而这个人还是徒劳的挥舞着手中的刀,企图护住身后之人。这个时候,围攻的人反而不急了,只是慢慢地耗尽他的气力,防止他反扑。只待这人气力一尽,便可一拥而上。
那个孩子年岁不大,约莫不到十岁的样子。蜷缩在男人身后,更加显得有些瘦小,面色因为惊吓而苍白,甚至有些泛青,缩在那里远看就像一团鹌鹑一般。然而抬起的双眼中,却毫不掩饰地折射出恐惧与仇恨交替而矛盾的神色。
慕忆现在自身难保,本不想管闲事,不过看到男孩这样的神色,却是有些感兴趣了。于是他倒了回来,在众人各异的注视下慢慢走进了竹林。
之后那幕场景,即便过去多年,孟思源都无法忘却。
第22章
他慢慢踱来,细长的手指间捏着一把长剑。一身长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但仍未遮住那锦绣容颜。那是一张青年的脸,似乎赶了很多天的路,显得有些难掩的疲惫,然而那眼中似乎冻结了千年的寒潭。
像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又带着难以言说的从容。很难有一个人,能将杀气和优雅结合地如此完美。
在其他人的惊吼下,他显得那样从容不迫。衣袂翻飞间只闻一声铮然剑鸣,孟思源看不清他拔剑的动作,只见几个起落之后,地上的残肢断臂又多了许多,然而这次却全是敌人的。
风声终于渐渐大了。远处的乌云沉沉压顶,终于,闪电的光线排沓而来,将滚滚云层迅疾地割裂成两半,电光火石间,孟思源终于得见一瞥他的容颜。而后,恍如碎裂琉璃的声音响彻夜空,雷鸣随风嘶吼。
孟思源有些困惑地抬头,又看到了空中的一片闷雷,仰头间,几滴硕大的雨点正好落在他的脸上。雨丝顺着少年青涩的面容滑下,冲淡了面上的几缕血痕。吧嗒一声落在地上,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仿佛刚从这一切中回过神来。
“父亲……”
他哇的一声,终于反应过来,冲到已然奄奄一息的男子身边,哭得有些手足无措。慕忆收剑,走到那个男子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叹气道,“没救了。”
孟思源恍若未闻,只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面上血泪齐流,夹着雨水显得狼狈不堪。哽咽声都被风声盖过了。
雷声渐渐加大,声声沉雷夹着闪电奔袭而来。风声渐巨,雨点从一滴一滴不知不觉加大,最终变成密集的倾盆大雨,钢豆一样砸的人极不舒服。慕忆和男孩的一身都被彻底打湿,蔫搭搭地贴在身上,风吹过,更添寒冷。
这一片竹林不堪强风摧折,已是东倒西歪,偶尔会抽打到两人身上。前来追杀男孩的人在被慕忆出手警告之后,早已无声远遁。此时只剩慕忆静静地看着男孩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身影,他也淋着雨耐心地跟着站着,只偶尔咳两声。
“他死了。”慕忆淡淡道。
“那你呢?你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男孩背对着慕忆,仍是未放开护着亲生父亲的手。声音倒是出奇地平静,像是完全放弃了抵抗一般。
他说,“就算我死,就算我孟家只剩一个人,你们也绝对不会得到的!”
“我?”慕忆反复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只笑一声。
“我这是喜欢捡人罢了。现在么……只想找个地方避雨。”
“知道吗雷雨天在林子里呆着是会遭雷劈的,尤其是我这种恶人,更是怕得很!”
说着,不等对方反应,直接拎着男孩的后颈,就像提着一只待宰的小家猪一样轻轻松松地将他带离竹林。
经过这么一耽搁,苏州早就城门紧闭。所幸他俩的运气还不太坏,在被淋死和冻死之前,终于在苏州城外找到了城隍庙。
“你姓孟?”慕忆随手点亮火折子,在尝试几次打算点燃柴火失败后,终于叹了口气。
那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真的像一只柔弱的小兽一般,只用一双带着戒备的小黑眼珠那么望着他,不发一言。对于他的话,更是恍若未闻。
“孟家……排到这一辈,也该是思字辈了吧——你叫什么?”
“……孟思源。”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慕忆哦了声,又低头研究那捧湿哒哒的柴火。过了很久,在孟思源觉得这个男人已经无视了自己的存在的时候,他突然又开口道。
“我是慕忆。”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看到这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
“对,就是那个杀人无数,你们这些正道世家不齿不屑的那个追魂阁阁主。”
“我不管你孟家到底是为什么被灭族,也不管你身上有什么秘密。这我都不感兴趣。”慕忆走到孟思源跟前蹲下。
“那……”
“今日救你纯属顺便。我师父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偶尔做个善事,抵债嘛。也是有的。”慕忆看似随和地摸了摸下巴。
孟思源的眼皮微不可见地抽了抽。他在做梦吗!喂你是个杀手头头啊,不应该喜欢喝人血活剥人皮吗,父亲不是总说你们这些人杀人不见血的吗!你现在跟我说要日行一善啊!我没听错吗!救人有这么顺手吗!
其实孟思源倒真是错怪了慕忆。追魂阁晚几年加入的人可能不知晓,然而慕忆亲手带出来的几人却是清楚。阁主他,其实很有捡人的习惯啊!像慕三,慕四,和慕六,都是慕忆捡回来的。尤其是慕四,捡回来的时候不但破了相,惨不忍睹,而且命也是慕忆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地施针施药,才从鬼门关拖回来的。
不过事实也证明,慕忆‘捡人’还是极有水准的,这么多年历练下来,他们早已成为慕忆最得力的左右臂。
“你别这样看我。藏宝图也好,不世出的秘笈也好。我追魂阁也不缺你那点东西。明日你便走吧。”
孟思源好像敲不定这话是真是假,只从喉咙里呜了一声算是回应,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雨声雷声轰鸣,偶尔有雨点扫进庙中无法关闭的窗棂,带来几分寒气。
莫不是快五月了?竟有雷雨,时间过得真快啊……
慕忆运功烘干了身上紧贴着的衣衫,终于感觉不那么难受了。余光瞥见孟思源缩得跟鹌鹑似得,冻得瑟瑟发抖,也恶质地当做完全没看见。
如此,一夜后曙光冥冥,雨霁云开,暖阳初照大地,竟是雨后的一片晴空。
慕忆盘膝静坐一夜未眠,内息运转几个小周天,再睁眼时竟是精神奕奕,若不是面色仍旧苍白如纸,让人完全看不出这人竟然还有伤在身。
然而孟思源却是提心吊胆了一夜,将自己安置在距离慕忆最远的地方——虽然明知这是无用的,一夜未敢合眼。
“天亮了,你走吧。”慕忆站起,也不看角落中一夜未眠的孟思源。
“往后……无论生死,勿要提起追魂阁。这也是为了你好。”
言罢,自顾自地往城隍庙外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身后咚的一声响,那个未满十岁的稚龄少年重重地对着自己跪下。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第23章
慕忆前进的脚步一僵,转回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男孩。“你说什么?”
“弟子孟思源,叩见师尊。往后愿恪守弟子仪规,尽心侍奉师尊左右!”
孟思源保持着跪姿,仰视着这个男人,像是怕慕忆拒绝一般,连忙扣了三个头,一气呵成,速度快得完全在慕忆反应速度之外。
这倒是有趣。慕忆自认为还未到为人师表的一把年纪,也是头一回碰到有人不但不对自己避如蛇蝎,反而上赶着来倒贴。这小子脑袋烧坏了不成?
“你……莫不是烧坏了脑袋?”
然而慕忆还真是猜对了,孟思源真是烧了。没等他说什么,男孩已经一把歪在地上,不省人事,整张小脸都烧得红彤彤的。慕忆不用把脉,仅观面色便知,一定是淋雨后一夜衣衫未干,导致寒气入体。更加上昨夜一场血腥在眼前发生,外邪入侵,致使高热不退。
强撑着同自己说完话,行了礼,已是这孩子体能的极限了。
慕忆在原地瞪着昏迷的孟思源半晌,面色有些难看,终于一把还是扛起了这个小拖油瓶。
当然,动作是极其粗鲁的。心情是极不情愿极郁闷的。
没等走出城隍庙,慕忆浑身一紧,目光锐利地投向东面,转身果断地将孟思源提回城隍庙,安置在偏僻的角落后。
再回身,握紧了凰归剑的剑身,右手已然扣了一排细雨。慕忆身在江湖多年,自然明白此时不应在庙内做瓮中之鳖,然而这一来一回,已是来不及跃出。
屋外,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点在尚且湿润的泥土上。很快,东面来袭的人分成两拨,四人绕到庙后,四人在前。慕忆冷眼看着,立在中庭岿然不动。
半天没有动静,仿佛刚才那细微的声音都是错觉一般。但慕忆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昨晚出了那等事,今日这些人能再追踪到他的踪迹,根本不足为奇。
果然,半开的窗棂旁,无声地蔓延进了几缕白色的烟雾,蜿蜒的角度如梦似幻,很快就四下弥散在空气中,难以让人察觉。那人正在心中默默窃喜,却乍闻一声冷哼,全部的烟雾倒卷飞回,反而吞噬其身!
只一瞬间,那个人避之不及,即便立即闭气,这烟雾还是沾到了他的肌肤。他惨嚎一声,之间烟雾接触到的地方,全部被腐蚀地血肉模糊,还有恶心的脓疱脓水流了一脸。他忍不住伸手去挠,脓水破裂,流过的地方又是一阵腐烂!很快,这个人全身都已不成人形,倒在原地打滚哀嚎!
他的同伴有两人反应迅速,轻身躲开。而离那人最近的一人却也收到波及,不一会,也是同这人一样惨不忍睹的死相!
两人见状对视一眼,皆是心有余悸。然而未曾歇一口气,连着五根牛毛细针又随之飞来,多年锻炼的反应速度让这两人横刀,险险避过了这一把针。打落在地上的针不但细如牛毛,还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这下他俩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横刀在胸,警惕地看着屋内。
又一阵细微的破空声响起,肉眼难以捕捉的一把细针紧接着袭来,二人赶紧回刀,娴熟地档在身前打掉飞来的细针,将一柄刀舞得举重若轻,泼水不进。
单凭这手刀法,这二人在江湖中也必然非无名之人。
刀面刀柄与细雨交碰,叮叮咚咚的声音响成一片,像是雨打芭蕉,竟是分外的悦耳。然而场面却未必像听起来这般悠闲,要知道,虽说是来偷袭,却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
到最后,细针的攻势稍缓,本以为这是最后一波,格开几根针之后,那二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原本已被自己格开的细针,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分为三!
每根本已是极细的细针竟是又分为三片,每一片都小到难以看清,就这样扎入了二人的胸腹。
针上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刹那间,二人都面色青紫,直挺挺地双双倒地。
竟有这般歹毒的暗器!
真真是死不瞑目!
而这时,慕忆甚至都未曾拔剑。
这样快的杀人速度,让剩下四人目瞪口呆。他们甚至未曾来得及施加援手,就这样看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里——何况在密密麻麻的暗器之下,强行上前不是找死么?
他们曾观察过昨夜死在竹林中的尸体,发现除了一部分是由于混战而死的人,身上伤口大小不等之外,另外那些残肢断臂皆是切口平整,连点骨头渣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