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源后退半步,恭谨持弟子礼,“师父过谦了。”
慕忆失笑,“为师同你说话,退得那般远作甚?不必拘谨。”
这一年,许是经历人生的跌宕,大起大落,亦或是因为长期同追魂阁这些人相处,孟思源倒是越发沉稳了些,总透出几分不合十几岁孩子的成熟。不仅武功大有长进,而且见识也只增不减。
慕忆现在甚至都有些怀念那个粘人的小孩子了。
“医术方面你若是有兴趣,不妨同慕四请教去,他懂的比我只多不少。只是这武功,还是莫要落下。毕竟行走江湖,还是有武傍身最为重要。”慕忆郑重嘱咐道。
孟思源点头称是,又迟疑道,“师尊曾言,当初钻研医术,是为了方便研究毒术蛊术。但听师尊此意,似乎是不愿再教授弟子此术?”
要知道,慕忆当初闻名江湖,一是那独步江湖的轻功,二就是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毒蛊之术了。
慕忆阖了阖双目方道,“不错,为师正是此意。”
孟思源知晓自己不当再问,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为何?”
“毒蛊之道,太过狠辣。即便是为师自己,在用时,亦是觉得太过残忍阴毒。”说着随手捻出一颗药丸,“譬如这药,只要这小小一颗,投于苏州护城河上游,不出七日苏州城内人畜死绝。”
孟思源张大嘴巴,久久未说话。
慕忆笑道,“怎么,你很意外?倒不是为师多么慈悲心肠,爱惜人命。不过是因为毒蛊虽然杀伤力极大,终非正道。”
说到这,已是满面肃然,“若是长期研习此道,难免让人心性渐改,阴暗偏激,于己身大大不利。更有甚者,接触沾染毒性,身受其害而惶然不知。”
“我知你经历,如今虽愈发心平气和,然胸中积郁难去,若再教给你这毒蛊,岂非是害你。不教也罢。”
他见过慕忆出手的次数有限,那日庙里铺天盖地、令人防不胜防的细雨,还有那毒的厉害,他也是亲眼见到过的。孟思源一听,便有些着急,他拼命学医正是为此,谁知到头来却听到慕忆这一番话!
“师父!弟子定会把握好分寸,不致伤害己身!”他跪在慕忆脚边低声求道。
慕忆却是不为所动,“我意已决。莫要再提了。”
“师父!”孟思源膝行两步,有些不甘地低声,“师父不让弟子碰毒蛊,自己身上何尝不是种着蛊?师父的书,弟子偷偷翻过了,那蛊名燃烬……”
慕忆蓦然回身,既惊且怒,“住口!”
“……”孟思源这才意识到了僭越,竟将一向温和的师父给惹怒了,只得垂首默然跪着。
慕忆胸膛一阵急遽起伏,怒火才平息下去,冷声道,“为师当年为建追魂阁,太过急于求成,才依赖此蛊提升功力,如今也算恶果尽尝,当真是怨不得旁人。但若要让我看着你重蹈覆辙,不可能!我救你,不是为你今日轻贱性命!”
言罢,也没有要孟思源起来的意思,拂袖而去。
孟思源一人跪在远处不敢起身,追魂阁内虽是人数不少,但平日人人皆是讲究个屏息敛气,竟是显得偌大一个追魂阁没有多少人声了。
慕忆从未有重责,这是唯一一次。跪得久了,孟思源便有些不解,还有许多委屈。
他还太小,当时只觉慕忆太凶,太不容情,并不很能理解。
直到很多年后,他终于大仇得报,终于权重位高,也终于为人师表,收了个伶俐又让他头痛的小徒弟,才最终明白这份心情。世间也许有千百种师父,就有千百种教导弟子的方法,人人不同,然而这份拳拳爱护之情,却是都是别无二致的。
后颈的风池穴被轻轻捏了捏,孟思源顿感疲累消了许多,回头一看,果然是慕六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
“起来吧,冬日里凉,莫跪坏了。”慕六一手提起孟思源,和声道。见孟思源迟疑,又哎了声,“正是阁主让我来叫你起来呢,不然你以为我哪敢呢!”
孟思源一言不发地顺着站了起来。
“随我来吧,我给你留了饭。”
“阁主,凌云教教主来访,现下正在大厅。”慕四差了十八前来向慕忆禀报,自己则在大厅招待迟渊。
慕忆颇为意外:“哦?来了多少人?”
“只有迟教主”
“只一人?”慕忆挑了挑眉,脚下不停,掀了大厅厚厚的毡子,果然见迟渊一人坐在客席,手里还有一盏热茶。
迟渊一身便服,腰身高束,因为穿的并不很多,冬日中倒不显得臃肿。今日未束冠,只一根玉簪斜斜地将头发绾了,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舒适随意。见着慕忆掀帘进来,唇边便不自觉含了三分笑意,更显得俊朗闲适。
“近来可好?”
“五岳盟在南,凌云教在北,你倒真敢孤身一人往苏州钻。”慕忆瞅他一眼,也在客席坐下。
迟渊突然凑得近了些,笑道,“要不怎么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既是离苏州这般近,怎能不跑这一趟?”
慕忆大感吃不消,有些窘迫地微微一撇头,这才发现,大厅中竟是一人都没有了。
人呢?
“慕四又不傻,早走了。”像是看出了慕忆在想什么,迟渊道。
“苏州这地界微妙,下次莫要这般冒险。”慕忆还是不太赞成。
迟渊一笑,“无妨,裴拓他们在城西。”
慕忆这才放下心来,转念一想,迟渊向来做事是个稳妥的,自己这份儿担心委实多余了些。
“莫要再说这些了,你身子可好些了?”
慕忆一怔,迟渊并不知蛊毒之事,略一反应才想起,他问的是分别前自己在赵家受的伤。说起来,那点伤确实微不足道,还不及迟渊损的重。
“这都多久了,早就无妨了。”说着,不觉伸出两指在迟渊的腕上搭了一搭,察觉脉象平稳充沛,并无一丝余毒,才放心地欲将手抽回。
迟渊得了这份无言的关怀,却是内心狂喜,如何由得对方抽手?正顺势将那手指连带手腕一同握了,包在掌心。
慕忆垂了垂眼睑,竟是出乎意料地未将手抽回,任由他握着。
自别后,忆重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上次分别,虽是因慕忆的拒绝而有几分不欢而散,但迟渊也是有几分明白慕忆心思的,便也不愿再加逼迫。这一年下来,思念愈甚,迟渊加快吞并的步伐,终于得了机会到苏州,既是忐忑踌躇,又难免期待不已。
这终于见到了慕忆的面,亲自将慕忆的手握着,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心情。
到这时,迟渊才明白,原本来路上设想的,仅仅是见他一面,看看他是否安康,只要对方和颜悦色,便是足够的,全然是一纸空文。
不够……果然,人都是无法满足的。都是满腔的痴心妄想。
“慕忆……”
看着那微微低垂的眉眼,竟是说不出的动人。迟渊半身越过两座之间放置的矮几,扳过慕忆的下颌,居高临下地吻上。
看我看我,我是本拉登……拉登
月过半墙,迟渊微微平了喘息,伸手揽过慕忆。
“之前凌云教就算有野心,也向来是不动声色,怎的这次动作如此大?”忍了又忍,慕忆还是问道。
接连攻下两派,未免太过迅猛,与之前的风格截然不同。
“原本我就是裴拓他们半推着做了这教主,这九年,也算是不辜负他们了。待五岳盟一事毕,我便挑子一撂,扔给裴拓,任他们如何如何罢。”迟渊懒洋洋道。
“你竟舍得?”慕忆奇道。
腰间横着的胳膊紧了紧,迟渊轻轻吻了一下慕忆的眉心,“怎不舍得?早在去年,我便问过你,是你不愿。”
原来当时迟渊说的,竟是这个意思。
可他寿数无几,如今都已是得过且过,哪里愿意去想这些……慕忆心中不禁酸涩一片,闭目不言。
迟渊见他面上的表情,以为是惹得他不愿,又补充道,“当然,也是我自身倦的很了,一面要看着五岳盟,另一面又要抽手拾掇那老头子留下来的烂摊子。时间长了,十个有九个烦不胜烦。并不是因你的缘故。”
想起初见时,迟渊给慕忆的印象,便是一只活生生眯着眼睛的狐狸,哪想到,今时今日同自己说话时,竟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谨慎。
不知不觉间,他竟欺他至此。真是又好笑,又令人感慨。
便轻叹一声,“若能在这漩涡中抽身而退,也真是好的。”
番外:迟渊篇
今夜,算来当是小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云,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
应景似得,今日都已飘了整日的雪,细雪纷飞,将这条小路都覆盖了。这样美好的节气,江南的人家应当围坐一团,品尝着糍粑,亦或是别的美酒佳肴罢。
我亦步亦趋了很久,终于一个支撑不住倒下。半张脸都埋在雪里,怎么挣扎,都再也无力站起。
不禁苦笑一声,这一张嘴,又是一口黑血喷薄而出。
黑的血,印在细白的雪上,竟是刺目的黑。
这次任务,我失败了。只是一个迟疑的功夫,机会转瞬即逝,不仅跑了个女人,连我自己都万劫不复、深陷重重包围。一路跑到这里,已是穷途末路。
后背上的刀伤还在阵阵麻木地痛,然而最要命的是一路耽搁,尽管离总坛已经不远。然而毒已经逾期发作了。
这一批人中我以为我会活得最久。因为我足够强大,足够冷静,足够隐忍圆滑。我曾经冷眼看着那些比我强大、比我天资更为卓越的人,因为过于自负而陨落。
凌云教就是这样一个残酷的地方,人命不值分文,活着尚有人巴结,死了连姓名都不会有人记得。
选拔如同大浪淘沙一般,留下的往往是最杰出的人。然而我从未想过,我竟是被大浪冲刷走的那一个。想来裴拓的乌鸦嘴,真是好事不灵坏事灵。
满心满腹的怨怼、不甘,但我明白,到眼下这个境地,无论说什么、想什么都是惘然。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退一万步说,就算今日得以回教,又有什么用呢?任务没完成,刑堂的刑罚我并不陌生,与其死在那个肮脏的地方,还不如同一条野狗一样死在这荒地里。说不定雪停之后,会有人发现我的尸首,好心葬了我呢?
这样想着,许是因为快到极限,痛感竟渐渐麻木了。眼前有些模糊,唯有一片细雪纷飞。
耳边传来细微的沙沙声,是厚底靴踏过小雪的声音。这样荒僻的地界,竟然有人么?我有些不敢置信的抬头。
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眼角眉梢仍带着几分未退的稚气,比我小不了几岁。一身利落的青衣短打,袖口领口紧束,方便随时随地同人动手,是典型江湖人的打扮。墨发束在脑后,风吹过,细雪惊飞中浅白的发带飘扬,俱为一色。
没有打伞,他就这样慢慢地独自一人走在雪夜中,衣衫并不厚实,已经被融化过的小雪打湿,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
他就静静地从我身边走过,轻轻瞥了我一眼,那模样就像是看一条濒死的狗——确实,彼时我的模样也比丧家之犬好不到哪里去。
我没有开口求他,因为我本就没报什么希望,我这样一看便知是仇家追杀,又有谁愿意无故招揽祸端呢?
死前最后能见到一个活人也是好的。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好看的少年。
眼前衣衫一晃,那双靴子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惊讶地抬头看,那少年却已经去而复返,饶有兴致地盯着我吐出的那滩黑血。
“中毒?”他伸出两指,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腕上。
那手指微微温着,搭在我冰凉的腕上如同雪中送炭一般。熨帖的温度一下子就传到了心里,我有一瞬间极不希望他抽回手。
他也确实搭了很久才抽手,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这毒……倒是没见过,有意思。”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问,头一歪便人事不知了。
醒来的时候身在一处药草味极重的屋内,那少年见我抬了眼皮,便收了针。
“不知这位兄弟是哪路的英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我勉强抱了抱拳,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极其嘶哑。
“躺着。”那人皱了皱眉,将我按了回去。无论我再说什么,都不予理会,又伸手替我把了一会脉。
……我算是明白了,他只是好奇我身上的毒,把我捡回来研究研究罢了。换句话说,我身上若是没有凌云教这堪称镇教之宝的毒,或许现在已经在雪地里冻僵了。我一向的经验告诉我,这种境地下就要有试验品的自觉,不要多问多说,否则这人一针戳死我都是可能的。
转念一想,这一来又不知耽搁了多少天,早几日晚几日已经无甚区别了,索性就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想解凌云教这传了百年的毒。
这毒若是那般简单能解,又怎可能困住我,让凌云教那么多人受制于教主?
简直是年少轻狂。
然而到第三日上,我已经不这么想了。因为没有解药,能活到今日,本身已经是一个奇迹。按理来讲,每逢三月若是没有解药,顶多痛苦两日便会死去,且死状难看。
我心中升腾起希望。
尽管我自认套消息有些手段,然而不论如何转圜询问,旁敲侧击,这个少年始终不肯同我透露底细,这么多天下来,竟是连他姓名都不知,只知他姓慕。但看其这般行事,想来定不是正道中人。
暗暗同江湖上类似的人物对了个号,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等人物,再观其言行见识,似乎只是初出江湖,不知是何方高人的弟子。
我也未曾提起过自己的来历——当然,我想他也并不感兴趣。
我的伤情时好时坏,这全然得益于他时不时的突发奇想,有时是一碗汤剂,有时是施针,偶尔还能看到卖相极其难以让人恭维的怪虫。我本是将死之人,倒也不介意,只暗暗中记下他用的方法。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希望,他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可能。
不计较他偶尔的冒犯和无礼,这样一忍便是七日。我相信只要我能活下去,定有再见之机会。
第十日上,他照例来把脉,半晌,突然喜道,“竟然成了!”
那一瞬间,他的笑容如同冰雪消融一般转瞬即逝,灿烂地竟有些耀目。我一瞬间愣了神,这样就近看才发现,他唇边竟然还有一颗小痣,点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温润含情。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笑。
之后我孤身一人返回凌云教,凭借着记忆中有些残缺的解毒方法,暗中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先是公然反抗了刑堂对我的处决,又狠心杀了曾经对我有过照顾的前辈,只因他无论如何不愿与我同流合污。
成大事者,必定有所牺牲,而他不是唯一一个该死的人。
内疚只是一瞬,愈发坚定了我的脚步。
我几乎缔造了一个奇迹,而这奇迹的一半,来自于那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不经意间透露的解药。当教主发现的时候,四大长老已经悉数叛变,众叛亲离。那一夜,我和裴拓两人带着多年受制于毒药的凌云教众,屠了凌云教教主大殿。
不可不说,万众朝拜的感觉极棒。昔日的上司唐芜第一个对我下跪高呼教主,倒是并无谄媚,也无屈辱不甘,便将她调到了身边,从此她便是我亲信之一。
之后很多年,我着手整理残破不堪的凌云教,偶尔还是派人去找那个少年。
听惯了万众的高呼声,看惯了旁人的伏低做小,竟然有些想念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想来高处不胜寒,无人并肩,即使高权在握,仍是有所寂寞的。就连生死之交的裴拓,近年来也愈发不如当初亲密,许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间,也是威势日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