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宫里,难有这般肃穆的时候。正殿大门外一圈都由训练有素的天兵天将把守着,表情严肃,唯恐有什么动乱不测突然发生,单从数量就是平时的两倍之多,更何况还有随时待命的。
正殿之上,更是聚集了位高权重的各位仙家,分两侧站着,天帝居于正位,而台下诺大的空位却只跪了一人,这人正是花子墨。
“我说花子墨,你可知罪?”天帝一句话,打断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花子墨还未开口,却是有人先急了:“敢问天帝,子墨仙君究竟犯了何等重罪要在正殿受此审问?此次缉拿魍魉,他无论如何都是有功之臣,这刚回来没多久天帝却要他跪在这里当众论罪,这有功不行赏也就算了,万一说不出什么罪状来可就让大伙无法心服口服了。”
替花子墨说话的是个仙界的老人物了,只是他一向就和天帝不对盘,平时挑挑天帝说话的刺儿也就算了,这次公然顶撞天帝倒是头一回。
力挺花子墨为下任天帝有他一份,如今天帝弄出这一出戏码来,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想让他们这拨人颜面扫尽,好再无翻身之力,他又怎么会让天帝如此轻易得逞。
“冯阳仙人说的是,这有功自然是要赏的,但有过也不能不罚,作为天帝,我定会赏罚分明,所以今日才会劳烦众仙家都过来商榷一下,为的就是怕出现仙人口中的‘有失公允’,那才凉了人心啊。”
冯阳仙人闻言哼了一声,虽有不满却被天帝满口官话堵了嘴,再插一言就是他想徇私舞弊,所以只能出了哑巴亏。
这会子所有人都指着花子墨能说些什么,可偏偏那人却只是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那身衣服从北地回来就没换过,从上面的血迹就可以看出和魍魉还有妖怪的战斗究竟有多惨烈,原本谪仙一般美丽的面容几日下来却被折磨得狼狈不堪,若是添了几分酒意,便也和人间的醉汉没什么分别了。
于是乎,众人都在揣测,花子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如此冷静、冷淡的人崩溃至厮?
79.遥想当年(九)
“魍魉确实是被花子墨降服的,但也正是因为他的冲动,数百名天兵跟着白白送死。更连累了崇荆仙人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天帝说这话时,一脸的沉痛惋惜。
这消息从花子墨回来就被有心人一并封锁,加上时间太短了所以未曾来得及外扬,而花子墨也因为打击太大从头到尾未吭过一声,如今突然爆出崇荆的死,无异于将清水浇于热油之上,怎能不炸开了锅?
台下众仙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派人对着花子墨指指点点,而另一派人则竭尽全力地维护他。
“这胜败牺牲本就乃兵家常事,怎可全部怪罪于花子墨一人头上?”
“那崇荆仙人的事就可以这么轻易了了吗?崇荆仙人就算位分没有子墨仙人高,也不带就这么死了算了的吧,何况下场竟是魂飞魄散这般惨烈!”
“你瞎了眼吧,杀了崇荆仙人的魍魉那妖魔,有本事你上啊,打完人家再来个全身而退!”
“依我看那不过是逞匹夫之勇,仙宫里发生内乱,多数仙兵都被派去抓那宵小之辈了,他倒好,趁着没人管,毫无准备地带着几个兵就下界了。算起来崇荆仙人也是因为跟他私交甚密才被第一时间通知了,也是打了个措手不及才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倘若是耐着性子等一等天帝的旨意,调遣精兵强将,计划周密,我们仙界也不会损失一员大将了。
“子墨仙君第一时间赶过去也是为了六界苍生的安危,谁都知道魍魉汲取的恶念越多就越难对付,仙君也是为了大家着想。照你的意思是,难道就等着魍魉为非作歹,让我们看着什么都不做?”
“他平日就是被你们这些老匹夫宠惯了,行事才会这般猖狂随性!今日,不给个说法,我等也绝不会心服口服!”
“难道天帝就没有责任,如此重兵大权都握在手中,才会导致用兵之际,真正领兵之人无兵可用的情形吧。”
“有妖魔混进仙宫,你却让花子墨把兵都带去打仗。可笑!你难道不知道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魍魉出现又不是我仙界一界的责任,兵权下放给他才是胡闹。”
……
谁,说了什么,花子墨已经听不见了,崇荆那两个字突然之间砸下来,竟有千斤重。一想到那个人,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变得疼痛,都是一种罪过。
手垂在身子两侧,触着冰凉的地面,就好像还是两人并肩作战的时候,可画面陡然一变,他又再次在自己怀里消失,抓到的只有飞旋而下的白雪,鹅毛一样轻,好像崇荆一点点消失的灵魂。
花子墨望向天空,北地的天可真冷啊,他还来不及,来不及在崇荆走之前给他加一件衣裳。
雪融化,滴落,如同流淌在心坎上的泪珠。
“好了,你们吵吵嚷嚷这些有什么用,还是让子墨仙人自己说!”天帝终于不耐,厉喝之下终于叫停了这争执不休的一锅粥,足可见其威严十足。
可当众人都指着花子墨能说出点什么,翻了这明摆着的欲加之罪时,花子墨却只是沉默。
良久,久到天帝都忍不住轻咳示意时,花子墨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那张颓废的面孔,苍白的脸配上淡的快要失去颜色的双眸,精神很恍惚。
他惨兮兮地笑了一下,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答:“什么也别说了,我认罪。”
哪怕还有一丝一毫的理智,花子墨这罪都认得不明不白,可是无论什么,对花子墨来说都并不重要了。
他不想去辩解南天门留给他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残弱兵力,也不想追究为什么等了那么久,却是直到最后他杀了魍魉救兵才堪堪赶到,更或者崇荆那天为什么水平失常,也许真的像旁人说的,自己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可是以前无论哪次魔界突袭他们都能很好地配合,所以花子墨才会放心的把一切交给崇荆……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最终他带的那些兵全部丧了命,至今下落不明,最终他的崇荆死在他怀里,尸骨无存。而这些,他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得太清楚了,所以闭上眼睛之后还会一遍一遍地不停回忆起来。
这对他来说,实在太痛苦了。
花子墨这么快认罪伏法,纵使是那些之前还头头是道、大加指责他的人,也是没想到的。当然只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天帝。
若是如此就定了花子墨的罪,自然会惹得一些人不服。所有的事情一点点向他计划好的方向在走,所以越到最后,天帝知道自己越是急不得。
“平心而论,子墨仙君也是不知道当日仙宫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心系天下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没能及时遣兵过去,我至今也一直在自责。”
既不推卸自己的责任,也给花子墨扣上了不关心仙界内部情况的帽子,这样一来,即使以后有人再把这事翻出来加以诟病,该说的他天帝可也都承认了。
“子墨仙君虽然该罚,可捉拿魍魉也的确是大功一件,于六界之中都是功不可没的事。”
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天帝对着花子墨道:“你既认了罪,按理既该领罚又改领赏,本帝向来赏罚分明,这一次的事确实难办,本帝想听听看你的说法。”
本一句功过相抵就能简单了事的话,硬是被天帝绕了一个弯子,打太极一般推回给花子墨,这既显示了他的宽容大度,又让旁人说不出不公之词。
听了天帝的话之后,花子墨跪在地上,脑子似乎清醒了半分。
给了自己一个半是嘲讽半是悲凉的笑容,花子墨恭恭敬敬对着天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头磕在玉石硬的地板上发出“咚”的声音,结结实实地一撞,料想必然是头破血流了。
没有起身,相反花子墨维持着这个姿势贴在冰冷地面上,很快就看见了血在地面蔓延开来,不是不疼,只有这个温度才能让花子墨稍稍冷静下来去思考他接下来要说的。
“罪臣花子墨,恳请天帝削去我仙君的职位。”这一句,已是让众仙家慌了神,但他接下来说的却是更加决绝,也更加坚定:“子墨甘愿下界历练,重修功德,还望天帝成全。”
天帝总算不负众望,说出了所有人所担心的:“子墨啊,你可是仙界的顶梁柱,不能因为这一次的挫折就如此灰心丧气,没了你……”
“魔界经过上次大战,损失惨重,即使再想生事,至少也还有数百年的调息。既然战事平息,强行留下子墨也并无意义,”花子墨慢慢起身,众目睽睽之下,他带着满是鲜血的额头静静地回望着天帝,赤红色的液体顺着高高的鼻梁骨滑下,给人一种疼痛的既视感。
“花子墨已经没有办法再上战场了,求天帝成全!”他嗓音沙哑,却是喊破了喉咙般得大声,一声又一声,一跪又一跪,看得人红了眼眶,再难拒绝。
谁都知道花子墨对仙界有多重要,略施小惩也就算了,真让战神离开了仙界,那才真正是仙界的损失。
眼见这人去意已决,不愿再赴战场,愣是谁也劝不住。以前就知道花子墨有这么倔的一面,可那时候有个叫崇荆的,关键时候总能帮花子墨稍稍磨了这湾子,如今崇荆没了,花子墨一副你不答应就在这把头磕破的架势,还真能把人给吓傻了。
“够了!花子墨你给我停下!”天帝同别人一样侧过头,不忍他如此血腥地自虐,“朕答应你便是了。”
绷在花子墨脑袋里的那根悬终于断了,他几乎身子一歪,就要倒下。但还是更快一步撑住身子,低下了颤抖的头颅闷声道:“多谢天帝。”
花子墨整张脸几乎都是血,加上之前身上的伤和血迹一直未作处理,让他远远看上去竟如同在血水里泡过一般。其实不是他不想换掉那件衣服,只是上面沾着的,是崇荆最后一点点的存在,他怕连着最后一点,都丢了啊。
头因为撞得太过用力,还有些晕着,眼前尽是些淡到黑白的颜色,连视角都变得忽宽忽窄,花子墨什么时候赢弱到仅是一个起身都如此艰难。他拒绝了所有试图扶他一把的人,就这么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出去,每一步都好像耗尽了今生余下的全部力气。
今天,从始至终,花子墨一滴眼泪未曾掉过,他只是笑。曾经,那个人也问过他为何只是笑,开心也好,难过也罢,就只是笑。然后,他记得他回答说,因为哭不出来所以就笑了。剩下的他没说,可也就是笑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哭。
斜照的夕阳带着抹艳色照在花子墨身上,而他也如孩童般追逐夕阳,那场景正应了那句“断肠人在天涯”的诗句,失了美感,多了无尽的苍凉,看得人心都发疼。
80.遥想当年(十)
天帝一手端了盏清茶静坐,满室飘香,大抵是雨前龙井的味道,很轻很淡。掀开茶盖,撩了撩飘在上面薄薄的热气,天帝轻茗了一小口,看上去心情似乎还不错。
可能,是因为解决了一块心病的缘故吧……
苍迁也算是个尽职的部下,一进来就顺手布下了结界,两人接下来的谈话外头的人便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崇荆仙人的事,你处理的如何了?”天帝口中的“崇荆”自然不是死在花子墨怀里的那个。
“一直关押在极北圣山的山体深处,外头有千年冰川附着,谁也想不到里头会藏着什么人,连唯一的出口属下也在出来的时候用了寒冰咒封死了,现在那里对他来说就是个死地,永远也出不来,外人也没法进入。”
“我倒不担心这个,他逃不了。只不过花子墨一直以为崇荆死的时候是魂飞魄散,所以,地府务必不能出现他的一缕魂魄。”天帝沉思着,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属下按照天帝吩咐,用捆仙索穿了他的琵琶骨,钉死在墙上,四周更是刻下了古书上那个封印,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意外情况。”不光琵琶骨,胸腹、全身只要是能扎的进去,苍迁可没落下一处,而且都是连着骨头钉进去的。
“地府那边我也派人打点好了,若是真有名单之外的魂魄出现,他们会第一时间处理得干干净净,保证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这是苍迁一贯办事的风格,小心谨慎、面面俱到。
“有那个封印在,相信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崇荆会‘真正’死得其所。”那个封印是天帝亲自给苍迁的,威力如何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以崇荆之力,不但无法逃出,反而会被蚕食掉所有魂魄气息,整具身体恐怕都会和那山脉连成一体。
虽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苍迁还是从天帝脸色察觉到满意二字,心里稍稍松懈,就忍不住多了句嘴:“只是可惜了一个祁同,他原本可以不死。”
祁同就是那个他们安排冒充崇荆的家伙,和魍魉一战,他可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人最神奇的地方就是能将人模仿得惟妙惟肖,无论是长相、声音还是习惯,甚至是武功路数都能模仿出九成相像,这种人才纵然是放眼六界也实属难得。
“不,他必须死。”提到祁同,天帝变得异常严肃,苍迁原本看见的一丝笑意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那是一极度冰冷的神色,高傲得不可一世,只听见他淡淡地提问,带着独有的磁性沉声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是天帝,而你只能是一个下属?”
苍迁一震,几乎立刻臣服于那种君王的威严之下不敢抬头,额上的冷汗一下子沁出,坑坑巴巴地答道:“属……属下不知。”他有种感觉,一旦说错一个字,自己也会像祁同一般死无全尸。
“的确,花子墨要是死了看上去是对我们有很大的利处,但你可知道,花子墨一旦死了所有的帐都因此会算到我头上来,那些老顽固一旦趁此机会发难,绝对会来个不死不休。”天帝冷冷的说。
“死了花子墨一人,会累垮我,你说到底值不值?不过,死的是崇荆就不一样了,这个人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能让我酌情掂量着怎么给这群人量身定做一份厚礼,一来可以降罪于花子墨,与我撇清关系,二来可以毁掉花子墨这个人,也让想借机与我抗衡的人彻底失掉助力。”
借着洒进窗口的光,苍迁看得见天帝那阴狠的表情:“祁同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耍什么小聪明,不然毁了我的计划,回来以后我只会让他比现在更惨。”
察觉到苍迁颤抖的身体,天帝终于放缓了神色,又恢复了以往高高在上的姿态,淡淡道:“苍迁,我之所以选择你,原因很简单。祁同很聪明,可一旦有了那自以为是的智慧,便多了几分私心,我不能让这私心左右了我的计划,哪怕是失之分毫也绝不容许。你,明白吗?”
苍迁抱拳:“属下明白。”
“嗯。”天帝微微点头,“茶凉了,让下人换一杯吧。”
苍迁依言退下,吩咐下人准备新的茶水去了。
天帝望着窗外的日光,珠帘细卷,而他斜靠案上,舒展开眉头,静美如画卷般。可惜了,他永远也无法如同画一般,简单、纯净。
这时间,花子墨应该已经离开仙宫了吧。
甚好、甚好……
天幕之下的银峰,雪虐风饕,巍峨高耸,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而巨大的山体之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里面狭隘、灰暗,很难想象会别有洞天。
崇荆已经昏睡了很多天,但是那排山倒海的疼痛却让他一次又一次清醒。黑暗中,却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
他亲眼看着那些手腕粗的铁链,是如何穿透自己的骨头,令牙齿发酸的摩擦声,穿越过骨髓血管,在脑子里面叽叽响。那一刻崇荆恨不得自己所有知觉全部失掉,可是他却连张张嘴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