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凌云教填入新鲜血液之时,必定是选了根骨最佳的孩子来。由公孙王侯至平民百姓,只要幼子适于习武,便不管不顾也要掳掠了来。从小教授武艺,多次非人训练泯灭天性……至于其父母,即是累赘,便该除掉,免曾烦恼。”
“这般残酷训练之下,折损的孩子自然多。百多个孩子也不见得能留下一掌之数,其中辛苦必不能详述。不过活下来的,必然是教中尖锐,将成为我凌云教最锋利的刀剑!”迟渊目光冷凝。
“这般残酷手段,我追魂阁当真是望之莫及。”慕忆心中惊诧,冷哼道。
“我凌云教百余年屹立不倒,此一则,便是其中保障之一。”迟渊续道,“如今教中位高权重者,多无父母、无记忆、连名姓都是自取。只有极少仍有家室,乃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爬上来的。”
“位高权重?不过也是杀人傀儡罢了。己身是谁尚且不知,生存之意义为何?当真可悲。”慕忆摇头道。
“慕先生不赞同?本座本以为以先生之身份,定是再欣赏不过”迟渊奇怪道。
“……不当如此。”慕忆道。“如此,于他们自己残忍不提,于凌云教更是有所隐患。虽然教中高手因此得以大大扩充,然这些人既无记忆,又是被强行掳掠而来,在此处被日夜逼迫,又如何能全心全意为凌云教出生入死?”
“长此以往,必有大乱?”迟渊问道。
“正是。教主自身不也正是说明了这个问题?”慕忆毫不避讳,直指迟渊当年反叛之事。
“以药物制人本就落了下乘,更可况这些人本便不是心甘情愿与凌云教生死与共,若非如此,教主也不会挟众逼位,取而代之。”
唐芜倒抽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人人皆是惧怕教主雷霆手段,还没有人敢这么跟教主说话,更没有人敢这般直接的提起那场异变。可这个人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毫不留情地当面提出……
然而,迟渊却是笑了。“慕先生说得对。若非如此,本座今日也不会在此。”
“所以,本座打算废了这个惯例。”迟渊沉声道。
旁边的唐芜忍住惊呼,满面诧异。
“不仅如此,本座还要好生整顿凌云教内类似不近人情之条例。”
“其实除却凌云教内,江湖中亦是积弊众多,白道自诩武林正义,然抹灭天性之举不胜枚举。若有一日能荡平江湖,本座必要将其尽数废除。”迟渊加大音量,走到慕忆面前。
“正道又如何,邪教又如何。这世界本不是这般黑白分明,江湖一统之后又有何区别?对于武林,这般多年对峙反而是残忍,不若以战止战!先生可愿与我一同?”言罢,目光灼灼。
头一回对着慕忆没有自称本座,而是用“我”代替,尊重之意明显。
慕忆愣了下,显然是未想到迟渊会对他说出这番话。与他的目光一触,即转向窗外。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久到迟渊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沉稳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回答他,“教主好意,在下敬谢不敏。”
迟渊叹了口气,没有意外。
若慕忆能这般轻易归附,他便不会忍了这般长时间才想他提起。
只是……
“这般微妙的局面,一点的变故都足以打破平衡。本座不能冒险…最后三日,若先生不愿……本座不会再等。”迟渊叹道,不愿再说一句话。
怎样一个人,降不得,放不得,偏生又不愿杀。外柔内刚,韧极倔极。
“在下明白。”慕忆面色不变,目送迟渊走出房间。
唐芜的眼中也升起叹息,跟着迟渊离开。
第10章
慕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十七年前闹瘟疫,整个慕家村姓慕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干净了。滕乐臣当时路过那个村,一路上看的是怵目惊心,一个村子连牲口都没有一个活蹦乱跳的,更不要说人了,如同生死场一般。
地方官早跑了,州县没有派人来,任这个村落自生自灭。等滕乐臣想救人的时候,已然回天乏术。
然而找到慕忆家的时候,却看见了慕忆,虽然烧得厉害,但这孩子至少还留着几口气。
滕乐臣把他翻过来,刚好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半大不小的孩子,眉眼尚未长开,因为高烧而泛着满面的潮红,昳丽如同画中长得最精致的童子。
滕乐臣看着,却是浑身一震,视线死死凝固在这个孩子右嘴角的一颗小痣上。
本来显得有些清冷的面容,因为这颗小痣特殊的位置,即便闭着眼昏迷也如同含笑一般。
“清隽无匹,当世无双。乐臣,我觉得你真的是传说中那种不食烟火,只一心向道的仙人。不然怎么会一直是这样通达明澈,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呢,嗯?”
“真是伤心,我可是连着两日没合眼,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看你。你却还是这般淡然。”
带着调笑的桃花眼凑近,调笑道。
唇角的小痣也随之漾出一个温暖的弧度。那人不论笑不笑,都是脉脉含情的一张脸。
他呆呆的望着他,没有动。
院子里落了雪,他站在院中望着那人,细雨如丝落在他的面上颈上,这个时间的雨尚冰凉。然而他还是望着那个人不愿挪动。
他不会告诉那人,其实他已经等了很久,江南梅雨季节,他每日都会在这个时辰赏雨。他喜欢清静,是以惯于忍耐寂寞,他只是怕他不会回来。
——乐臣!
他一个恍惚,又看到那颗含笑的小痣温柔地覆在他的眼皮上。再睁眼时,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滕乐臣看着那张脸,沉寂已久的一颗心在胸膛中有了暌违已久的猛烈跳动的感觉。
从此慕家村不过是多年前的一桩惨案,徒留唏嘘,再无人知晓此村尚留一人。
姓慕,名……忆。
三月二十八,五岳盟盟主周念请罪于江湖,称其义弟慕忆表面为人懒散谦和,实则狼子野心,竟是神秘的暗杀组织追魂阁之阁主。月前竟将魔爪伸向苏州赵家少主,企图断其传承,幸而赵家少主早有准备,不仅毫发无伤,反而重伤恶贼。如今恶贼不知逃窜何处隐匿。
周念自述识人不明,多年来引狼入室,反让贼子钻了空子,纵容武林出此大乱,心中甚为愧疚云云。
一贴贴五岳盟特用的纸张誊写的请罪书送到各门各派,江湖世家一一送遍。
此一则出,江湖哗然。劝慰盟主者有之,声讨慕忆者有之。毕竟多年间江湖死在追魂阁手下之人非在少数,扬言要慕忆偿命之人闹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慕忆身败名裂,为江湖不容。
迟渊以为他至少还能等得最后三日,没想到第二天就等到这样的消息。
一脚踹开慕忆的房门,那个人正平静的坐在桌前看书,和昨日他离开时的神态动作并无二致。
“慕忆!”
慕忆惊讶地抬起头。
“不用奇怪本座怎么知道的!”迟渊冷笑道,“昨日,你那好大哥公告江湖他那义弟慕忆就是追魂阁的阁主,武当的清宁真人,赵家的少主赵承华,崆峒的石和智……这还都是近期的,前几年更多。你猜猜,他们的门人现在都在哪找你呢?”
“你大哥,早就放弃你了,到现在你才肯相信吗?”
一贴烫金的五岳盟专帖被扔到桌面上,砚中的墨都被溅出了几滴。风掀过,正好停在最后一页,落款是周念。
慕忆的手指动了动,目光凝在那个落款上许久,却没有拿起来翻。
“怎么?不敢动了吗?”迟渊的声音中有报复的快意,“现在你可知晓,一直维护的到底是何许人也。可笑你千般万般为他,终于还是鸟尽弓藏,并无二致。”
“当日强弩之末,精疲力尽,被人追杀得累累如丧家之狗时,可曾想到,那样的困境,都是他送与你的。”迟渊嘲笑道,毫不留情。
“不妨告诉你,本座当日之所以会在你逃命的必经之路等你,正是周念暗中告知。”言罢又是冷哼一声,“他是怕赵承华和慕二制不住你,是以安排了最后一着,想让本座背这黑锅。”
果然是个蠢人,总是要事实摆在眼前才愿意去相信。
“如此,既可除去我,又能防止追魂阁的报复。于道义上更是大义灭亲。”慕忆续道。
“计划的倒是周详……只是……又何必处心积虑这般对付我……”慕忆摇头,“我从来不会抢他的。从未想过。”
“不过周念还是想错了一点。他没料到我居然还敢留下你,是以只能公告江湖,相信过不久,即使你慕忆再不愿意,在江湖中人的眼中,凌云教和追魂阁早已沆瀣一气。”迟渊道。
“这是他逼你……即使是这般,你也不愿加入凌云教吗?”
慕忆不答,清秀的脸上唇线抿得失了血色,眸中黑白分明。
扭头望向窗外,下颌绷紧,静默了须臾叹道,“圈禁中不知时日,转眼原来竟已是春至,院内仍能嗅到花香。”
这个人明明已经被抛弃了!
从头至尾地,彻彻底底地……
出生入死的是他,拼命为人的是他,不求所得的是他,命悬一线的是他,身败名裂的也是他。
他为什么还能维持着这样的平静?
迟渊来就是为了摧毁他的骄傲,然而他看到了什么?
篡位以来,权势积威日盛,迟渊已经自认足够将人心种种了解透彻,足够操纵一切。然而……迟渊甩袖而去。
慕忆缓缓松开手,掌中几个月牙形的指印深刻。
其实七年之前,慕忆和周念本没有这般生疏的。
若是七年之前,周念不会将托付写在纸上再转交给慕忆,总是会当面说,然后带着三分抱歉道,“本应是我帮你诸多,没想到竟然需要你处处扶持。”
今日种种,实则早就有迹可循。
从何时开始,从何事开始?慕忆不知晓。七年的时间,人事稀杳,足够改变太多的人,太多的事。
不是未察觉周念的些许忌惮,也不是未察觉周念的日益疏远、貌合神离。当初纯粹的兄弟之谊被繁杂的诸事冲散,悄悄流淌的时间,让慕忆和周念的感情都慢慢变质。一切都消融在慕忆日久滋生的、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异样心思,和周念的悄然回避中。
他那么克制,那么收敛,以为周念从未觉察,然而周念又怎是木讷之人……
只是,还是抱着那样的希望,去赴与他的七年之约。七年前,年少轻狂,只愿鲜衣怒马,携手并辔,恣意天下。
七年之后,扬手诀别。
——第一卷·此身犹在·完——
第二卷:唯香如故
第11章
夜晚,迟渊的房内依然亮着,唐芜前脚刚走,后脚裴拓就轻身进了门。
他一身玄衣,见了教主也不行礼,只是懒洋洋的倚着柱子,随意地好像自家一样瞅着迟渊。
“教主叫属下来究竟所为何事?”
迟渊头也不抬,“所幸你还记得我是教主。如今真是越发随意了。”
“哈哈……属下什么人教主还不知道么?”裴拓一笑带过。
迟渊一眼横过,有些无奈。
作为右护法,裴拓确然平日看起来是个游戏人间的人物,然而不知道内情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当初推翻老教主,裴拓也是出了极大的功劳,险些将自己的小命搭上。
裴拓与当时还是左护法的迟渊一直是生死之交,这是凌云教众所周知的事情。
当八年前的那场血战结束之后,也是他帮助迟渊,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战后的安抚平定。
谁也没想到,一个平常看起来玩世不恭的人物,使用起雷霆手段比迟渊还要狠上几分,该杀的人一个都没落下,利落地将老教主忠心的旧部清理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些战战兢兢的中立派。
可以说,虽然破解了众人身上的剧毒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但迟渊若是没有裴拓的帮助,那他绝对不会成功。
然而所有人更未料到的是,这么一个建功卓着的人,在迟渊继位之后,即使提拔了那么多人,他还是在右护法的位置上牢牢待着。
这是要过河拆桥么?众人想。
然而,教主对于裴拓的格外优待又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信任一如既往,许多重要的是还是吩咐了裴拓去做。
说是过河拆桥又不像。
此一则出乎预料,不少教内人物想不通,纷纷偷偷向唐芜打听。
对此,唐芜没有解释过多,只冷哼了一声,“再提拔,提拔到哪里去?”
众人顿悟。
“听说教主在教内养了个小白脸?”裴拓笑吟吟地问。
迟渊饶是习惯了他的没形没状,也是被他问得有些无语,只得坦白,“是慕忆。”
“……慕忆?真是慕忆?这阵江湖上吵的沸沸扬扬的追魂阁主?”裴拓惊道。“还有谁知晓?”
“教内只有你和唐芜。”迟渊扶额。
“教主究竟作何打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裴拓肃容道。“若是传到外界,不知是福是祸……”
“他现在武功全废,内力尽失,被我关着。”
“那你这是……”
“若是不能为我所用,杀之。”迟渊沉声道。“如今只能抹去其傲性。囚禁是不管用,容我再想想……有些难。”
“哦?听起来倒是有些意思。”裴拓感兴趣地摸摸下巴。
“此事你不必管了。你到苏州赵家去,找一趟李非。具体事宜他会告诉你。”迟渊打断他。
“……是。”裴拓无奈,闪身出了房门。
夜至三更,长夜漫漫无声,月华明亮,照得庭院内的地面如镜如霜。
夜风徐徐吹过,几片散碎花蕊随着微风飘零进院子,寂静落在地面上。风过,又随着风在地面上滚了几番,零落成泥。
慕忆感觉自己在黑暗中寻找了很久,他说不出他在寻找什么。只是感觉心情无比迫切,只是知道,那大概是一件很重要的物事,亦或者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然而。他既说不出,也道不明,更不知晓要去到哪里寻找。
举目无亲,惶然四望,皆是一片虚无。
而那黑暗的最尽头,他终于看到一线温暖的光明。
慕忆看到周念对着自己走过来,步伐平稳,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对着他唤道。
“慕忆。”
慕忆不禁微笑,他终于明白,他一直在寻找的人到底是谁。慢慢伸出手,想与他的手掌相触。
然而指尖在即将触到的时候,一切都渐渐湮灭。
慕忆无声地睁开眼睛。
伸手一抹,不知何时,脸颊上已经有了些湿润。
依然是熟悉的小房间,他楞楞地顶着房梁,很久没有动。
然后一点点熟悉的感觉慢慢升腾上来,在心口泛起剧烈的疼痛之感。
明明未到月末,来得……竟是如此之早么。
慕忆死死咬住下唇,整个身子如虾一般蜷缩在床的最深处,以为这样疼痛就能有所减轻。
心室如同被万千虫豸慢慢啃啮一般,又如同被放在火种煎炙,细细碎碎的痛着。浑身的血液以迅于往昔的速度在全身沸腾,慕忆只觉一阵身处冰窖,一阵身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