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明下手之人干脆利落,是个惯于杀人的老手。而这个老手,自己带走了孟家唯一的后人。他们可以确定,下着雨,这两人并未走远。
然而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个老手,杀人这般流利迅速啊!简直就像切瓜砍白菜一样容易!
这人到底是谁?江湖上还有这等年轻高手?他在此是不是巧合?他们面上仍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看着这个从庙里走出来的青年。
这个年轻人长眉微皱,带着几分明显的不耐烦。不等他们冲上前,已经拔剑迎上。
慕忆很讨厌被人偷袭,更讨厌有人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的用毒。再加上身后一个小拖油瓶之前这一档子事,他的耐心已是降到零点,因此出手就是一击必杀的杀招。须臾,最后四人也倒在了城隍庙前的土地上。
“唉……早知道不管麻烦了。”
叹了口气,提起还在边角昏着的幼童,慕忆把他翻了个个,确保浑身无伤之后,捏住他稚嫩的小手,将内力缓缓地渡了过去,又一路从后颈捏到肚脐,挨个大穴将柔力送进。
约莫过了一刻钟,孟思源的高热终于退了下去,绯红的面颊褪回原本粉白可爱的颜色。慕忆终于收回了手,长舒一口气。
还好这个孩子底子不错,不然这荒郊野外的,哪找药找针去。
细看,这孩子竟是长得极精致可爱,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是家中独子,想必自打生出来就深受一家人的喜爱,从未吃过什么苦。
被围攻时,孟思源的眼神让慕忆最为印象深刻,恐惧和害怕是必然,然而那深处翻涌着的,竟是愤怒和阴沉。在那一瞬间,他就好像感觉得到。
这个来自白道武学世家的小公子,有和追魂阁众人一样的地方。那是一种熟悉感。
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若真让他详细描述,他肯定是说不上来的。
因为扛了个人形小沙包,慕忆只是提气慢纵,未曾穿林过捎——笑话,现在这个脆弱的小东西那还经得起一点点大风的摧残啊!
这般磨蹭半晌,终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慕忆赶到了苏州城。当然,慕忆未免被赵家人认出,早在进城之前,便就地取材草草地给自己修饰了一下容貌。再加上抱着一个小孩,很容易就被人想成心急火燎地抱着孩子进城看病的一位年长父亲。
进城的时候未有人阻拦。
慕忆就近在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嘱咐小二两天之内不得打搅后,将孟思源丢上床,自己则神清气爽地沐浴了一番。
他一直有洁癖,这么长时间不清洗,已经快突破了他忍耐的极限。终于,经过这么多天的长途跋涉,慕忆只有洗掉一身风尘、重新换一身衣裳之后,稍稍感觉有些舒适。
只要过了苏州,便是澜溪镇。
两日前,慕忆已传信慕四,相信不久便可同他见面。
慕忆扫了一眼仍在床上昏沉着的孟思源,抱臂倚在门后假寐。
他的耐心只能等到这个孩子醒来。
慕忆走后,城门前有人一晃而过。
“慕先生。”守城的两个卫兵在看清来人后,打了个招呼。
这人是赵家贵客,虽不知来历,但显然颇受赵承华器重,今日更是日日来城门报到。他俩早就看习惯了。
“恩,辛苦了。”来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目送中慕忆远去,表情高深莫测。
正是暌违已久的慕二。
凌云教总坛,慕忆曾经居住过的院内跪了一圈人,迟渊站在中间,面无表情。
他的面容本就精致,这样沉默不言的低头俯视,更显得五官深邃如同雕刻一般。明明从头到脚没有一个细节能让人挑剔,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毫无人气。就像从画卷中走出来的木头人,又森森透着几分寒气。
身后站着唐芜,眉心微微皱着,面上有些隐隐的焦虑。
“前脚慕忆刚走,后脚本座便被四位长老追着讨要说法。”
“从擒拿慕忆到看守,都只有你们知晓。本座倒是奇怪……”语声渐渐低下去。
“林建明,柴泽,李俊哲……”迟渊冷冷地开口,一连点了八个人名,皆是他多年的嫡系,断没有怀疑的道理。
那八人齐声应道,“是,教主。”
“你们先下去。”
被点到名字的人皆是浑身一震,柴泽又看了看剩下未被点到的十人,勉强开口道,“属下认为这绝无可能……”
“本座赏罚,不容尔等置喙。”迟渊挥了挥袖打断他接下来的求情。
“是……”柴泽无奈应道。只得随之退下。
原地只剩下十人跪着,迟渊转身走到他们面前,冰冷的面上竟是带着几分温和,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第24章
那是一个漫漫的雪夜。
他一身是血迹,狼狈地卧在冰天雪地里,口鼻都被积雪堵住。身上的剧痛渐渐被飘零雪花带来的凉气冰冻,寒气几乎麻痹了他全部的感知。
然而这荒山野地中,恍惚他却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却仍看得到对方微抿的唇角,下巴线条刚硬,右唇角有一颗小痣……却无端显出了几分温和。
迟渊模模糊糊伸出手去拽他,“慕忆……”
那人竟然浅浅的笑了,任他拉了过来,未曾反抗。他看着那随着温和笑容微微扬起的小痣,被迷了心智一般,倾身吻上。
而后是那个空荡的小房间,他将慕忆摁在身下,制住了他所有的挣扎。捏过他的下颌,灯光下,白净的面容染过橙光,长睫根根分明,在下眼睑处投下淡淡阴影。
他眉心微皱,面上的表情有羞有恼,迟渊看得有趣,将他翻过来,细细地舔舐他的后颈。
果然,慕忆缩了缩脖子,仿佛受不住一般,轻轻呜了一声。然而迟渊却越发不肯放过,顺着脖颈一路轻吻到耳尖,热气喷拂,将他整个小巧的耳垂叼在唇齿之间。
对方皱眉轻吟,半边脸被埋在锦被之中,大睁的双眼中多了几分迷茫,被吻地水光潋滟。露出的半边面上已浮起一层薄红,这般魅惑的神态与平日的冷若冰霜,或是温和平淡,却是大大不同了。
迟渊将人搂紧,头深深地拱进慕忆的后颈,俨然是一种亲密无间的姿态。半晌,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最后,怀中一空,一切如泡沫一般消散,惟余下茫茫然一片黑暗。
迟渊缓缓行于夤夜,走到一扇半开的大门前。
院内有一名男子,长发束而未冠,青衫飘隐更显病中形销骨立,长身立于树下仰头望月,目光中带着也许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缱绻,
仲春时分,院外飘零的花瓣飘过,覆盖过他眉眼肩头。站的明明不远,却仍如冰如霜,遥不可及。
迟渊那样默默看着,他若有所思,浑然不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直到这时,迟渊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努力七年,成就了别人的江湖一统,地位稳固,己身却丝毫不求,臭名昭着,执迷地近乎愚蠢。只是这样倾尽所有的爱恋似乎掏空了他整个人,以至于到现在,他竟是这般魂不守舍。
睁眼,复闭眼。
迟渊叹了口气,突然醒了。
身上炽热的温度还未褪去,迟渊瞪眼看着房梁半晌,忽然一跃而起,披衣走出房门,不顾侍从的呼唤。
一种惶然的感觉突然攫住了他的心脏,迟渊步伐越来越大,到最后提气纵起,将跟随他的侍从统统甩在了后面。
太多年,迟渊总是冷静,深沉,理性……这种心脏剧烈跳动的感觉实在是暌违已久。
而这种跳动,直到他到达慕忆曾住过的院子中,才渐渐沉寂下来。
长门深锁,他运劲震开。推门,院中早已空空如也,杨树花落了满地无人洒扫,哪里还有什么人的身影?
“教主……”唐芜在背后轻唤。
“嗯。”迟渊应了声,缓缓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唐芜再心中暗暗叹了声,“夜深了,还是回吧。”
“裴拓还是没有消息?”
“是。属下担心右护法出了意外。”唐芜皱眉。
“哦。”迟渊一顿,“让柴泽他们准备好,明日……本座亲去苏州一趟。”
第25章
窗边传来鸟类扑棱翅膀的声音,慕忆睁眼,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正停在那里,额心有一撮红,乃是慕四同慕忆联系时常用的那只。
一只手捞过信鸽,取下蜡丸捏开,里面是一张细纸,慕忆看过后将其捏成碎末散开,将鸽子放飞。
门外传来轻微的动静,慕忆走到门后侧耳听了听,微露笑意,伸手在门框上轻轻敲了几下。
门被打开,恰是刚才送来热水的小二。
“阁……阁主!”那人一身小厮打扮,进门后却是一脸掩不住的激动,扑通一下就要给慕忆跪下。
慕忆眼疾手快,在那人膝盖触地之前先将人扶了起来,回头看了看,孟思源还在床上沉睡,姿势都未曾改变。
“十八,你怎的还在苏州?”慕忆问。
“楼主听闻阁主消息,第一时间便让属下前来苏州接应。不知阁主可曾收到我家楼主飞鸽传书。”正是慕四身边的十八。
追魂阁性质隐蔽且特殊,不仅要求高度的隐秘,同时也要确保信息的流通。因此,在追魂阁势力下各楼,在各地都建有大大小小的据点,有赌坊,也有青楼楚馆,皆是鱼龙混杂之地,江湖中消息大抵在这等红尘气最重的地方流通最快。
比如这苏州,原本追魂阁第四楼在此地有一座经营多年的当铺,然而同赵家一役之后,此处暴露后被慕二带人连根拔起,连同留在当铺的精英也尽数折损,实在是极大的遗憾。此处暴露不要紧,追魂阁众杀手想要再进苏州城,便不如之前方便了;即便有人能如同十八这般入城,也是极度低调,避免引人注意。
“我已收到。”慕忆点头,“慕三……可有消息?”
尽管已不抱太大希望,不过慕忆还是追问了这一句。
“三楼主……尸首在离澜溪镇五十里的地方被发现。楼主已经先行将其安葬了。其余人的尸首都在赵家手中,曝尸三日,楼主带阁内二十人前去赵家,终于抢回了五具……”十八小心翼翼地回道。
总不能让追魂阁的人死在外边。
他们这些杀手看似无情,其实这一点上,却很固执。
“……我知道了”慕忆长叹一声。“都是因为我一人太过鲁莽,太过轻信。导致那么多跟随我的人,无端葬送了性命,还差些身首异处。”
十八是慕忆一手带出来的人,直到两年前才被分到慕四手下帮忙打理第四楼的事物。追随慕忆的五年内,游走在时间最阴暗的边缘,杀过人,放过血,也经过慕忆最残酷严苛的训练。然而不论是带他执行任务也好,进行惨无人道的训练也罢,慕忆给他的印象都是理性睿智,面上永远是平淡无波的表情。像按时运转的日晷不曾差过毫秒,又像是绷紧的弓弦。
他几乎没看过慕忆笑。
有时十八觉得这样活着未免太累了,但他也和追魂阁的一员一样,永远仰望着、钦佩着、甚至也都在下意识地依赖着。这是他头一回看到慕忆这般不知所措的表情,那么茫然。
他又跪了下去,“阁主万勿要这般说,二楼主那样的事情……又有谁能够预料到?”
这回慕忆未曾扶他。
“我一定会杀了慕二,灭赵家,给追魂阁为他而死的亡灵一个交代。”慕忆又回头看了眼孟思源,“你先回去,莫要跟着我引人注目。”
只那个瞬间,慕忆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师傅……”床上那团圆滚滚的小肉球动了动,睁眼朦胧唤道。
十八见此,眼中划过一阵奇异的光芒,却也低首,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深夜,孟思源醒来时只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过了好久也没人答应,他的意识慢慢回笼,发现慕忆正抱臂在床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
呜呜……他就是怕一个人被扔下嘛,为什么眼神这么恐怖?后背都被看得凉飕飕的了。
“我不收徒,既然不烧了,你走吧。”慕忆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已恢复正常,凉凉地下了逐客令。
“师尊……不要抛弃我啊啊!”孟思源眼里含着一包泪,水汪汪的,脸上全是无声的控诉,这表情让慕忆不禁又回忆了回忆——他似乎没有答应过吧?
慕忆不着痕迹地往后又退了两步,保持安全距离,避免那只稚嫩的爪子扒到自己刚换过的衣衫上。
哎那眼神是什么?矜贵、高高在上,带着一点……毫不掩饰的嫌弃?
“追魂阁是杀手组织,孟家后人与我追魂阁,不当扯上半分关系。更何况,我连你为何会被一路追杀都不清楚,救你一命纯属顺手,为何还要替你挡灾?”慕忆已经开始后悔了。
没错,是非常的后悔。
“拜师大礼已经行过了。”孟思源平静地陈述道,“三叩首后,即为师徒。为人师者,必定诲人不倦,以提点指导为己任,遮挡风雨者也。”
话说的一本正经,可惜平仄不齐,不过是装大人罢了。这话若是青年人说出来,定然会被嘲笑,可经孟思源这般点着小脑袋,一字一句念出来,倒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嘶……师尊周围怎么感觉更冷了呢?明明快夏天了呀?
慕忆挑眉,正待说什么,忽然无声停顿了一下,接着动作极其缓慢地跪倒在床边,一手护住胸膛,一手紧扣床沿,用力到指尖上的甲片都泛着青白的光泽。
“怎会……是……今日?”
“师尊!”孟思源惊得几乎跳起来。
一瞬间他以为慕忆竟是要给他跪回来,再赶自己走。然而再定睛一看,慕忆星眸半阖,只几个呼吸间,面上淡淡的绯色全部褪成不正常的惨白,额间已有冷汗渗出。
“师尊?”孟思源拔高声音。
这次慕忆再未回答他。
孟思源看着他比宣纸还要苍白的面色,小心翼翼地挪上前,想扶他一把。然而慕忆出手如电,已制住孟思源所有大穴,连同哑穴也一并点住,目若寒星。他不允许在他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有任何可能的危险在身边。
“……”孟思源的眼中充满了疑问和惊讶,身子倒了回去,落在柔软的床褥间。
此时慕忆额间冷汗已滚滚而下,做完这些动作之后他便半扶在床沿,竟是无力再站起。
早知道如此,说什么也不会让十八先离开。
熟悉的疼痛感从心口蔓延全身,慕忆攥紧胸前的衣服,眼前一片漆黑,痛得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胸膛内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气海翻腾暴走,血液澎湃的冲击过血管,他如同被遗留在岸上的鱼一般大口地深呼吸几次,仍未感觉有所减轻。
慕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引导内力游走梳理紊乱的真气,将逆行的真气努力归拢到丹田之中。
孟思源双目瞪大,看着慕忆。很是着急,却丝毫帮不上忙。他年纪还太小,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慕忆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但在他稚嫩的心中,似乎已经明白。眼前这个人,戒心太重了,根本不相信自己——即使他刚刚还跟在慕忆屁股后面叫了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