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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以北——by张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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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我,水北是个敏感的孩子,他很早就明白生死为何为,也清楚生命的重量到底有多少。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孩子嘴里该说出来的。

太爷爷去世的那天,水北乖乖坐在我的旁边,十岁的我穿着一件羽绒服,用长了倒刺的小手,给太爷爷剥橘子。

卧床不起,病到骨瘦嶙峋的太爷爷伸出他那只宛如枯藤一样,布着老年斑的的手,指着自己的书桌,道:“水北啊,那放在我书桌上的的相片拿给太爷爷看看。”

乖巧的水北点了点头,跳下高椅,踩着自己那双鞋底会发亮的小球鞋,跑到太爷爷的书桌旁边,把那相片拿了下来。那相片是太爷爷年轻的时候和太奶奶的结婚照片,黑白照片,照片的边边还被裁成花边形的。照片已经泛黄了,上面的太奶奶,长相端庄秀气,穿着一件婚纱,带着白色绣蕾丝边的头纱,而太爷爷带着圆边眼镜,头发服帖,穿着西装,就和电视剧里的民国小生没什么两样。

水北把相片递给了太爷爷,太爷爷执着那相片,灰暗的眼里似乎多了一丝光,指着那相片里的人儿,对我说道:

“春庭阿,这小娘鱼真漂亮,是谁家的,我要娶她进门。”

听到太爷爷唤我为外公的名字,我和水北面面相觑,下一刻,我放下手里的橘子,往外面大声喊着外婆和母亲。

外婆和母亲应了声,我又回到房间,而太爷爷看着坐在一旁的水北,面露微笑,对着年纪只有六岁的水北说:“子清啊,怎么不开心,是不是又闯祸子了啊?”

闻言,水北似乎有些害怕,只是摇着头,不言不语。

外婆和母亲冲进房里,看着神情混乱的太爷爷,外婆的脸上挂满了泪,而母亲也是一脸担心。我站在她们的身后,看着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太爷爷,顿时觉得房内十分的压抑,好像那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已经从地狱来到了家里,准备带疼爱了我整整十年的太爷爷离开。

外婆哭了一会,然后擦着脸上的泪,一脸严肃的对着母亲叫道:

“子玉啊,把子清,子衿都叫来,我去扶你爹来。山南,水北,你们俩想想,要和太爷爷说什么。”

听到外婆这么说,我整个人都大哭大闹了起来,而水北却怯懦的躲在我的身后,一声又一声的唤我哥哥。

那时候的人不如现在,一到回光返照时就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那时候的人似乎能够很理性的看清生离死别这种人生常事。

待全家人都聚集在太爷爷的房间里,外公坐在一旁,外婆立在外公旁边,母亲跪坐在太爷爷的床边,而大舅,大舅妈和小舅分别站在边,挨个听着太爷爷临死前的叮嘱。

太爷爷指着站在一旁的水北,唤道:“山南阿,你过来。”

“太爷爷,我不是山南,我是水北。”

水北小声的应着,而大舅妈只是给水北使了个眼色,把他一把拎到太爷爷的身边。

太爷爷握着水北的小手,道:“山南啊,水北是你的弟弟,你也知道水北这个小家伙不容易,你要一辈子都把他当弟弟照顾着。”

很明显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站在一旁的我鼻子一酸,哭着拼命点头,好像许了太爷爷,他就不会走了一样。

“水北啊,你怎么又哭鼻子了啊?”

太爷爷看见我哭,便问道,然后习惯性的朝我招了招手,道:“来,到太爷爷身边来。”

闻言,我迈了几步,走到水北身旁,太爷爷看着我那张哭泣的脸,便笑了,道:

“是不是又被哥哥欺负了阿?”

我摇着头,瞥了一眼身旁的水北,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回答道:“不是。”

太爷爷艰难的用尽力气,执起我和水北的手,叮嘱道: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记住你们一辈子都是兄弟。”

我忍着泪水,拼命点头,让太爷爷放心,而不知发生什么的水北却愣在一旁,看了看太爷爷,又看了看我。

大舅妈把我和水北带到一边,太爷爷看着坐在一旁的外公,道:

“春庭阿,昨天阿,我在平江路的茶社的二楼,看到一个小娘鱼坐在一条驶在平江河的小船上。我想去问问她是谁家的姑娘,我想去找她,为她写下最美妙的诗篇,为她谱最好听的曲子……。”

太爷爷说着说着,声音便越来越小,而脸上的痛苦也被笑容代替。他看着那张空无一物的书桌,笑着,好像太奶奶已经穿着那身白婚纱,立在书桌旁,前来迎接他。

葬礼上,家里的长辈们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材旁边哭丧,而我和水北腰里缠着白色麻质腰绳,穿着素色的衣服,傻愣愣的站在一旁,看着大人们红着眼,红着脸。街坊邻居都围在一旁吊唁,还有一个我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的司仪在那里主持。

在苏州,丧宴被称为豆腐饭,待丧礼结束后,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便入了座,吃饭。我和水北吃完饭坐在院子门口,水北双手抱着双膝,把头埋着,看着门口那堆被焚烧成灰的衣物,而我只是看着头顶的乌云蔽月。

“水北,你为什么不哭呢?”

我问着一旁的水北,然后低着头用鞋子踢了踢地上的尘土。

也对,水北才六岁,他也不懂什么,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发现太爷爷已经西去了。

“我觉得太爷爷能见到太奶奶,是见好事啊。”水北说完,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我一惊,而水北继续解释道:

“太爷爷一直念叨在天上的太奶奶,现在他也去天上了,就能见到太奶奶了。哥哥,我说的对吗?”

“恩。”

我点了点头,水北乐呵乐呵的笑着,指着当年还是布满繁星的夜空,道:

“那颗星星好早就出现了,现在她旁边有多了颗小星星,我猜太爷爷已经见到太奶奶了。”

闻言,年少的我跟他探着脑袋,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乐呵乐呵的傻笑。

明明本来是件悲伤的事,可是被水北那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本来阴阳相隔的白凤鸣和陈鹤龄,继续在天上相濡以沫着。

那年太爷爷去世以后,外婆家寂静了几分。太爷爷的房间被闲置了,每每去外婆家,再也听不到那漕着吴侬软语的读书声,再也没有人教我和水北念唐诗宋词三百首,也没有人讲民国四大家族的故事给我和水北听了。

我十一岁,水北七岁的时候,念完大学本科的小舅成功毕业了。母亲只有初中文化,大舅当年读了几年专科就辍学了,小舅则便是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

小舅是个斯文的江南小生,脾性最像太爷爷。他那会儿带着还不是很流行的黑框眼镜,穿着干净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整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大学生。

小舅人是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小舅的老婆,也就是后来我的小舅妈,我小表弟白寅的妈妈。

那年大年初二,我和水北住在外婆家过年,当我们还在院子里玩跳格子的游戏时,小舅便带着一个穿着碎花洋裙,留着齐肩短发的女人回来。那时候是我和水北第一次接触二十出头的女性,我觉着当时的小舅妈很漂亮,但水北却觉得小舅妈还是不如自己的妈妈,我大舅妈漂亮。

一种是不食人间烟火,一种是人间四月花,两种不同的美罢了。

不过现在,我很讨厌小舅妈那样的女人,不过是个一边文艺,一边又当搬弄是非的祸水的绿茶婊罢了。

就跟那种开了窑子还鄙夷捷豹大,卖肉脏的女人一样,不喜欢。

当时见小舅妈来,外婆高兴又热情的招呼小舅妈进屋,而母亲和大舅妈见小舅和小舅妈来,便热络的叫他们入座。

外婆很疼小舅,一来小舅是她和外公最小的孩子,二来年纪轻轻就当医生的小舅是三个孩子中最有出息的那一个。

我记得当时,席间,外婆热情的给小舅妈夹菜,表示她对这位将来儿媳妇很满意,而我也不懂这些事,只是和水北坐着吃饭。

那会儿,七岁的水北手很短,想吃在桌子另外一边的红烧肉,便用筷子戳了戳我,道:

“哥哥,我想吃红烧肉。”

我是他哥哥啊,在家长都在的地方,他怎么使唤我我都得听啊,当然在家长看不到的地方我偶尔也会使唤他或者揍他玩。

我夹了块带着肥肉的红烧肉到水北碗里,水北把瘦肉吃了,然后再把那块肥肉丢到了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的肥肉,再看了看那个鼓着腮帮子,像只花栗鼠的水北,水北咽下了嘴里的饭菜,指着碗里那块肥肉,问道:“哥哥,你嫌弃我吗?”

当时我心里早就朝他翻了一百个白眼了,我不嫌弃才怪。

可是,碍于家长都在以及我这个当哥哥的身份,我只能硬着头皮把那肉吃了,然后道:

“你是我老弟,我怎么会嫌弃你。”

“嘿嘿。”水北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宛如璀璨的星星。

诚然,太爷爷说的没错,水北是星星送来的孩子,笑起来就和星星一样。

“妈,我想和美和结婚。”

饭桌上,小舅说完,撇过头去看名为美和的小舅妈,眼里饱含浓浓情意。

我终于明白,原来爱一个人,看人的眼神都会不一样。

小舅妈那会脸红透了,而外婆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脸色为难,道:

“最近我把钱都借给你哥哥还贷了,再加上你爷爷刚去,这结婚又要打首饰,办酒席的,过些日子,可不可以?”

“子衿啊,过几天我就能还清了,你和美和暂时等等,可以吗?”

大舅添油加醋的说道。

外婆和大舅都这么说了,谦和的小舅只是懂事的点了点头,然而小舅妈的脸上却多了一丝不满。

后来饭局上的交谈我也忘的差不多了,只是记得我和水北还是和往常一样,比谁吃的有多又快。最后我们哥俩吃撑了两个小胖子,然后带着圆滚滚的肚皮,又跟着邻居家的小胖子,一起出去野了。

现在正值春天,金贵如油的春雨从天而降,灌溉着众生。

我一直认为,雨水是最完美的情人,在高空的他们从云端奋不顾身的跳下,穿过云层,落入大地,就为了和泥土来一场千里相会。

我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微微抬头,嗅着雨水和春泥以及青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今天喜喜去工作了,母亲一个人照顾我。这个点,她去准备午餐了,而我则把香台上的烧完的线香取下,再将新的点燃,插在莲花状的陶瓷香台上。

无印良品的樱花线香,是水北他最喜欢的味道。

笃笃笃,病房的门被人敲响了,母亲手里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和一些开胃的小菜,以及那些我每天必须吞下的药丸。然而,母亲的背后跟着两个人,随着母亲进来的是小舅妈美和以及我的小表弟白寅。

“山南,你看看是谁来了?”

母亲笑着说着,然后架起病床上的小桌子,再将餐盘放下,让我吃饭。“白寅,叫哥哥。”小舅妈捏了捏白寅的手臂,而白寅不情不愿的叫了我一声哥哥。

白寅今年上初三,或许是因为外婆和小舅妈过于溺爱的关系,年纪轻轻就染着一头红头发,带着耳钉,穿着那种调档的牛仔裤,手臂上纹着刺青,像个呒青头。

小舅妈把手里的水果递给了母亲,然后母亲去卫生间切水果,我搬了张椅子让小舅妈坐,小舅妈一坐下,放下手里的手提包,说道:

“山南啊,今天我来,是想拜托你帮个忙。”

“恩,什么事情?”我回答道。

我刚问完,小舅妈便把站在窗边看雨的白寅拉到我面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

“小虎他二模考试考的不好,估计是上不了高中了。之前你不是帮区教育局局长的小叔打过官司,还胜诉了。我在想,你能不能帮忙托托关系?我跟你小舅都是大学生,小虎他怎么也得上了高中啊。”

小虎是白寅的小名,因为生在虎年,所以小舅给他起名白寅,小名小虎。

闻言,我瞥了白寅一眼,看的出来,这个孩子根本无心学习,即便让他上了高中,大概也是徒劳。

“恩,好的,待会我吃完饭就打给电话帮您问问。”我回答道。

“唉,你看看你山南哥哥,脾气好,长的帅,小时候学习成绩就好,长大了当律师,真的就是有出息。多跟你山南哥哥学学。”

小舅对着白寅教育道,而白寅只是一脸不耐烦,毕竟这样的话,他从小大概就听烦了。

我尴尬的笑了笑,执起冰凉的汤匙,舀起了一勺粥,道:“水北他比我更有出息。”提起水北这个名字,小舅妈整个人都愣住了,只是尴尬的点了点头,而白寅的表情也不似方才那么张扬,只是丢下头扯着校服的袖子。

母亲刚刚把水果端出来,小舅妈便以要送白寅回学校的理由先行离开了。

看着小舅妈和白寅离开的背影,母亲坐在一旁,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小声嘟囔着:

“明明是自己没把小虎教好,而且都到了这种份上了,还来麻烦我家山南,小贱人。”

“妈,都是一家人。”

我说了这么一句,让母亲不要再说下去。

母亲只是扁了扁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然后又笑了笑,把盘里的药片和一杯清水递给我,道:“山南,把药吃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水和药,看着那半红半白的红色胶囊,以及那杯静置了很久的温水,有些出神。

“妈,我在网上买了几本书,今天快递到了,你帮我去楼下拿一下,好不好?”我问道。

闻言,母亲笑着放下了手里那件织到一半的毛衣,叮嘱我好好吃药后,便离开了病房,往楼下去了。

见母亲走远,我用最快的速度起身,像个偷了东西的小偷,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之后,便钻进卫生间,然后将那些药片和药丸倒进了马桶里,然后神不知打鬼不觉的处理掉了那些应该是用来拯救我生命的东西。

这些药,还是不要吃的好。

我啊,就是个怪人,我和秧秧这些病友就像一群掉进了大海里的遇难者,当别人都紧紧抱着那根能帮他们渡过一劫的浮木的时候,我却推开了手边的浮木,一个人往深海沉去。

马桶里起了一个小漩涡,那些色彩鲜艳的药片被漩涡卷走,下水道仿佛一张大嘴,替我悄悄的吃掉了很多的药片和药丸。

3、歇斯底里

家道中落的根本原因是家里的顶梁柱外公病重,而家庭落败的开始,便是从大舅的外遇开始的。

那年的水北八岁,我十二岁,一个星期天,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聚在外婆家。那天作为六年级学生的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台阶上,把学校布置的作业放在凳子上,抄写语文词语。我还记得那时候学的课文是《负荆请罪》,讲的是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

当我刚刚把语文词语抄完,大舅和大舅妈便推开了铁门,进了院子。大舅一脸不悦的走在前面,而跟在他后面的大舅妈皱着蛾眉,看上去怒气冲冲的,一语不发,只是牵着背着书包的水北,往家里走。

那时候水北被大舅妈打扮的很漂亮,即便家里没有之前那么的富裕,大舅妈还是喜欢带着水北去逛人民商场,给他买那种漂亮的童装,给他穿那种好看的针织衫,牛仔裤,小皮鞋,打扮的很洋气。

水北看到我,便撒开了大舅妈的手,屁颠屁颠的跑到我面前,眨巴着那双大眼睛,唤我哥哥,然后不嫌弃的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把自己的书包打开,把学校发的那些烦人的试卷和作业拿了出来。

那会我在离家很近的小学上学,而水北被送去了市里最好的实验小学,以至于我跟水北只有周末在外婆家才能见面。

水北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包那会只要五角钱的辣条,撕开了包装,递到我面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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