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埋着的暖意骤然逝去,冰冷的空气让洛尘瞬间松了口气。秦语晴吸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腔:“吓死我了……啊!我卷子还没写完!完了啦,这么晚也没人修电路了……我要回家!”她语气坚定,回身开始摸黑收拾起东西来。
洛尘语气不甚坚定地劝了几句,反而被秦语晴说服了。他干脆关了店门,两人打着一把伞,艰难地顶风前行。秦语晴和他在岔路口分手,拐进小巷子里,洛尘把伞给了她,远远站着直到看见她家窗口灯光亮起,才迎着寒冷刺骨的雨夹雪继续往前走去。
雨点又大又急,冰雹般打得人生疼。夹杂其中的细小雪屑融化的凉意就不值一提了。洛尘没戴围巾,冷得发颤,却觉得这样的温度刚刚好。
冰冷和疼痛一样,可以让人清醒。不至于他稍稍放松警惕,就被埋伏在黑暗里的利刃自下而上贯穿。
他脚步开始踉跄,薄薄雪层很快融化成斑斑点点的湿迹,马路上很滑,他却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塌塌地使不上力。茫茫雪音里,那个女人叫着他的乳名。
“……洛……”
“洛……洛……”
那声音飘荡在寒风里,融化在雨雪中。似乎是哪个晚归的旅人回家时,遥遥传来的门扉吱呀声。若隐若现,很快,就消失了。
洛尘知道这只是幻听,可是清晰的认知不足以让他停止颤栗。那不是因为疾风骤雨侵蚀体温的寒冷,而是从骨头里,从心脏里,从一段模模糊糊噩梦般不堪回首的记忆里,跗骨之蛆般啃食他血肉的苦痛寒意。
洛尘开始奔跑。
软绵绵的双腿没有力气,不知哪来的勇气驱使他迈步、疾走,跌跌撞撞地奔跑。他捂着耳朵,那个声音越来越响,成为嘶吼,成为哀嚎,拉扯着他撞上楼梯间的墙壁。
发灰掉漆的墙皮蹭了他一身,细细碎碎地掉下来。蜘蛛垂下丝,窥视着墙边半死不活的青年人。它在观察他有没有死掉,如果一直不动,就把那具尸体当做繁衍增殖的温床。
洛尘和这只心怀不轨的丑陋生物对视片刻,软绵绵地挪动双脚,靠着拉住扶梯的力量,一点一点把自己拽上去。他对面房东的房门吱呀拉开一条小缝,一只充血肿胀的眼球占据缝隙,惊恐地瞪视他。
洛尘没有力气去想房东对他的看法,他随手反锁大门,把自己摔进床里,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第5章
他再次恢复知觉时,感觉更加糟糕了。
身体像是被坏孩子拆碎折磨的牵线木偶,关节骨骼都被粗暴地折断错位,脑子里被灌进滚烫的铅水,又痛又沉。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的眼睛感受到光线,映在天花板上的冰冷阳光拉长窗棂的格子,床头柜上放着的米白相框折射出细碎的银色光点,泛黄相片上三张灿烂笑颜晕染出虚假的明艳。
“醒了?”室友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洛尘艰难地把头扭过去,纤细漂亮的男人趴在他枕边,琥珀色的眸子清凉干净,带着内敛的温柔和焦虑的担忧盯着他看,“你烧到42度。还好我提前一天回来,要不然,你只能病死在家里了。”
“啊……抱歉。”出口的声音干涩难听,苍老嘶哑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室友叹着气,非常自然地给洛尘喂水,动作熟练地简直像自己喂自己喝水一样。接着他把手伸进洛尘衣领里,拿出体温计查看。
“38度……还是发烧呢,你再躺一会,我去厨房看看粥好了没。“室友温柔地给他掖好被角,轻轻关门出去。洛尘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的烧红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羞窘了。
室友对他……未免也有些太好了吧……他刚刚出差回来就照看病倒的他,虽然看上去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不,不如说他根本没见过室友疲惫或生病的样子……不不,他还是别生病比较好……洛尘晕晕乎乎地不知道想了什么,抬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打上了吊瓶,估计是室友帮他打的了……说起来,虽然他是医学院毕业,现在从事的却是商业方面的工作吧……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他记不起来了呢……
洛尘把埋着针头的右手举到眼前,随意的动作并没有给他带来痛楚,反而是手腕离开垫着的热水袋产生了丝丝凉意,他用涣散的视线凝视着贴在手背上的胶布——
“……好喜欢你啊,洛洛……”女人温柔轻缓的声音烟圈般一层层地从房顶上飘荡下来,幕布拉起,黑暗重重交叠。他的大脑因为这声音,因为这场景,开始不受控制的抽痛起来。
停下来——
“疼吗?不行哦,不能拔下来呦,否则……”
停、停下来啊!!
“妈妈会生气的!!!”尖利的女声拔地而起,像是恐怖电影里女鬼的尖叫音效一样,直直刺穿人的鼓膜,“哈哈、哈哈哈,你为什么要哭?!有什么好哭的?!妈妈不是正抱着你吗……?”
呜……拜托了,求求你,不要……
女声柔和下来,颤抖着,呜咽着,流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病态神经质:“为什么还在哭呢……啊,对了,把眼珠挖出来的话,不就哭不出来了吗。来……看着妈妈啊,洛洛?”
住口啊啊啊啊啊!!!
黑暗的世界被疼痛撕开一条小口,银色的光线朝他眼睛直刺过来——
“你在做什么!?”隐约有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室友冷淡的嗓音也遮掩不住怒意,洛尘在满是泪水的视线里,模糊看到自己不成形状的凄惨右手,胶布扭扭曲曲地被撕掉一半,针头从手背粗暴地扯出,小小的针眼处皮肉血管被翻卷得血肉模糊,滴滴答答的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来,打湿抓着他双手的室友的衣袖。
“冷静一点了吗?”室友辨认着他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把洛尘死死攥住针头的左手掰开,顺走对着他眼睛的尖锐针头。
这个高烧不退的年轻男人深陷幻觉,无法逃脱,被一个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世界折磨得痛苦不堪。抽搐着呜咽着的模样说实话不怎么好看,可是室友看着他,却露出了些微不可查的笑意。
不带一点嘲讽的恶意,像是模糊晃动在海面下的火焰,转瞬熄灭。
他轻柔地拥住洛尘,小心翼翼、体贴入微地拭去他面上的泪痕,手掌贴在他背后,有节奏地轻抚着:“没事了,我在这里,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他低低地在洛尘耳畔一遍遍地重复着,似是无意地用唇瓣擦过他的耳垂,毫不厌烦地安抚着他,直到怀里的身体慢慢恢复平静。
洛尘没有抬头,他被自责又耻辱的痛苦包裹,在他人面前形象全无,疯子一样自虐着、哭嚎着——不,他怎么可以忘记,自己本来就是疯子啊。
“……我,我没事了。”他手掌抵在室友胸前,勉力撑起虚软的身体,低声说“那个……能帮我找找药吗?我可能、忘记了……”
室友顿了一下,给他包扎好伤口,回身轻车熟路地从第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瓶。
“没有药了,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拿药吧。”室友把空空如也的药瓶示意给他,接着起身离开。
脱力的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一步,洛尘抬手便想去扯室友的衣角。他虚软的手指擦过他衬衣的布料,没有对他造成任何阻碍,可是他却停下来了。
当洛尘对上室友清冷温柔的琥珀色眸子,他蠕动着嘴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停下来。真是丢脸……简直像是个还在依赖母亲的小屁孩一样……
“刚刚把粥撒了,我再去端一碗。我马上就会回来,不要乱想。如果害怕的话,就数数吧,我三十秒就回来。”
室友出了房门,端起早就准备好放在餐桌上的另一碗粥,随手把衬衣口袋里的药片丢到了鱼缸里。被击中的龙虾挥舞着触须、突然活了过来四下逃窜。他看着两粒药片很快溶成白色的细小颗粒,阴郁的眼神里渐渐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沉淀了下来。
这样可不行呢,还不到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把翻卷上来的可怕又狂热的感情挤压下去。
他露出和平常一样毫无破绽的温和微笑,回身推开了洛尘的房门:“我回来了——很准时吧?”
第6章
被强制卧床休养了一个礼拜之后,洛尘终于在下一个工作日被允许出门。
好不容易退掉的高烧对身体产生了相当重的负荷,以至于他现在还有些软绵绵地提不上力气。在花店门口就扑上来的秦语晴让他的头更疼了。
“呜哇!!老板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快要担心死了!你整整一个礼拜没出现了啊!!”秦语晴扯住他手臂就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洛尘僵住不敢动弹,只好一边安抚哭得惨兮兮的小姑娘,一边偷偷揉着被撞疼的腰。
被逼着拿出手机,上面干干净净的通话记录让秦语晴又一次飙出眼泪:“你竟然删我记录都不打回来!”
“不、不是的!我真的没有接到啊……”洛尘百口难辩,又不敢讲他是因为没打伞一路淋雨吹风回家后发烧的,那估计会让她自责吧。
秦语晴捂住脸,不依不饶:“洛尘你好没良心!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担心你?!还不是——”
“……是什么?”
“……!”秦语晴突然烧红了脸颊,洛尘看着她扭捏的样子,不知为何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风铃的乐声在一月的冷风里听起来清脆非常,刚刚挤入店门的男人尴尬地低咳一声。秦语晴触电般甩开洛尘的胳膊,转头换了张热情甜腻的笑脸迎了上去:“您好,先生。请看看需要什么花……”
男人身材高大,把花店小小的入口堵得严严实实,他身材健硕,面容坚毅,严肃凝重的表情不像是在逛花店,而是在监狱里巡查犯人的狱警。
他没有像别的客人一样先看鲜花、或者是打量花店里的装饰,而是在秦语晴凑上去甜甜问候时不苟言笑地瞪向洛尘。
洛尘被瞧得有些心虚起来,正好这时手机响了,他干脆趁着接电话的时候背过身去。
“洛尘?”温文尔雅的男声似乎带着安稳人心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平静下来,去倾听他的诉说。
洛尘头大,他有些后悔没看来电显示就草率地接了电话,不过想想挂掉电话后会被怎样说教,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嗯……医生好……”
“你上个星期也没过来呢?有事耽误吗?……抱歉,在工作?”听到洛尘支支吾吾的回答,男声敏锐地察觉到,声音里带上些歉意,“下周三的时候来诊所一次好吗?你的药应该也吃完了吧?……嗯,再见。”
“再见……”洛尘压低声音,有些微妙的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回身发现那个男人抓着一把玫瑰正等着秦语晴找零。
他还在看着洛尘。
那视线又冰冷又轻蔑,让他想起些令人不悦的噩梦。
男人转身离开,洛尘摸了摸汗湿的脖子,慢慢合上手机。秦语晴抓着张百元大钞很是愉快地哼着小曲,雀跃地对着他抖动着手里的纸币:“你看!洛尘!时隔几个月终于有生意啦!总算不用担心花店倒闭啦!”
洛尘:“放心……你的工资我会按时发的……”
“可是老板你真的不是败家子吗……我们店里有好几个月完全没有进账呦?”
洛尘叹气:“我也有好好做生意啊……”
秦语晴整理着零钱,随口问了一句:“哦,对了。谁的电话?”
洛尘不自在地挪开眼睛,有些做贼心虚地不敢看她:“是、是牙医,我该缴费了。”
他说了谎。
因为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需要心理医生的辅助、药物和仪器的维护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存活。
如此病态的、软弱无力的自己。
第7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人类总会对格格不入的异类排挤憎恶。孤僻内向的学生会被同学欺凌孤立,唯唯诺诺的员工会被同事压迫使唤。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那些自身有着缺陷的人们,会被他们的亲人朋友当做家庭的毒瘤,人生的污点,社会的渣滓。哪怕他们什么错都没有,什么伤害也没有造成。
就像他面前的病人,以及靠在门外墙壁上的洛尘。
面前的男人结结巴巴地道着谢,深棕浑浊的眼珠盯住杨涵带着温柔笑意的英俊面庞,视线里意味不明的渴望黏黏糊糊让人很不舒服。杨涵保持职业性的微笑,和他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男人肮脏的灰黑色大衣在办公室门口留恋地徘徊了一会,露出面带不安、靠在门框上的洛尘。
莫名其妙被一个神经质的陌生人恶狠狠瞪了一眼,洛尘本就低落的心情愈发不愉快。于是他决定今天也含含糊糊对付一下心理医生好了。
杨涵倒了热茶推过来,轻声询问:“最近有做噩梦吗?”
洛尘摇头。
“有出现幻觉、幻听?”
洛尘犹豫,继续摇头。
“嗯,那就没有必要继续开药了。”
“不!有必要开药的……”洛尘在他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嗫嚅回到:“药……上个礼拜就吃完了。”
杨涵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无奈或者不耐的神情,他深吸一口气,缓慢说道:“上次你领走的药物,应该是可以维持到这个礼拜的,还是说——”他压下尾音,危险地眯起眼睛,“你又没听我的话,一次性吃了半瓶的药?”
洛尘分辨道:“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吃的那么快……”他尴尬地移开目光,似乎突然对看过几十次的地毯花纹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苦恼于“失眠多梦、幻听幻觉”来求医的病人有很多,一旦和医生建立信任关系,遵从医嘱,最终能够痊愈的病人不在少数,可是洛尘——
两“人”相识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他的病却并无起色,温言软语打开的心结、费尽苦心唤醒的记忆,立刻成为进一步束缚他的枷锁。
杨涵看着把药瓶仔仔细细收进口袋里的洛尘,出于职业素养建议道:“治疗的方法还有很多,依赖药物实在是下计,我还是建议你接受催眠或者——”
“不用了,医生。”洛尘在门口转过身来,显然因为能够离开而心情愉快,“反正我也……”不会更糟糕了。
他局促地抿唇微笑,小心地关上房门。
杨涵被一个人留在诊室内,苦恼地揉乱头发,出于医生的本心也好,出于某种不能告人的愧疚也好,他都希望洛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健康正常地活下去。结果这半个月还是毫无成效吗?
算了,慢慢来吧,起码——“那个人”没有醒过来之前,自己还是有时间的。
第8章
“同学聚会?”洛尘放下手里有些蔫掉的百合,长而宽大的花瓣脱水蜷曲,皱巴巴的散发死亡特有的腐朽味道。他又看了看屏幕,确定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