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还交代了,樵夫原先便是员外家中的后厨,因着赵是空百般刁难,吹毛求疵,忍无可忍出了员外府,是以一直怀恨在心也不无可能。
县令一干便给樵夫定了罪,认为失踪的樵夫就是杀人凶手,动机罪证俱在,如今更是畏罪潜逃了。
待抓到樵夫,案子便圆满了,员外公子也可安息。
果真如此么?当然不,这其中还有许多疑惑。
例如,樵夫是如何毒死赵是空的?樵夫不过一介武夫,身无半点内力,又是如何在赵是空身边还躺着一女子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的砍下赵是空的头的?切口还如此平整?樵夫当真会为了这么屁大点事去杀人么?…诸如此类,许多问题。
尤清洄见到了嫌疑人的妻子,陈氏。陈氏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相貌算的上有点姿色。
其身后还扭扭捏捏的躲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小孩五官没有多漂亮,但一双眼倒是灵动的很,看起来很是可爱。
尤清洄心中一动,蹲下身子摸了摸柳儿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柳儿眨了眨眼,也不怕生,“我叫柳儿,你呢?哥哥。”
尤清洄笑了笑,“尤清洄。”
柳儿想了想,手揪住尤清洄衣角,笑弯了眼角,“尤儿。”
尤清洄愣了愣,思及日后只怕这可爱的娃儿便会被当成‘杀人犯的儿子’,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怜惜,将小家伙搂过来,一手托着他屁股,一手扶着他柔软的背脊,将他抱了起来。
柳儿肉嘟嘟的小短手抱着尤清洄脖子,扑倒在尤清洄肩头,待到尤清洄站了起来,他也回过头,睁着圆滚滚的大眼,声音软软糯糯的,“尤儿,你陪柳儿玩好不好?”
尤清洄扬起唇,面上眼底不掩喜爱之情,当真抱着柳儿四处转悠起来。
殷顾二人见他这般,知他定是想起了他们命短的三个儿子,神色也不免有些黯淡。
“孩子,”殷傲遗忽然开口,表情晦明,“我与清洄方出生便夭折的孩子,我将他埋在院里的树下,第二日我便发现树下的泥土有松动的痕迹,再看时,孩子已是不见了。”
顾松知愣了愣,皱起眉,“怎会如此?”
“不知。”殷傲遗面色阴沉,“正在追查。”
顾松知道:“暂时别告诉清洄。”
殷傲遗:“正合我意。”
……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取完证,对陈氏所在的村子进行排查,安排人手继续搜查以及留下监视,尤清洄一行便要跟着员外离开。
柳儿依依不舍的拽着尤清洄衣角不肯放开,“尤儿,你还来陪柳儿玩么?”
实话太伤人,尤清洄又不愿骗他,便只道:“待柳儿长大了,来寻尤儿好么?”尤清洄解下腰间佩戴的玉佩,“柳儿拿着这个,这样就算柳儿长成俊小伙儿了,我还是能认出你。”
又和柳儿磨了一会儿,柳儿才哭着放尤清洄离开,眼泪啪嗒啪嗒掉的尤清洄很是心疼,“呜呜…尤儿…尤儿…”
尤清洄叹了口气,没回头的走了,隔得很远,依旧能听到柳儿伤心的哭喊,抬头看了看天,乌云遮住烈日,世界转瞬暗沉。
没多久,便传来消息,已是找到了樵夫的尸体,就在乱葬岗,姿势扭曲,表情狰狞,像是看见了万分恐怖的事。
经仵作证实,樵夫确是被吓死的。
县令便草草的定了案,认为樵夫因为私人恩怨杀了赵是空,后又因做贼心虚,抛妻弃子,畏罪潜逃,在途经乱葬岗时,因心中有鬼,被活活吓死。
而员外竟也认同了这般断案,或许对于他来说,有个替死鬼,总比无人怪罪来的好。
事情告一段落后,黑神明便携着宁轻合来与他辞行。
临行前,还特地单独找了他,颇为认真的对他说:“有那么强的两个人追,而且他们为了保护你心甘情愿默默跟在你身后,更是夜夜宿眠于树上。要我是你,只怕开心还来不及。有什么误会有什么错误还不能原谅呢?”
尤清洄只笑了笑,口上答应了,心中想得却是,如此简单就好了。
五五章:寸步不离
一时之间,又剩下尤清洄一行三人,应当说是尤清洄一人和暗自跟来的两位煞神。
尤清洄看着他对面的两人,淡淡道:“若你们不是来跟我道别或者告诉我你们要私奔的话,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清……”
“别跟着我行不行!”尤清洄强硬的打断顾松知要出口的话,“跟着我做什么呢?回花母谷么?花母谷小地方,容不得你们两座大佛。”
“清……”
“别跟我说什么刺客不刺客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新想出来的什么把戏!”
“尤清洄!”不同于顾松知的温和,殷傲遗刻意压得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甚至带上了些凶狠的味道。
尤清洄这人,虽说吃软不吃硬,但前提是硬的那方与他相差不大,那他还能与之叫板几句,若说等级相差太大的…尤清洄于是噤了声。
看着尤清洄一副似乎被吓到的样子,殷傲遗不禁后悔方才的语气过重了些,缓和了面庞,想放低姿态,到底稍显僵硬,“清洄,我不是…”
尤清洄垂眸,“有事直说。”
殷傲遗觉着有些堵,像是被心爱之人误会而产生的憋闷感,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我和…盟主发现……”
“殷宫主叫那么亲切做什么,我与你很熟么?”顾松知本也因殷傲遗恫吓清洄,而清洄愿意听殷傲遗说话却不肯听他的等等诸多原因暗觉气闷,闻言不禁凉声道。
殷傲遗正巧找到胸中闷怨的发泄口,一声冷哼,“本座不过是记不起你姓名,又觉‘武林盟主’四字太过傻气,方才这样说,你是不是想多了。”
尤清洄蹙起眉,隐隐不耐,“你们就是想让我看你们调情秀恩爱么?”
两人表情一僵,立马偃息旗鼓,顾松知咳了一声道:“我们这一路…”收到尤清洄不咸不淡的一眼,立马改口道:“我和殷宫主跟着你这一路,遇上过好几波杀手。若按五级来分类杀手的话,那些人就应当在一到三级之间。明知不敌,却为何要来送死?所以,我与殷宫主觉得他们在拖延时间,结合此次行程的目的地,可以得知,结论便是有人不想我们回花母谷。”
尤清洄眼神骤然一厉,又慢慢松懈下来,“这只是你们的猜测。”
殷傲遗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尤清洄静了静,道:“我知道了,我会联系他们的。”又看了两人一眼,“若是没事,我便走了。”
虽然心底十分想挽留,但到底没出声阻止。
由于上次尤清洄好心留下顾松知,反倒被他占了便宜,尤清洄遂不肯再留任何一人,装可怜卖萌都没用。
两人因担心尤清洄,不敢住房间,便又恢复了风餐露宿的生活,私下里也想博点同情分,哪知尤清洄竟狠心的视而不见。
两个无聊的人便在房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依你看呢,杀手是谁派的?”
殷傲遗沉眸,“不好说。”
“确实。”顾松知难得表示赞同,忽又问道:“那两个人呢?还活着么?”
“没弄死。”
顾松知:“从他们嘴里撬出什么了么?”
殷傲遗微微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顾松知冷笑一声,“楚云那家伙背后要是没个幕后之人,我跟他姓。”的确,楚和尤交换身份这事应当说从二十年前就开始计划了。不若,楚云为何要将自己的玉佩与尤清洄的对换,且从尤清洄不知情的态度来看,显然那玉佩早在二十年前也就是清洄失去记忆前便被掉包了。那么,又是谁故意抹去清洄的记忆?薛家灭门惨案又是谁做的?而且,那时提供假情报的那个樵夫,在殷傲遗再次赶去调查时,被发现已死去多时,是谁做的?这一切,无疑都指向了楚云背后有一个预谋多时的人,那人想干什么……
殷傲遗道:“卫七提到过,他当年为一高人所救。”
顾松知微微一眯眼,“和那幕后黑手是同一人?”
殷傲遗:“很有可能。”
顾松知点头,“和这次不想让我们赶回花母谷的,也可能是同一个。”
殷傲遗道:“不过我查了楚云的身世。”
顾松知:“如何?”
殷傲遗接着道:“楚云生父于二七年前因不明原因一夜白头,遂抛妻弃子,不知所踪。此后,楚云生母便一直郁郁寡欢,在七年后也因病去世。”
顾松知一皱眉,“二十七年前?楚云刚出生的时候?”
殷傲遗摇摇头,“那时楚云已有三岁,因而他后来到薛家时应当是十岁,只因身量小,故而伪装成七岁。”
顾松知陷入沉思,“很奇怪……”将不受控制的思绪从天马行空中拔出来,顾松知转而道:“还有此次的那个员外之子,凶手显然不是那个樵夫。但为何要嫁祸于他?”
殷傲遗颔首,“那家人有问题。”
顾松知赞同,“那个妇人太过冷静了。若是寻常女子,清晨醒来发现自己与一具无头尸体睡了一夜,还能如此冷静的向官府陈述事情经过么?而且她似乎有意将罪名推到丈夫身上。”
“仅凭这一点不能妄加判断。”
顾松知点头,又道:“其实那小孩也挺诡异的,听说是他最先发现的尸体,他竟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缠着清洄陪他玩。等等,清洄……清洄还把自己的玉佩给他,没事么?”
“只是块普通玉佩。”关于玉佩有些不好的回忆,殷傲遗实不想多谈,反而突然问道:“现下官府已经结案了罢。”
顾松知愣了愣,反应过来殷傲遗的意思,一勾唇,“可以一探究竟。”
官府既已结案,便不会再派人盯梢,而没人看着时,人们总喜欢做一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
此时去一趟,再好不过。
虽尤清洄收到罗度回信,称花母谷并无异常,与平日里无二,但未免有纰漏,尤清洄一行还是加紧脚步往花母谷赶去。
那两人就像甩不掉的两条尾巴,尤清洄每动一步,他们就能‘咻’的紧贴过来,忒烦人。
尤清洄索性听之任之,就当多了两个免费的小厮。
路过青州时,尤清洄想起殷傲遗曾犹犹豫豫小小翼翼的说过,干娘和两个儿子便葬在那座他们一直居住的村子里,“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比较喜欢留在那里。”他那样说道。
尤清洄面无表情,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他们走后,他还没好好祭拜过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这一道疤刻得太深,他甚至不敢触碰分毫,只怕一触及,便是万劫不复……
而那村子,便在青州。
尤清洄眼中浓烈的情绪和面上化不开的悲伤触目惊心,仿佛下一刻,泪就会决堤。
殷傲遗自然明白这是为何,霎时心疼的无以复加,也不敢轻易有肢体接触,怕更惹清洄厌恶。只能紧紧盯着他,哑声道:“停留一会儿不会耽搁行程。”
尤清洄猛然看向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迸出的恨意几乎灼伤殷傲遗的眼。
然而,这一段他们以为不会耽搁多久的行程却耽搁了许久,还收获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惊喜。
村子里与他离开时无异,只是那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已面目全非的横亘在废墟中,不堪入目。
而那片焦黑的残骸边,竖起了两座小小的土坡,坡上插着两块墓碑,衬着旁边的景致,荒芜又悲凉。
尤清洄忽觉脚步凝滞,再不能挪动半步。
在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每天也有很多人获得新生。
活着的人祭奠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迎接新生的人。
最艰难的,莫过于活着的人。
该要报复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不是空口说说而已。
真相,以及不原谅,便是最好的惩罚。
活着,日日在后悔中活着,就是最好的报复。
天空忽然下起雪,片片落了三人满身,他们的表情庄严肃穆,他们的眼神恍若死寂,他们,在漫天飘雪中凝成最凄怆的挽歌。
很快,他们便悲伤不下去了。雪越下越大,甚至开始刮起了风,席卷起雪花,糊了满脸,大地和天空之间成了雪的海洋。
顾松知和殷傲遗侧过身替尤清洄挡住扑面的寒雪,风将他们的衣带发丝缠绕在一起,好像彼此间从没有隔阂。
不过好像,也只能是好像。
由于风太大,顾松知说话不得不提高音量,“看来今日是走不了了。”
殷傲遗也接着道:“清洄,你先回马车。”
尤清洄眯着眼,又看了眼那两座墓,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迈开沉重的步伐。
殷顾两人护着尤清洄到了马车前,尤清洄一脚踩上踏板,倾身钻入车内,待他坐定,车帘便被放下,他不禁愣了愣。
此次出行,尤清洄只带了辆不算宽敞的马车,殷顾二人千里追妻,为表诚意,更是只身前来。
若将他安置在马车里,那两人又当如何?
尤清洄撩开车帘,见那二人背着他依旧站在风雪里,肩头发上的雪已经堆积了起来。
一阵寒风怒吼着钻进有了缝隙的车里,直直的拍打在他面上,尤清洄微微眯眼,提高音量,“你们呢?准备怎么办?”
两人听到动静回身,见状赶紧将尤清洄塞回车里。
顾松知:“你身体不好,小心着凉。”
殷傲遗:“无碍,不必担心我们。”
尤清洄没好气,“谁担心你们啊,我是怕你俩死了,我成了杀人嫌疑犯。”语毕,‘刷’的放下车帘。
殷顾二人盯着还微微晃动的车帘,一个唇泛笑意,一个眼波温柔。
尤清洄若看到这般情态,定又要喊道:不要随便脑补啊混蛋!
比起外头,车内不知暖和了多少,尤清洄坐着坐着便打起了瞌睡,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带他醒来,已是傍晚,雪已经停了。
晚霞浮在天际,为白茫茫的大地镀上暖光。
但是,依旧很冷。
尤清洄爬出马车,想活动一下筋骨,意外发现原来还是残骸的地方已经有了新的地基,那二人正忙碌着,盖房子。
两人仗着内功强劲,摆在一处的木材稻草直接用内力吸过去,他们则借着轻功飞快的上上下下,一幢比原先小一些的房子已经初具规模。
而且,这一切都是冒雪进行的,简直是不是人的节奏。
尤清洄拖着步子缓慢的走过去,道:“你们这是?”
“这雪下得太大,雪积的很深,马车难以行进,我们只怕得等到雪融的差不多才能走。”顾松知停下手头的事,拍拍手,走到尤清洄面前,目光温柔似水,“怎么出来了,冷不冷?”
尤清洄摇摇头,微微垂眸,“我们要住这里么?”
知他定是又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殷傲遗也走了过来,万般言语,只汇成苍白又无力的一句,“别难过。”
静了半晌,尤清洄才道:“这村子似乎有问题。”
“我……”殷傲遗含糊其辞的带过他先前来抓尤清洄的事,“之前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