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闻言忙拜道:“陛下圣明。”
“明年初,便先行去陇西、北地二郡,日后,再慢慢做计议。”嬴政对他的逢迎不以为意,略一停顿,又道,“此事,便交予你去安排。”
“诺。”
嬴政语罢,转向一旁的扶苏,同他对视了片刻,徐徐道:“扶苏,你与朕同行。”
扶苏闻言,神情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亦只是一拱手,道出一个“诺”。
“你二人且去罢。”嬴政道,眼见着扶苏一身玄黑的遮掩之下,却仍显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却是慢慢地眯起了眼。
自己的本意分明是将他留在这咸阳城,然而触到对方今日非同寻常的目光,却不知为何,只在瞬间便改了主意。
念及那日夜里挥之不去的梦,心中便又是一阵烦躁。
出了宫门,李斯正欲告辞,却听扶苏道:“李大人可愿随扶苏去府中小酌一杯?”
李斯原以为扶苏乃是有事相商,以此为托词。然而及至去了,才发现对方当真只是饮酒。
一言不发地,一杯一杯地饮酒。
李斯这才觉出,对方神情里有几分黯然。因了他平日一贯神情清淡,温和从容,故这隐约的反常,也极难教人发觉。唯有此刻的沉默间,才能似有若无地觉出几分。
手握着酒杯,李斯看了看他,慢慢道:“公子可是有何心事?”
扶苏酒量并不是太好,饮罢几杯之后,面色已有些泛红。他闻言只是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斯见状,也不便多问,便只是无声地伴在一旁。
而扶苏纵是饮酒也饮得分外有度,酒过三巡人有些微醺,却并未醉过去。眼见已是月上中天,便叹息一声,有些歉意地对李斯道:“扶苏今日……多有怠慢了。”
李斯起身告辞,拱手道:“公子客气了。”
扶苏未再说什么,便只是送他至门口。
回到房内,走到床边靠坐下身子,才觉出头有些昏沉沉的疼。
仰头看了看空寂而昏暗的房间,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原以为前尘已如云烟散去,终有一日会被淡忘至脑后。而直至如今,才发觉自己竟是这么久了,都不曾释怀。
次年初,嬴政又是一连颁布了三道旨意。
其一,兴建阿房宫。
其二,修建灵渠。
其三,摆驾东巡。
这每一道旨意同他前世所颁,并无差池。然而对他而言,这却正是兴味所在。这种感觉是颇有几分玄妙的,他有时候倒是想看看,同样的决定,同样的旨意,换了今生,结果可会有何不同?
尤其是这第三条,他期待着扶苏给自己的惊喜。
数月后,留下左丞相王琯在朝中主理事务,嬴政启程离开了咸阳城。随行的除却心腹大臣,里约职官,皇长子扶苏外,还带上了几名新召入宫的侍姬。
朝中臣子们看在眼里,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言。
虽然东巡历时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带几名女子在身边可堪理解,然而他们皆知,嬴政素来便是个重权轻欲的皇帝,心中所挂念的唯有开疆拓土,杀伐天下而已,相较之下,所谓七情六欲反而淡泊非常。至于女子,更是从不曾将哪个放在心内过。
而自打前些时日频频招纳侍姬起,直至如今东巡更是要将人带在身边,一同上路,他这种种举动却让大臣们心下有些看不明白。
莫非是陛下继公子胡亥之后久无子嗣,心下已隐隐有些着急?抑或是,平定天下之后,陛下也开始醉心于人伦之乐了?
然而暗中猜想莫衷一是,却也无人敢说出一个字来。
临行的当日,朝中百官出城相送。
其时正是冬去春来的时候,胡亥立于群臣之列,举目但见浩荡的车仪随从蜿蜒在一片草色若无的旷野中。嬴政仍是一身玄黑宽大的长袍,其上压金龙纹隐约可见,纵然只是立在原处不言不语,周身的气度魄力,便已然能让人感到此人断非寻常;而相比之下,他身后的扶苏,虽亦是身着黑衣,其上却无任何浮华的雕饰,一眼望上去倒似个寻常人家的公子。
这样一个毫无王者之气的人,日后当真能取父皇而代之,接过他掌中的江山?
胡亥忽然有些不甘。这种不甘并非是因了他对这皇位有何图谋,相反,他从未想过此事,哪怕一丝一毫。
只是,他却无法容忍,日后将要接替嬴政的,竟会是同他如此大相径庭的一个人。
又或许在他眼中,这世上是没有能取代自己父皇的。
眼看着嬴政对留守朝中的几个主要大臣简短地交代过些许事务,便一拂衣袖上了身后的车辇。而扶苏见状,便翻身上了马,随在他左右,只是他神情始终是淡淡的,仿佛一切俱是事不关己。
心里忽然有些妒忌,纵然此时的他才不过舞象之年,却也能深切地感觉到父皇对大哥的偏爱,以及,对自己莫名来由的冷淡。
这让他心中不能平静。
也许是因为自己资质平平,也许是因为珠玉在前……胡亥心中想过无数宽慰自己的个理由,却终究没有一个能让自己信服。
在这失神的片刻,嬴政浩荡的车仪已然渐行渐远,而相送的百官也开始渐次散去。待到胡亥抬起眼望向远处时,也只看得到队尾残余的些许人马。
正怔然之际,只听闻身旁一个声音道:“公子,该回去了。”
胡亥收回思绪,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却见一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正是中车府令赵高。
这赵高因受族连,身份卑贱,然而才干却是非凡。被嬴政亲自相中,提拔为中车府令,掌管皇帝车舆。而此人为人机警圆滑,为官不久不仅深得嬴政宠信,在朝中与其他臣子相交,更可谓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赵高见胡亥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并不开口,便笑道:“其时虽已入春,这城郊却终归是有些凉的,公子还是速速回宫罢。”
他面容生得白净,唇边更似是天生便带着一段笑意。胡亥忽然回过神来,低低地“嗯”了一声。
赵高扬声招呼车舆过来,随后执了他的手,带着他慢慢往那边走去。
胡亥任他握着,只觉得对方的掌心异常干燥温暖,让心绪一点点平复下来。这感觉……便如同曾经被父皇牵着一般。
只是……他回头朝平野那边再度望去,却见方才的人马,已全然不见踪影。
不觉握紧了赵高的手,胡亥收回目光,低低地叹息一声。
巡游的人马一路往东而去,至泰山封禅,于琅邪台颂德,从前世到今生,嬴政不记得已多少次地,以一统天下的帝王身份俯瞰自己治下的万里河山。
然而不论多少次瞻顾,心中的澎湃激荡,慷慨自傲,都不会消减分毫。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心底越发觉得,无论如何,不该让这一片耀目的辉煌,于二世便这般生生断送。
念及此,他不由得回过头去,看向自己身后。
此时一行人正立于绝壁之上,俯瞰大江东去。江水滔滔拍案,时起声声怒吼,一如觉醒的雄狮。而远处水天一色,山岚模糊,越发显现出神州大陆的浩阔无边。
扶苏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衣袂在江风的吹拂之下不住地翻飞着。他似乎并未觉察到嬴政的目光,只是将目光投在远方,身形不动,神情亦是平静异常,然而嬴政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他涌动着的震撼。
嬴政不由挑了挑嘴角,没有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往江中望去。
见他回转了身子,扶苏收回目光,却只是定定地望向面前那高大宽阔的玄黑色背影。
而耳畔的江涛滚滚,此时此刻,已然尽数涌入他的眼中。
第六章
是夜,众人落宿行宫。
扶苏独卧在房中,仰面看着头顶一片虚无空寂的黑暗,睡意全无。而此时正是初夏,窗外扶疏的枝叶里,蝉鸣的声响已然隐约可闻。纵然十分微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却足以攫去了所有的注意。
终于,扶苏翻身而起,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沿着回廊走出几步,却听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立定脚步循声望去,却见几名侍卫正押着一人朝这边走来。及至近了,才听闻此人哭哭啼啼的,却是个女子。
扶苏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
侍卫见了他,纷纷顿住步子,抱拳行礼。
扶苏低头看了看那衣发散乱的女子,道:“这女子乃是何人,犯了何事?”
“此乃何姬,”其中一名侍卫如实回道,“陛下命我等将其处死。”
扶苏闻言不由皱眉,然而正此时,那女子已然哭哭啼啼地抬起眼来。灯火明灭间,扶苏同她四目相对,忽然怔住。
“陛下之事,我等不敢妄论。”侍卫素知这长公子为人仁善,见他半晌不语,怕他这是有意阻拦,便无奈地抢道,“此事……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而已。”
扶苏沉默了许久,道:“自然。”说罢让开了路,竟未有半分阻拦。
而那女子见扶苏并无相救之意,却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夹杂在哽咽之中,飘散在阗寂无声的夜里,教人颇有些毛骨悚然。
扶苏抬起眼来看她,一双眸子隐没在夜色里,明晦不明。
侍卫见状,心下莫名其妙。却怕她这笑声惊动了嬴政,便赶紧将人拉扯了起来,对扶苏道:“在下这便告辞了。”
女子在如若无骨地被架着带离,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看向扶苏,笑道:“臣妾此刻才算明白,自己因何而死了。”
那声音分明是咬牙切齿,但却又很快飘散在风里,如若幻觉。
直到人已走远,扶苏仍是默然地立在原处。不知过了多久,他无声地笑了笑,终于转身而去。
次日,人马启程继续往东,经彭城、衡山,然而及至欲乘舟去湘山祠时,天气骤变,几番风雨,阻住前路。
嬴政命人在湘水之畔行祭祀之礼,随即在附近寻了一处行宫驻扎,只待天气转好。原定的行程,便就此稍稍耽搁下来。
扶苏一路上俱是紧随在嬴政身后,然而仿若心照不宣一般,二人之间除却公事以外,便只剩了沉默。
在行宫外翻身下了马,待到嬴政率先步入,众人方才开始各自打点。
扶苏将马缰交给下人,正待进去,忽见一旁的马车里,一名女子牵着衣角,盈盈款款地走了出来。
这马车里所载的,便是随同嬴政东巡的侍姬。出发时其内尚有五人,然而如今,却独独只剩了这么唯一一人。
这意味着什么,于旁人不言自明。
而那独剩下的女子神情颇有些倨傲,想来以为在那五人之中脱颖而出,日后便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相隔太远,那女子的面容不足以看的清明,唯见那一身明艳的红袍分外夺目,想来是特意修饰打扮过的。
扶苏轻笑一声,转身步入门内。
心知这女子既连父皇的对色泽的癖好都如此不了解,日后触了逆鳞,只怕也是迟早的事。
然而一念起,又不由得暗暗自嘲。
毕竟已是前尘旧事,毕竟已同自己再无干系……又何必太过执念?
是夜又落了一场雨。
滂沱大雨有如瓢泼,在电闪雷鸣间湿透了远近山河。噼噼啪啪的落雨声湮没了一切声响,充斥在耳畔,便只是听着,心头已然是一片兵荒马乱。
嬴政负手立在窗畔,看着窗外透湿而浓重的夜色。屋内昏暗的点着一盏灯,光影幽暗,将他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投射在窗边。
落雨的夜总能将人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智撼动几分,便是嬴政也不能幸免。纵然此刻他身形如山岳一般沉稳,然而心内却不知为何,浮上了几分空落之感。
白日所亲见的大好河山仍然历历在目,一村一土,都是为他所掌控。然而正因如此,心头那一分若有似无的空虚,才会在这映照之下,变得明显起来。
当这天下都已然为自己所有时,当芸芸众生都已然为自己所俯瞰时,嬴政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求无所求了。
或许……在旁人眼中便是这般罢。只是嬴政比任何人都清楚,一直有什么,是自己不愿求,不肯求,却抑止不住想要求的。
从前世到今生,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摆脱过。刚硬冷酷如他,也从未因了什么,而如此迟疑不前。
一声惊雷响起,将思绪拉了回来。嬴政回过身去,发现房中的灯不知何时已然熄灭了。
他扬声唤来宫人,将灯重新点上。
微微晃动的光影之下,他的面容一半被微微照亮,另一半,仍是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教人看不清神色。
“布些酒菜过来,”沉默了片刻,嬴政慢慢开口道,“传庄姬来陪侍。”
宫人领命退下,不久后,那所剩最后一名侍姬——庄姬,换上了一身明艳的湖绿色袍子,步履轻盈地走进来行礼。
嬴政抬眼看了看她,微微一皱眉,没有说话。
素知陛下寡言少语,便是开了口,也只是寥寥几个字,那庄姬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依偎着坐下,伸出纤纤玉手提起酒壶,替他慢慢地斟了一杯酒。
面对这样一个一句话便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若说毫无畏惧也自是不可能。但念及其余几名侍姬已然丢了性命,留下的唯有自己,庄姬心中只觉,陛下对自己的宠爱,终究是胜过旁人的。
至少此刻,她是如此认为的。
“臣妾敬陛下一杯。”念及此,她将酒杯捧至嬴政面前,巧笑倩兮,目若秋水。
然而嬴政看也未看她,只是伸手接过酒杯,仰头饮尽。
“斟酒。”将酒杯重重地按在桌案上,出口的也只有这么两个字。平静,却是姊姊掷地有声。
庄姬心下疑惑,却也只得从命照办。
嬴政一连饮了数杯,方才伸手止住了庄姬还与再斟酒的动作。庄姬一怔,将酒壶放回桌案。然而不及回身,手腕却被嬴政一把扣住,大力之下,整个人被拉了过去,贴在对方怀中。
庄姬起初一惊,很快会意,立刻化作一泓柔情万种的秋水,攀上了对方。
嬴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忽然将人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
眼看着嬴政连衣饰也未去,便就着放下自己的姿势俯身而来,庄姬顺从地躺在对方身下,伸手轻轻地触向他衣襟,替他宽衣。
然而手腕却再一次被扣住。
庄姬抬眼看向嬴政的双眼,却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眼,在燃烧着的情欲之下,隐约可见一抹异样的冷冽。
嬴政素来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然而此时此刻这抹凌冽,却如刀一般锋利,刺得庄姬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娇声唤道:“陛、陛下……”
这一唤却仿佛将嬴政唤醒了一般,他忽然皱了眉,将人一把推开,站起身来。
不像。一分一毫也不像。
自己当初是如何竟看走了眼,将她弄进宫来?
“来人!”扬声一唤,门外便进来了几名侍卫。
庄姬匆匆忙忙地拉起半退的衣衫,还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便又听他道:“拖出去斩了!”
庄姬大惊,眼见侍卫已然朝自己走过来,忙朝着嬴政连滚带爬地过去,尖声哭道:“陛下!臣妾、臣妾不知何罪之有!”
嬴政背身而立,连身子也未回,只是蓦然地看着侍卫将哭喊着的庄姬拖了出去,还了室内一片清静。
门外庄姬的哭声越来越远,而他内心仍旧是躁动非常。嬴政回身走到桌案边,一脚踢翻了满桌的玉盘珍馐。
心知错不在庄姬,而在自己。这种无处排遣的情绪,在心头压抑了太久,便频频化作抑制不住的怒意,烧得他无法平静。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门外时候的宫人,宫人不敢进门,只在门外小心翼翼道:“陛下,可有何吩咐?”
嬴政低头看着地上的狼藉,片刻后道:“再拿酒来。”
扶苏立在回廊的一角,静静地看着几个侍卫搬着一个麻袋从不远处走过。大雨仍在下,在那麻袋上冲刷过一回,落入足下的泥土时,已然是刺目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