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徐福失踪的那一刹那,嬴政脑中电光火石一般想起太多事。从最初陡然出现自荐献丹起,到自己的病症陡然痊愈,直至前些时日林中那陡然出现的不适感。
一个答案仿佛就此昭然若揭。
听闻嬴政话中之意分外明显,胡亥心中一骇,一句“此事与儿臣无关,徐福原是大哥所举荐”含在口中几度要说出。然而触到赵高警告般的目光,又只得生生咽下去。
“此事是臣扶持公子不力之故,还请陛下责罚。”赵高俯身一拜,道,“在臣看来,这徐福兴许是一时得了止痛之法,便意欲借此飞黄腾达。至于那药其余的作用,想来以他这不学无术之才,自己也未必知晓。”
他心中明白,举荐徐福一事,当初是胡亥自己主动认的。此刻纵是将实情说出,无凭无据,听在嬴政耳中也不过是推脱责任之举罢了,反而越发要惹祸上身。
故而明知此乃扶苏一手所为,却也只能忍气吞声认了下来,唯有盼嬴政对胡亥尚存着信任,自己则能顺利将事情尽数推到徐福一人身上。
怪只怪当初怎未想到扶苏胆大至此,竟敢对嬴政下如此狠的手。
嬴政沉着面色看着底下的人,五指紧紧地攥着面前的案角,闻言只是长久地一言不发。自打知道那金丹中原有成瘾的药后,他便不再服食。然而谁知不过半日,便已然有些撑不住了。
眼看着嬴政攥住案角的手背已然泛起了道道明显的青筋,右丞相冯去疾不由劝道:“陛下,缉拿徐福归案固然事不宜迟,然而臣以为,陛下当务之急应是尽快寻得解药,或者能减轻瘾症的法子。”
“右丞相所言极是。”嬴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稍稍挪了挪了身子,一滴汗水便已然顺着鬓角滑落下来。沉吟片刻,他又开口道,“胡亥李斯一道紧闭宫中,无朕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左丞相冯去疾负责彻查这丹药中的玄机,尽快寻得解药,右丞相李斯负责尽快将徐福缉拿归案。此事不可走漏风声,不得有误。”
“喏。”
“慢着。”底下四人齐齐叩首,正待领命而退,又听嬴政道,“传令下去,公子扶苏一并紧闭宫中,一切等同胡亥。”
方才一直未置一词的李斯,此刻闻言心头紧了紧,才算是明白扶苏为何要急着出手了。想来陛下对他的疑心之重,他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
李斯来到扶苏宫邸给扶苏传达旨意的时候,对方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应声叩拜道:“多谢父皇。”
李斯收了旨意,压低声音道:“臣此刻寻得此机会亲自前来,便是希望公子能多加小心。陛下受瘾症所累,一时怕是匀不出心思细想此事,只是他既宣旨将公子紧闭,想来对公子并非全无疑虑。”
“多谢丞相提点,扶苏心中自然明白。”扶苏笑了笑,颔首道,“父皇对我一贯如此不信任,只是却不曾有过证据,更何况……他此时情形又是如此,一时半会我应当是无虞的。”
李斯定定地看着他,见他神情有些自嘲。迟疑了许久,忽然道:“不知公子可曾想过,陛下对公子兴许并非全然的不信任,只是……有些过于苛责罢了。”
扶苏闻言一怔,抬眼看向他,微微眯起眼道:“丞相此言何意?”
“不过一时有感,随口一叹。”李斯忙改了口。只是他眼见扶苏从一个敦厚温柔之人,变为如今心思细密,深用心叵测之人,不知为何,竟觉有些可惜。
再者在他看来,嬴政虽生性多有暴虐,却也不是不讲事理之人,偏生在扶苏一事上,行为就变得颇为极端,频频对他质疑责难。
二人之间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旁人不解,也无从插手。
但毕竟自己已然和他上了同一条船,利益相关,休戚与共,所欲所求也相同,虽心有所感,却也不过所感而已。
扶苏听闻他此言,垂下眼,慢慢道:“丞相该明白事已至此,无论因何缘由,也再不可能收手了。”言语间,神情有那么一瞬的柔软。只是这柔软,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然鲜少能见了。
“臣明白。”李斯道。
二人沉默了一刻,扶苏问道:“听闻父皇命丞相追查徐福下落,不知其心意如何?”
“陛下之意,是以尽早缉拿徐福归案为上,宁肯错杀一人,不可放过三千。”
“倒真是父皇的作风,但既然父皇之意如此,丞相打点之时,便该得力几分。”扶苏语声一顿,徐徐道,“不如——宁肯错杀一人,不可放过一万。”
李斯闻言,眸光里闪过一丝讶异,仿佛并不相信此话是从扶苏口中说出。而扶苏话音落下,已然侧开眼望向窗外,轻声道:“父皇此时无暇顾及其他,然而这到底还是父皇的意思,故而丞相不该有何忧虑之处。”
明白了对方话中之意,李斯颔首,道了一声“喏”,便告辞离去。
房内只余下自己一人的时候,扶苏仍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实则他再清楚不过,以嬴政和李斯重法的性子,纵然没有自己方才那句话,过去的惨剧多半也会重演。
不同的是,过去极力反对的自己,这一次归结到底或许倒可称是始作俑者了。
起身走到房中的铜镜前,他垂眼看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了扳倒嬴政而成了另一个嬴政,这种太过清醒的感觉,有时反而成了一种折磨。
却不知待到一切功成之后,当年在自己,是否还找得回来?
嬴政手忽然一抖,笔尖上便当即落下个墨色的黑点来。
转头望向窗外,果然在自己并无自觉的时候,已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窗口的古木一眼望去,枝叶上在细微的落雨声中正不住地颤抖着。
放下笔,伸出右手徐徐攀上左肩头,用力按住。嬴政闭了眼,尽自己所能地调整着心绪与气息。
自打停下丹药之后,瘾症时不时地便要发作一次,漫无规律,轻重不一,一如他这几日烦乱的心绪。然而与此同时,周身上下尤其是那新伤的左肩臂,那曾有过的隐痛又再度浮现出来。
御医诊治过后,只道他因为过去征战时所受的新伤旧伤,遗患仍在,过去一时的好转并非因了治愈之故,只不过暂时为药效所压制而已。
命人在室内点上了一支安神醒脑的香,嬴政在宫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在床畔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觉便只是这短短一段路程走过,已然足以让自己额前渗了汗。
是自一统天下之后,自己太久不曾策马扬鞭的缘故,还是……不过是区区一载的用药,竟让自己身子已然虚弱至此了么?
五指扣紧了身边的被衾,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让他的思绪也是一团乱麻,无从思考。嬴政忽然用力,几乎狂乱地捶着床板,巨响之下,侍候着的宫人大骇,匆忙跪了下来,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滚!”狂躁之下,嬴政抬腿踹翻了最近的一个宫人,怒喝着将人尽数赶了出去。
躬身将脸埋进了被衾中,他满心满意俱是愤然和不甘。头一次他恨自己的疏忽大意,竟眼见着丹药一时见效便信了徐福,以至于接连两次为那群方士所算计。
残存的理智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绝不能轻饶了他们,不管幕后是否有人指使,这群方士……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十五章
一月之后,嬴政下令焚毁同炼药修仙的一切籍。李斯奉命而行,大肆于民间收缴,但凡略有关联的籍,皆不放过。
扶苏虽在禁足之中,许久不曾上朝听政,然而对于外面风声,却也自有途径知晓。
比如他清楚朝臣对焚一事心有非议,然而清楚嬴政的性子,无人敢开这个口去反驳。
比如他清楚北面传来捷报,蒙恬北渡黄河,连取数地,已逼得匈奴不得不向北迁徙,在无力大规模南下骚扰。
比如他清楚嬴政今日身体每况愈下,朝政大事却仍是事事亲理,仿佛是留了心不教大权旁落。
……
将今日藏于饭菜中的小块绢帛放在蜡烛上点燃,看着明火自上腾起,渐至化作缕缕黑烟,扶苏不由得有些失神。
屈指而算,自己和胡亥禁足宫邸已经足足一月了。而嬴政身体已然这般,却仍没有半点让他们分忧的意思,足见其疑心在这病中,怕是有增无减。
但扶苏心中却笃信,这种情形不会太长久了。嬴政身体本就留有诸多伤患,加上瘾症作祟,若寻不到缓解的草药只靠硬撑,情形只会一日比一日糟糕。而较之非亲非故的臣子,他自然情愿将政务交付于一个可信的皇子。
扶苏心中再清楚不过,哪怕只是暂时,以嬴政的性子而言,大权握于本性皇子终究要好过落入外姓大臣手中。然而皇子众多,此时却仍不见有受命为嬴政所用的,足见他心中到底还是在游移。
事已至此,自己与胡亥,嬴政不得不择一而用之。至于前事,纵然有疑,他也不得不暂且放下。
对此,他无比笃定,故而也就无比耐心地等待着。
嬴政半阖着双目,靠坐在榻上一处角落。
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本就几近是一片灰暗,而他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阴影之中,越发教人看了觉得沉郁。房内落针可闻,唯有那源自角落分明还未全然镇定的气息,带着粗重的低喘,显得分外清晰刺耳。
宫人在一旁有些仓皇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陛下每次瘾症发作之后,那仿如狂风暴雨后的异样平静,都教人无法适应。即便已然见过许多次,却仍是免不了心悸。
迟疑了许久,他上前一步试探道:“陛下……可要用茶?”
隔了许久,在他几乎以为嬴政已然因为太过疲惫而睡去的时候,阴影之中才徐徐响起了低哑的声音,“叫赵民来。”
“喏。”
宫人匆忙退下,不消片刻便带来了赵民——一直替嬴政暗查博浪沙刺杀一案的人。
“事情查得如何?为何久不来见朕?”听到底下响起赵民问安的声音,嬴政微微扬起脸,将后脑靠上身后墙壁,眼光直直落入头顶的黑暗之中。
“回陛下,”听闻他有些无力的声音,赵民闻言一愣,才回神如实答道,“陛下吩咐之事臣一直在追查,不敢懈怠,只是……并未有长足进展。”
“那你目前查到什么了?”嬴政清了清嗓子,开口却仍是有些沙哑。
“臣只查到,那些刺所服用的毒药应是提自一种草木,只是几经排查,却无法寻到是何草木,想来……应不是寻常之物。”
“说到底……便是还未有结果了?”嬴政微微挪动了身子,收回望向头顶的目光,看着他沉声道。
“是……”赵民垂了头,声音低了几分。
“朕不过病了些日子,一个个便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么?!”毫无征兆地,嬴政一拍床榻,惊得赵民匆忙跪下,口中直道“陛下息怒”。
嬴政坐起身来,大力将榻上的东西一并挥开在地,抬手点着他怒道:“此事朕给你那么多时日,这便是你查出来的东西?还是见朕已然不如从前了,便想着糊弄了?!”
“臣、臣万万不敢!”赵民伏跪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嬴政瘾症过了没多久,这般突然发作之下,也自觉脱力。便知是一手撑着床榻,盯着他大口地喘着气。
宫人见状匆忙上前,道:“御医嘱咐,陛下可万万不要动怒。无论如何,保重龙体为上啊!”
“让他滚……”嬴政重重地靠回墙壁上,气息之中已然透出了无力,“朕不会让你们如愿的……待朕病好了,定然一个个收拾你们!”语声渐至于模糊,却也不知这话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说的。
宫人心知嬴政自打身体有恙后,便愈发有些喜怒无常,故而忙示意那赵民退下。又侍候着嬴政用过了茶水,扶着他在榻上躺下了。
正待离去,忽然听到床上的人模模糊糊地问:“朕……可是当真看着力不从心了?”
宫人一愣,忙恭恭敬敬地回道:“陛下身体康健,定当福寿绵长,又岂会有力不从心的一日?”
嬴政阖着言,教人看不出眼底是何神色。他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仿若陷入沉睡一般,长久地沉默着。
宫人在一旁侯了片刻,正在迟疑着该不该告退时,他忽然又开了口,低声道:“朕不是不信他……只是不敢信他……”
宫人闻言心中疑惑,不解其意,却也只能嗫嚅道:“奴婢……不敢妄议朝政。”
嬴政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哼笑,道:“……你去罢。”
三日后,扶苏接到旨意,于嬴政寝宫面圣。
自打病后,嬴政极少再去房,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面见朝臣,皆在寝宫的那张床榻上。
扶苏在宫人的引领下进门行礼的时候,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潮湿天。由于周遭太过安静,故而窗外雨打枝叶的声响,反而轻易地便夺去了大部分心神。
嬴政的寝宫处处点着炭火,温暖如春,然而灯火却只有那么孤零零的一盏,虽说是白日,然而在这浓云密布的阴雨天,却也漆黑如夜。
扶苏在空荡而阴暗的房中站定,拱手一礼道:“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平身罢。”低沉的声音自面前的榻上传来,扶苏抬起头循声而望,恰在一点透亮的烛火间同嬴政四目相对。
不知为何,那一眼望去,竟给人隔世之感。
分明只过了一月有余而已,纵然目光仍是深邃,神情仍是沉稳,然而嬴政的衰微却是显而易见的。
几十日的光阴,便当真蹉跎至此。
扶苏垂下眼去,用力握紧了拳,以此止住了五指间不由自主的颤抖。这分明是自己苦心孤诣,百般算计的结果,可为何此番亲见目睹了……心中却没有半分的畅快可言?
微微阖了目,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有年幼时候嬴政带自己骑马打猎的情形,也有年长之后他疾言厉色训斥自己的场景……可无论是哪一幅画面,自己的父皇始终是那般高山仰止,不可企及。
扶苏这才陡然意识到,嬴政高大的身影早已烙印在自己的记忆之中,纵然重生,纵然轮回,也抹不去半点痕迹。
而如今,习惯于仰望的巍峨山岳,却轰然崩塌于眼前。只是对他而言,这崩塌的不仅仅是嬴政本人,更是自己自幼以来的所仰仗的一切,所信仰的所有。
哪怕在落第一步棋的时候就已聊到这般结果,哪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但此刻乍然见了……竟仍是有了天崩地裂的震撼之感。
攥成拳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扶苏无声地告诉自己,这便是自己要的结果,最好最如意的结果。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又怎可……有所动摇?
故而长久的无言之后,他低声开了口,说出了三十余日之后,二人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句话,道:“父皇这些时日……一切可安好?”
方才扶苏沉默的时候,嬴政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二人之间的空气仿佛也被黑暗所凝固,极慢地流动着,让人的气息也随之变得沉重而艰难。
此刻听闻他此言,嬴政笑了一声,道:“朕若是一切安好,你便不会在此。”
扶苏闻言却只做不懂,颔首道:“父皇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