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三岿然不动。
“怎么?要同我一起死吗?我慕忆不差陪葬的一个死人!”慕忆见状,声带厉色。“追魂阁怎么办你想过吗?慕二定然不会放过剩下的人,你要他们为你的愚忠赔上性命吗?”
若是旁人,无论情况如何糟糕,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然而身后就是与他七年相处的慕二,对自己的行事风格与武学路数都了如指掌,必不会追丢。
“阁主。”慕三闷声道,听到最后一句话神色已有松动。
“快。”慕忆催促。
慕三面对慕忆单膝跪下,正正经经行了个礼。慕忆见状松了口气,上前欲扶,却未曾想到,他竟敢借势点了其的穴道。
“阁主,我诚然是个……愚忠之人”慕三将慕忆的身子扶正。“我知道阁主看似淡然冷清,实则重情重诺,若是选择了相信一个人,那是死也不肯改的,是以才有今日困境。只是今后,莫要再如此了。”
慕忆浑身僵硬,竟似哑穴都被他点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唯有闭目。
身后人声又至,慕三将慕忆安置在一处高高的草丛之后,最后回望一眼,向前奔去,再未回头。
可惜是慕三。此时此处若是慕二,定不会做这等决定。
只因为慕二和慕忆一样,这种时刻最是理性,知道如何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傻子……听着远去的声音,慕忆唯有叹息。纵然此刻得以苟延残喘,难道赵承华他们傻,不会追究失踪的那个人去哪了吗?
曙色冥冥,天空渐渐从深蓝转为藏蓝,而后星辰渐渐陨落,一丝阳光穿破云层落在他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而慕忆的一颗心却渐沉。慕三,再也没有回来。
“尊驾倒是真会享受。倒是苦了我,一顿好找!”一个低沉的嗓音传来,慕忆下意识的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许是重伤后内力大不如前,竟是连这么些人到了近前才有所察觉。
只看到那人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玉带勾花式繁复,折射着有些刺目的晨光。静静站着,遥遥若巍峨玉山之远立。
逆着光,又是坐姿,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瞥见一双热亮的眼睛,里面似乎有凌冽的波光涌动,再看时,又仿佛仅是错觉。
“阁下何人。”慕忆平静的问。
慕三这个死心眼的,约莫是头次以下犯上心情激动了些,制住他的时候手法过重,加之慕忆伤势在身,竟是一夜未冲开穴道
教慕三的东西不少,这点穴他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慕忆腹中百般念头转过,面上更是不动声色。
“迟渊。”他道。
迟……渊?莫不是最近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现任凌云教教主?没想到此人竟如此年轻。
传闻迟渊原是教中右护法,七年前因不满前任教主以药物制人,联手右护法裴拓与数名长老哗变,夺得了这教主之位。
更有甚者,凌云教原名逐云教,迟渊言,逐云未免有随波逐流之意,遂大笔一挥,将教名更为凌云教,其野心可见一斑。
以如今慕忆的地位,江湖中他最为忌惮的人不多,此人便是第一人。
慕忆曾试图派阁中高手潜入凌云教,以期对这个已有百多年“威名”的势力有所了解,然而此举不但折损了追魂阁内数名高手,且险险被人反追踪,揪到尾巴,是以慕忆虽了解不深,却也不愿直略其锋。
多年来,追魂阁虽接任务无数,涉及面广阔,但在慕忆的授意中,一直与凌云教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这里荒郊野外,怎会遇见他?
“尊驾可是在想我为何会在此啊?”迟渊笑道。“听闻追魂阁阁主将路过此处,在下仰慕多时,想请尊驾去凌云教一叙,特在此恭候多时。”
第6章
“迟教主好意,恕我无礼。慕某身有要事,怕是要让教主失望了。”慕忆心中一个搁楞,漫不经心的跟他打着哈哈。
“那可不成,尊驾仪表不凡,在下一见之下便有相见恨晚之意,今日说什么也要让尊驾去我教一游。”嘴上说的虽然客气,这人手上却一点也不留情。
放屁!慕忆在心中怒骂。他现在如此狼狈,脸上又带着面具,何来仪表不凡?此人真是颇得厚黑之精华!
慕忆却是眼光毒辣,早就看出慕忆穴道被点,先以言语试探,见其始终不动才放心下手。谈笑之间对着慕忆的后颈重敲一下,他动弹不得,眼看迟渊的手刀落下却无反抗之力。
慕忆有些愤怒,又很是无奈。
再醒来时,已不知是何时辰,更不知身在何处。
慕忆只身一人躺在一个冰凉的石床上,四四方方的小牢房中一丝丝的阳光从高处的小窗透入。
试着动了动,才发觉自己的七经八脉早就被人以重手法封住,根本动弹不得。何况手腕上更是有沉重枷锁,目测是精铁铸成,莫说现在他身受重伤,便是全盛时期,要挣开也得费一番力气。
至于身上的私令,还有其余东西都被搜刮干净,连一根针也没剩下。
匕首是周念三年前所赠,名寒光,至短至险;针更是他托人专门量身打造,细如牛毛,名唤丝雨。
上面所淬之毒慕忆亲手提炼,每一根都价值不菲,若是使用得当,大面积撒出去可令中者即毙。
可说这次能冲出重围,丝雨建功甚巨。
他这一身的东西不多,然而每一件都是值钱之物,若是拿出去能卖个好价钱呢。
哎……迟渊未免太看得起他。慕忆抽气,右肋又是传来一阵剧痛。虽然两根断肋无法处理,流血倒是止住了,暂时应是性命无忧。
他闭目,放缓气息,尽量恢复体力。
被最信任的下属背叛,其余忠心追随之人生死未明。莫名被埋伏,自身莫名身陷囹圄,人生最糟糕的莫过如是。
这一系列诡异的事情至今没有解释,他不禁产生了一丝错觉,自从那时有人窥伺开始,便是一个专为自己而设的局。如关门戏鼠,慕忆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眼前,却丝毫不知。
然而,显然别人没给他多少时间感伤。刚感觉精力稍复,便被人提着到了一间更昏暗的房间。
依然是一个窄小的房间,不同的是这个房间显然是刑房。铁钩,长鞭,倒刺,烙铁……里面的摆设我再熟悉不过。
眯了眯眼,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迟渊站在慕忆的身边抱臂,笑的一脸人畜无害,他身边带着一个中年汉子,正在面无表情的打量着慕忆。
“慕阁主休息的如何?”
“不错。”慕忆同样回以微笑。
“不错就好。”迟渊点点头,面上的表情越发可恶。“如此,本座有许多事情甚为不解,还请慕阁主告知。”
“慕某才是甚为不解,迟教主何以知晓在下行踪,特地相侯?况且我与教主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怎劳教主如此上心?”慕忆反问。
“本座为何知道慕阁主的行踪,怕是你心中也有数吧。”迟渊一笑带过,口风甚紧。
诚然慕忆心中隐约有所猜测,慕二如此,怕不是偶然,而知我最近行踪的……我更愿相信此举是慕二谋逆叛上,勾结赵家,广而散布自己行踪。
“何况,现在的情况下,怕不是你向本座提问的吧。”迟渊眼神转厉。“我只知追魂阁自你之下共有九楼,却如何也摸不到这九楼的具体位置。追魂阁到底是如何布置?本座实在对追魂阁知之甚少。”
“……”本便是生活在江湖的阴影边缘,慕忆自是受过刑讯训练的,对于痛感的忍耐超于常人,早便做过心理准备,防的便是今日这般情形。
“好吧。本也不指望你能从善如流,如今纵然本座尊敬对手,也不得不请手下人好生招待一下慕阁主了。”迟渊遗憾道。
说得好像倒是他如何不识大体一般,慕忆心中对于迟渊的厚颜之认知又上了一层楼。垂头,闭目作充耳不闻状。
慕忆本就不怎么好看的面色此时更是白的吓人,清秀的面容无太多惧色,只是伸出袖子的手腕纤细,被锁在刑具中更显得有几分可怜。
迟渊打量着他,怎么也和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狠辣主儿套上关系。
既然这般,只能示意手下人动手。
密室之中只有棍子一声声落下的声音呼啸,慕忆咬牙闭目,静静忍耐。
追魂阁既然特殊,这刑讯逼供之道阁内自然就有人精通。这么多年,不少人去了慕四那里都是被折腾疯了的。那手段都是活活折磨人却死吊着人一口气,才是生不如死。
这样看来,凌云教在这方面的建树仍是赶不上慕四,为了转移痛感,慕忆静静的想着。
约莫是现世报吧,他放弃般地想着。转移注意未起太大成效,身上各处痛感依旧,放佛棍子不是一下下抽在皮肉之上,而是捅入骨髓。而慕忆被制住穴道,根本无法动弹,也一点躲不得。
然而他更清楚,这棍刑看似极残忍,实则尚留分寸,仅伤皮肉不伤筋骨。
否则以迟渊的手段,若真想套出机密,将他折腾死也是件小事——这说明迟渊不想要其性命,套消息不过是顺便,他定是另有所图。
只要支持一段时间不说出任何消息,迟渊自会停下。
“啊……”慕忆从喉咙里扯出一个沙哑的音符,呼吸间肺部如灼烧般疼痛。原来那中年人的棍子正好击中慕忆的断骨处,牵动脏腑。
慕忆再也忍不住,轻声痛呼。感觉身体中某一根弦似乎被大力扯断,眼前一片漆黑几欲昏厥,唇齿间不由溢出鲜血。
“慢!”迟渊瞧出不对,连忙喊停,走到慕忆跟前。
伸手,不偏不倚的戳在了慕忆断骨之处,引得慕忆又是一阵颤抖。
“你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迟渊伸回手,有些惊讶。
慕忆原本以为迟渊会说什么担忧的话,不过显然他想多了。
“怎么不早说,要是死了本座不是白跑了一趟?”
……
慕忆无言,意识渐渐模糊。
这般……也好……莫名生出了厌倦的情绪,明明还是满头青丝,竟觉已是尘满面,鬓如霜。
大概要死了罢,慕忆觉得似是变得轻盈,又似变得沉重,深深地被湖水包裹一般,渐渐随阴影沉入湖底。
而那黑暗的深处,不知何处来的一股大力扯住他,也不管其的意愿,硬生生不让慕忆继续下沉,拽着他一点点向上……
第7章
“别的都可依大哥,惟追魂阁一事。”清朗的声线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固执,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从中感觉到那坚定的意思。
是谁在说话……好熟悉的感觉。
“大哥,我知你乍然继位,难免步履维艰。我更知一统江湖向来是你所求,那好,我帮你。最多十年,我看着你成为真正的五岳盟主,还天下一个太平!”
“我意已决,希望大哥能够让我放手帮你,不必顾忌。方式过程,并不重要,结果令人满意即可。大哥谦谦君子,手上不该沾染血腥,该做的,让我来就好。”
慕忆看着那个清俊而固执的少年,光影流动间,扬起的半张侧脸间有着美好柔和的弧度。
明明是没有丝毫女气的一张脸,却因为那柔和而坚定的笑,眼中如盛了一坛静水一般分澈澄明。
哦,恍恍惚惚才明白过来,那原来是七年前的自己。
时间,真的已经太久。以不同的面容游走世间阴暗边缘,他已然快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流过,慕忆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有身上的痛感渐渐清晰,被无限的放大。
“如何?”迟渊问。
“……”胡先生收回最后一根针,沉吟道,“现下最大的难题是,这位公子根本灌不进药去啊……老夫怕是……”
言罢,摇了摇头。
胡先生是教内的老人儿了,从上一代老教主时就已经备受尊敬,凌云教少不得打打杀杀,几乎每个重伤过的人都被他救过一条小命,德高望重的很。
就连到了迟渊这一代,虽然教内突变,在迟渊手下委实死了不少人,但是胡老的地位却是毫不动摇——甚至迟渊对其敬重程度更盛。
几日前,胡老正躲在自家的小药房里,就被教主的亲信唐芜好一顿着急的提起来,直接施展轻功,云里雾里的就被逮到了慕忆跟前儿。
只见一张算是清秀的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整个人被捂在被中,把脉时搭上去,那手腕更是冰的不像活人。
这不把脉还好,一试脉,什么气血两虚还是其次,气海紊乱,内脏破损。
胡老越摸心里越没底,瞅了瞅他身上还有不少外伤,其中一部分他认得,不过是刑堂的执法杖,还有一些,都是与人拼命所致,哦,还有右肋上两根断骨。
教主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对他说,“胡先生,本座请你一定要救活他。”
胡老寻思了寻思,提笔就开了几剂猛药,加以针灸,配着参汤吊命,好歹熬过了三天。
这第三天头上,这人的呼吸才渐趋平稳。要知道三天前,这个人可是只有进气儿没有出气的。
只是这药,倒是迟迟灌不太进去。
迟渊闻言,提起床上的人,捏着下颌就直接将药往里倒,看得胡老眼皮一跳一跳的。
“教……教主,不可如此啊。”
倒不是迟渊真的多担忧慕忆的性命,只不过慕忆此人价值极大,好歹他迟渊牺牲了不少利益,又守了那么久。
若是整回个死人来多晦气,再说,追魂阁众人早晚会查到他们阁主去向,他迟渊还没有那么闲,一边对付着五岳盟一边还要防着追魂阁。
慕忆昏迷中忽感有人捏着他的下巴,生生地灌了很多不知名的汤汁,来不及吞咽便直接顺着喉管而下。
若他此刻清醒,定不会让人如此近身,更不要说让人灌药的——起码要知道里面是什么草药才成罢。
慕忆有些迷糊,想反抗却提不起一丝力气,难受得很了,只从齿缝间蹦出几声意味不明的闷哼。
灌药的酷刑终于结束,慕忆却不等迟渊收手就是一阵闷咳,刚灌入的汤药便被半数咳出,口中还夹杂着一点腥甜……嗯,慕忆努力的想了想,沉钝的脑中实在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
迟渊看着自己手上掺着些鲜血的药,脸色又绿了绿。唐芜见状赶紧递上一块手绢。
胡先生见状叹了口气,“能灌下一半的药也是好的。”
“不过让老朽意外的是,不知为何,此人脉有异象,其心脉之间隐隐有一点不知名的力量围绕守护,使其气海丹田即使在濒死之间也流动不断,这才是关键……”剩下的声音嗡嗡,慕忆听不到,也懒得去听了。
慕忆昏昏沉沉的,过了一会,感觉到一只讨厌的手又伸了过来,将一片苦苦的东西塞进了他舌根底下。
慕忆不觉皱了皱眉,讨厌那个味道,想要将它吐出来,却有心无力。
“没想到堂堂的追魂阁阁主,竟是如此。”迟渊嫌弃的扬了扬手,瞅着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不但人弱不禁风不经打,长得还这般……随意。”声音一顿,接着下了结论,“如此随意便被出卖,也不知是固执还是傻。这样的人,竟能与本座齐名……”
说着,脸上的表情更为嫌弃。
慕忆这一辈子还未有人感如此当面评论,乍闻之下,心中怒意腾起,只觉师傅传授多年的凝神养气之法全然无用,闭着眼不禁又是一口血咯出。
“教主请收声。此人怕是有几分清醒了,莫要言语刺激。”胡老见状连忙道,又是几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