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人马正要短兵交接时,所有人明显感觉到大批人马的走动声,来人人数众多,轻功卓越,一大批人踩着雨后的湿泥,竟然未在地面留下凌乱的脚印,足见训练有素。不一会在场内站定,拱卫在两人身侧。
慕忆这才知道,迟渊原来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同部下通过了消息。虽是不知两人身在城外,如何能取的联系,单是这一手,便是他赶不上的。
“教主,属下来迟了!”
领头的正是唐芜和暌违已久裴拓,唐芜一人当先跃到迟渊身后侍立,裴拓也跃到慕忆身边,虚扶了一把慕忆。
“多谢,不必。”慕忆忙退开一步,避开了裴拓的搀扶。
多日不见裴拓,裴拓那一双桃花眼还是带着往常不羁的笑意,然而却似乎有什么气息改变了一番,整个人都似沉凝许多。
“若说谢,应当是在下谢谢你了。”裴拓一笑,又轻佻道,“果然是个美人儿!”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到慕忆的真容,果然是比在凌云教初见顺眼的许多。
迟渊不着痕迹地剜了裴拓一记眼刀。不过看到裴拓此时生龙活虎的样子,又暗暗放下心来。看来自己和慕忆消失之后,场面也是被控制得调停文档,果是不出自己所料。
原本场内一边倒的状况,因着凌云教这些人的到来变得微妙了起来。
周念面色难看,又不知怎地舒了口气,“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赵家这笔账,五岳盟早晚会同贵教和追魂阁清算!”
这话明显是对着迟渊说的,迟渊立刻回道,“好。”
纵使愤怒,这些武林高手也知今日事不可为,只得不甘心地同盟主撤离。慕忆五指收拢,扣紧在掌心。林间一片冷风吹过,吹到未干的衣料上,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知觉几乎麻木,只觉得浑身冰凉。
周念走了,最后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第36章
晨光熹微,六月的太阳在巳时并不是很刺眼。正是一天中,最为暖和适宜的时候。
马蹄声踢踏,最前的一列武士皆是一身劲装,面色紧绷,双目炯炯有神,身后两匹马并列慢慢走着,不时喷个响鼻。一匹马上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另一匹坐着的是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长发以高冠绾起,一身打扮低调,然而却不掩英气逼人。
那男子走着走着,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在身后扫了一圈:“裴拓呢?”
“右护法说有要事,先走一步。且许诺,定于半月之内回教。”唐芜恭敬回道。
迟渊闻言皱眉,“他又能有何要事,无非是那个赵承华罢了……也罢,由他去。那人是散漫惯了的。”
迟渊何许人也,那心思可是和脸皮厚度一样出名的。
虽然苏家灭时不在场,但只是听听唐芜禀报细枝末节,便能猜出个大概来。只是又转念一想,慕忆因着周念,也在赵承华手下吃过不小的亏,此刻大约一心想着把赵承华清蒸还是红烧了才是,裴拓要从慕忆手里要人,也不知是要许诺些什么了。
哎……不管了。
唐芜眼前白光一现,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手上是半个巴掌大的小玉瓶,通体碧翠,入手生凉,竟是装药品的顶级小药瓶。这种药瓶保存的药丸,能极大程度上保留药效,不致药丸受损,乃是江湖上一瓶难求的珍贵药瓶。
但看这药瓶,便知内里装的药丸,定然不是凡品。唐芜不解道,“教主,这是?”
“这是今晨慕忆给的,嘱咐我定要交到你手里。内里共三丸,隔月一服,三丸过后内伤皆去,便可恢复原有武功,不再有滞涩。”
迟渊说;“慕忆道曾给你一份养蛊秘方,在苏州时,观你气色便知,你并未用。便差了慕四取了他几味药材,耗心耗力,方练成了这药。”
唐芜大为意外,又止不住地有些动容,“说是几味药材,怕每味皆是武林中人要挣破头的稀有物事。慕公子,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别人对他好一分,便记挂着千万分来报答。”
“那养蛊秘方一事我竟是不知——也多亏你心存善念,不敢用童血育蛊,否则我身边定容不下这般狠毒之辈。”话到最后,语声低沉,已是声色俱厉。
唐芜在马背上听得心里一个哆嗦,忙低首,“属下不敢。”
虽是人人不齿的凌云教教主,迟渊本人的形象亦是正邪参半,然而在很多事上,迟渊却既有原则。这等事,迟渊是万万不能容许的。
迟渊却又微微笑了,“心软的人,你应当是第一个这般说他的人了。不知追魂阁阁主听到,是何感想……”
赵家故址,被焚毁的倒塌房屋被收拾干净,庭院洒扫一新。追魂阁八位楼主中唯一的女子慕六,见状跟在慕忆身后感叹了一句,“这么多年,也要不是赵家这事,追魂阁这几位楼主还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尤其是慕四,属下大概已经有四年多未见过他了罢。”
慕忆被逗得一笑,“何至于。今日之后,你就算想每日见慕四他们,也是无妨的。”
慕六闻言一怔,“阁主的意思是……”
“若是单为了收拾赵家,还不至于将追魂阁所有楼主都召集过来。我思虑良久,今日之后追魂阁重建,就让这赵家,作为追魂阁新址吧。”
难怪阁主叫人拾掇赵家,还粉饰一新,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破而后立,阁主倒也有魄力。
慕六思虑半天,终感觉有点不妥,“阁主,将各楼合并一起,确实能大大提高凝聚力,办事也方便地许多。只是……”
“属下不知,阁主为何偏要在赵家?此地杀孽过重,怕是风水不利……”
慕忆含笑回身,唇边压制不住地笑意,“做我们这行的,竟还怕杀孽过重,哈哈,慕六,你倒是有趣啊!就算有杀气,还怕追魂阁这些人震慑不住么?”
笑意微敛,“之所以选赵家,一是提醒追魂阁剩下这些人,更是提醒我自己,莫要忘了赵家之耻。二来,苏州西邻凌云,北接崆峒。南边又和五岳盟遥遥相望,实在是个好位置。我慕忆不占,岂能让别人捡了便宜。”
慕六低声称是。
“相关事宜,今晚将慕四他们召集过来我再详说——说起慕四,我倒想起了在苏州城外,曾救过孟家后人。那孩子竟是失踪了么?”这一趟忙下来,他竟是忘了孟思源这个孩子。
慕六正要回禀孟思源之事,正抬眼间,见着十八领着一个半大孩子远远地候着,便笑道,“阁主且看身后。”
原来当日慕忆遇险,孟思源因着穴道被点,浑身无法动弹,只能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掳了慕忆,那些个人自然都离开了。孟思源浑身僵硬,待了有两个时辰方能动弹。
这孩子倒也机警,一路小跑,半路上遇到了十八,又凭着一把碧水,让慕四消去戒心。先前慕四见慕忆正忙着并未提起,此间事毕,才想起将孟思源带了过来。
他瘦了些,脸蛋没有那般肉乎了,穿着追魂阁标志性的一身黑纹澜底长衫,不知是谁将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了一个小髻,盘在头顶。那一张小脸上也应景似得,肃穆地不能再肃穆。
慕忆瞅了一眼,忍不住有些好笑,“这一身谁给你弄的?”
孟思源偷眼打量着慕忆的神色,发现对方似乎心情还不错,便道,“是哥帮我盘的。师……师尊,上次分别时真是急死我了,今日见师尊无碍,我也就放心了。”
“师尊?”慕忆皱眉,忽然冷了脸,“我可从未收过什么徒弟。”
言罢,竟是一甩袖,干脆地自行向大厅里去了,只留下孟思源一人在原地一脸呆愣。
这是极不待见他了?孟思源心中无比忐忑。慕六在一旁看得有趣,也不点破,脚步轻旋也轻巧地跟着慕忆去了。
不。若是真不顾他的死活,一开始又何必相救?破庙外又为何只身御敌?若真是不待见,为何会在客栈内那般危险的境地里,用最后的时间给他争一条活路?若是慕忆真有几分厌恶,那贴身的碧水也不会当真扔给他。单单是放任不管,他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少年人的心思都转得极快,不一会儿,孟思源也跟着走进大厅,直挺挺地对着主位坐着的慕忆跪了下去。“师尊,弟子这便交代孟家此次惨遭灭门之事的始末。”
慕忆有些意外,“孟家之事,本没必要告知我一个外人知晓。”
对方却是铁了心一般,大声道,“既愿拜师尊为师,又岂能是来历不明之辈,自该交代清楚。”
这一句来历不明,倒正好猜中了慕忆的心思。
一听这话,他原本直起来的身子慢慢的贴到椅子背上,眯了眯眼睛,没有再接话。慕六原本侍立在阁主身后,见状便向慕忆道了句告退。
慕忆却摆了摆手,“无妨,我还信不过你吗?”
说起信任,又有谁能比得上追魂阁那两位楼主?只是慕二那样忠诚的人都会背叛,生生地在阁主背后放了个冷箭,防不胜防。
出了那样的事情,追魂阁剩下几位楼主在和慕忆相处的时候,都赔上了三分小心,愈发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分僭越。可慕忆这淡淡的一句话,分明是信任如昔的样子,怎能令人不感动?慕六内心万分激动,可面上也是如常,站到了慕忆背后听着孟思源讲述。
官场朝堂上,人人所求无非是权财钱三样,实则到了武林中,也是差不多的道理,不过是至高无上的权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武功、富可敌国的宝藏,再无其他。慕忆预料的其实不错,孟家实则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第三十七章
传闻一个半甲子以前,孟家曾有先祖帮助了那下凡历劫的仙人,仙人见那先祖是江湖人士,且古道热肠,为成了这份果报,便赐了一方药剂。传闻服之能有洗精伐髓之效,纵使庸才,服下这方药剂,也可变成根骨清奇、适合练武之体质。
是以孟家自先祖那辈发迹,虽人脉香火向来不旺,但孟家出来行走江湖的这些子弟,都是个个好手,也算是在武林中薄有声望。
不知从何时起,江湖中渐渐兴起了这个传说,人人口耳相传,竟是愈传愈真。
能改变体质啊,那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明白一个适合习武的体格,究竟有多么重要了。
于是诸多的目光,悉数瞄向了孟家。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着一些莫须有的,甚至不得台面的理由,这些人不论正道魔教,明里暗里地组织了起来,齐齐地向着孟家拔剑拔刀。
五岳盟倒是有心救,只是五岳盟本便是正道各门各派组成,哪个没有几成私心,谁愿意为着孟家,派出人去和这些亡命之徒拼命?更何况,仅仅是道义上的出手,那传说中的药方,他们就算出手相救,也没有理由去强占,何必出力不讨好。
这一路耽搁下去,最后孟家后人竟只剩孟思源和其父两人——也亏是慕忆半道遇上,多管闲事的那根筋又抽了抽,不然孟家真真是绝后了。
“世人皆传你孟家那药方通神,我看不然,若是当真有效,你孟家不至于被欺辱的这般惨。”慕忆听完摇了摇头,唏嘘道,“可惜这些人都懵了头,不愿仔细去想一想,倒是给你家平白带了这灭顶之灾。”
孟思源闻言,也是心中一片酸涩,竟是落下泪来。
他本不是个软弱的孩子,可是接连变故下来,家破人亡,原本温馨的一个生活环境,乍然被那些道貌岸然之辈破坏殆尽,不可谓不伤,不可谓不恨。再逢慕忆,虽是对自己冷面冷言,却是孟家之变后,第一个实实在在对他好的人。
孩子的心绪最是敏感,旁人对他好坏,都是能直接体会出来的。恨能记得很久,温暖也能记得很久。
颠沛流离中他可谓看遍人间冷暖。正道如何,邪道又如何。这一路所见所闻,侠义之士同家中长辈教导的截然是两种面貌。
他起先拜慕忆为师,不过是求一个依靠。若是连他都没命,父亲的命该由谁偿,一家的仇谁来报?想来纵使真是凶恶之徒,他也愿在他手下求得喘息之机。只要他手上还有药方,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而慕忆,也正是知晓他这份心思,才不愿一口答应。但内心里,莫不是默默地惊讶这孩子心思灵活的。
“师尊说的是,那方子,我家却是有一个,只是并无传闻中那般神奇。许是因为世代相传,缺残少许,到了爷爷辈再试,竟是只剩几成药力。不过,就算这样,也能让人服之倍感神清气爽,服下后三个时辰,修炼内力多有裨益。”
孟思源顿了顿,“如今这药方只有我一人知晓,弟子这便默给师尊。”
慕忆有些好笑,“你不怕药方给了我,你便没了利用价值,小命不保?”
孟思源板板正正地回道,“弟子今日既然将孟家之事和盘托出,便是做了要将药方献给师尊的准备。弟子……愿意相信一次。”
言罢就起身欲寻纸笔,慕忆轻笑一声,也不见动作,孟思源直觉眼前衣袂轻晃,一抬眼慕忆便挡在了他的身前。身法快得孟思源无法捕捉。
“不必了。我只是不愿收来历不明的人,本不是图你什么。那药方,想必真是有些奇效的,不若你来日学些医术,尝试自行补齐便罢。”
这言下之意……孟思源狂喜,扑通一声又给慕忆跪了下去。
慕忆续道,“我知你要报仇,定是拦不住的。只一条,不可借追魂阁之力去同他人拼命,你若是存了这份心思,怕是要失望了。”
孟思源忙点头称是。
“今日起,追魂阁所有秘笈书卷,你皆可调阅。追魂阁每一人,你都可求教,他们不会有半分保留。我不会多管你,一身功夫,我会拣选适合你的教你。”
细长的眸子眼帘微收,“既收了你,往后不必担心江湖中人再同你为难,我必护得你周全!”
“你一身怨气杀气太重,不是习武之道。先去澄心静气半月罢。待我闲了,会去看你。”
每说一句,孟思源的眼神便亮一分。待慕忆说完,他叩了首,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这才发现,手心手背皆是汗,不知是激动的或是有几分后怕。
嗷呜……这次找的人,好像很对呢。
这一年可谓是江湖大洗牌的一年。
七琼派全派被灭,赵家所有人尸骨无存,孟家被悉数灭口,无一不和重建的追魂阁息息相关。追魂阁以极度强悍而高调的姿态重现,吸引了多方人马的注意力后,还是开门做了老生意。依然有不少正义人士前往讨伐,那火焰都被明里暗里,连消带打地熄灭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此而已。追魂阁才不管你是何势力,有何怨结。
追魂阁不过是杀人者手中的一把刀。
这一年,江湖中又出了几桩悬案。
只要是看事件诡异的,十件倒有九件会往追魂阁头上猜,追魂阁倒是声名日上。而追魂阁自身,既然已经臭名昭着,也乐得如此。
又一年冬至,凌云教蓄势已久,连下武当、崆峒,隔苏州与五岳盟遥遥对峙。五岳盟大为震动,至此,五岳盟五大门派去其二,实力大损。
同年,凌云教宣布与追魂阁结成同盟。江湖大哗,所有的目光都转移到了一年都无甚动静的追魂阁,然而对此追魂阁不否认也不予承认,还是广开大门做见不得光的生意,两方人马的纷争似乎都同追魂阁无关。
这态度委实耐人寻味,而江湖中很多前辈,却从追魂阁的按兵不动中,嗅出了几分不同的味道。
第37章
“为师本身的医术也仅仅学了你师祖的三成,如今已经尽数教与你,再没什么可教的了。”一日,看过孟思源新改的一剂汤剂后,慕忆含笑摇头。半是惊叹半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