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对叔宝如此高看,有眼光。罗成笑道:“他给您当个义儿媳可好?”
他轻松自如,就像在说今日阳光还不错,定彦平却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还怕自己听错了,疑道:“你说什么?”
罗成确定道:“我和表哥成亲了。”
莫不是我年纪大了?竟听闻此悖逆之事!定彦平抖着手指着他道:“孽子!你……传宗接代是身为男儿的责任!”
罗艺的心情,他总算能明白了。
罗成当着亲生父亲都能面不改色的说要出家,何况是在义父面前?笑道:“义父请细思,往前三百年,罗家在哪里?往后三百年,罗家还有谁识我?就算他们识我,我也不识得他们!我罗成这一生,要的是随心所欲畅快自在!”
定彦平抚着胸口道:“这偌大家业,交付谁手?”
罗成淡淡道:“陈家先祖倒是有人交付,结果如何?杨坚也有儿子,结果又如何?秦皇汉武何等英雄,也不过黄土一杯。富贵权势,荣耀光华,终究是浮云。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想要什么能得什么!”
寥寥数语,让定彦平听得呆了。白活了这把岁数,竟不如少年郎看得通透。权与财的确如身外之物,责任与荣耀又何尝不是如此?能握在手中一世,难道还能握几辈子?
日升星落,顺其自然而已。
第二日就请了尘剃度出家,法号自然,别称云龙僧,去了虎牢关百花山三教寺,那是报国寺的下院。
罗成真心莫明其妙,好好一个义父兼师父,和自己说了几句话就出家了!怎么这么想不开?我没说什么过火的话啊!
父王还不得下两百杀威棒?好生冤枉!
不想罗艺只痛骂了一顿,竟然没打。实因定彦平剃度前和他深谈了一番,当然没说他那“义儿媳”,只说这是自己的决定,与罗成无关。还说此子有大智慧,等闲人已经教不了他,最好随他去。
罗成这才逃过了一劫。
55、天不能遮我,地不能陷我
此时的隋朝大地,从南到北从西到东造反的无数,真如遍地开花。
杨广焦头烂额,他心够狠手够辣,玩阴谋诡计是把好手,可惜玩过了头,生生把大好河山玩成了烂摊子,又无法收拾,索性破罐子破摔,今朝有酒今朝醉,整日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朝政自然由宇文化及把持。
多如牛毛的造反大军中,他最恨的无疑是瓦岗山大魔国,挖空心思要找人去攻,他深信若是派出儿子宇文成都,定能旗开得胜,可是天子视成都为最后的依仗,万不许他离京。想了三、四日还真让他想起了一个人来,便是上马关总镇裴仁基的三儿子裴元庆。
前几年他回老家祭祖,路过上马关时被乱民所扰,险些丧命,裴元庆正在附近练锤,赶来救了他。当时他就看出此人武艺不凡,过了这几年肯定更为精进,正好为朝廷效力。
立刻请杨广下旨召裴家父子进京。
裴仁基接旨后心中嘀咕,这时候宣召准没好事,定是召我去平反。只不知是平哪一处,转念一想圣旨上说是丞相宇文化及所荐,那么定然是瓦岗山。大为忧虑。
那可是硬茬子!靠山王和双枪将定彦平没打下,十万兵马只剩老弱病残,昌平王不但没打下,还拖家带口的投降了!我小小一总镇,怎么打?
不知不觉把心中所忧说了出来。
裴元庆不以为然,而且跃跃欲试:“他们打不下来,是因为没有我裴元庆!阿爹何须烦忧,这是宇文丞相给我们裴家扬名立万的机会,您就等着看逆贼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罢!”
儿子如此狂妄,裴仁基更愁了。他不认识罗艺,否则一定能引为知己,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烦恼。
唤来长女裴翠云、长子裴元龙、次子裴元虎,交待道:“陛下若令我和元庆攻打瓦岗山,我必写信回来,你们一接信就回老家龙虎庄!往后若有信件来往,仔细看清图章字迹,免得被人假冒!”
昌平王邱瑞不就是被瓦岗逆贼赚了家眷不得不降么?
又特别叮嘱长女:“儿啊,家里四个儿女中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了,此番我和你三弟去长安,家里事务你要多多费心!”
裴翠云点头称是。
不几日到了京城,想着当日救宇文化及之事,先去丞相府探风声。
门房报上去,裴仁基发现宇文成都竟然亲自出门来迎,颇为自豪。宇文化及是什么样的人,小儿子只知练武不管世事,他还能不知道?但宇文成都与其父大为不同,得他看重是件长脸的事。
说完客气话便一拍小儿子后脑勺,喝道:“还不拜见天宝将军?”
裴元庆忿忿,不得不下拜。这一路上真是听够了父亲对宇文成都的赞美!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去平反?何必千里调了我们来?
他哪知道宇文成都有心无力,有苦难诉,被杨广看得死紧,除了晚上睡觉竟是一刻也离不得,就怕有刺客闯宫。今日能早早回家还是托辞身体不适才得脱身。
纵观整个大隋,若论对武艺的痴迷,罗成还算不得第一,虽然他一见别人有好武艺就想学。第一痴迷的是裴元庆,手中一对八棱梅花亮银锤,重三百斤,非天生神力不能使。同年龄的小儿郎还只会缠着父母要糖吃时,他就提着小小的木锤开始练,也没什么名师教导,就这么一直练一直练,诸事不理,渐渐的没了敌手。
裴仁基知道这个儿子很强,但强到什么程度却没谱,不在一个境界,有些东西真看不出来。上马关又不是什么大地方,打赢这里的所有会武者也不算什么大事,因此始终担心自家坐井观天,不像儿子一样成竹在胸,遂指望着宇文成都能对他更另眼相待一些,那么无论胜败都算有了条退路。
裴元庆拜得不情不愿,宇文成都如何不知?对于武将来说,年少气盛不是坏事,微微一笑伸手去扶,道:“三公子不必多礼!”
他早听父亲念叨过裴元庆年纪虽轻却有万夫莫开之能,很感兴趣,存心相试,手上便用了七分力。
裴元庆眼睛一亮,起身时顺势施力相抗,笑道:“素闻天宝将军天下无敌,果然名不虚传!”
宇文成都微讶,他没用全力,裴元庆还击得更是轻松,武艺招式且先不论,足见气力不凡。
说的话也有意思,“素闻将军天下无敌”,这是久有较量之心。几年前也有个人说了相似的话,与他战成平手。都是少年英雄,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天赋卓越,甚至连性子也是一样的桀骜张扬,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在意什么“天下无敌”的名声?但天子需要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他还能怎样?他只有继续做这“无下无敌”的天宝将军,才能忠孝两全。不是不想抗争,只是争不了。
罢了,此生就这样了。
但英雄惜英雄,对裴元庆还是起了看顾之心,不管父亲与裴仁基相互试探,也不管他们说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话,一有闲暇就指点裴元庆武艺,不是自觉比他高多少,而是想在有生之年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裴元庆明面上对他依旧几百个看不顺眼,心里却还是感激教授之恩。
裴家不是大族,请不来什么好武师,至多教两三个月就要被他赶跑,这一身武艺更多是自己练出来的,难得有宇文成都这样的人教导。
金殿面圣之时也多得他照顾。
过了半月,杨广下旨张大宾挂帅,裴仁基为副帅,裴元庆为正印先锋,率十万大军三打瓦岗山。
宇文化及还是不能对裴家父子放心,特意让张大宾为元帅。这张大宾何许人也?兵部大司马,宇文化及的心腹。平生只爱黄白之物和红颜知己,家里养着四十多个小妾,什么忠君爱民仁义道德于他是浮云,领了圣旨就琢磨着怎么捞一笔。
出发前裴元庆去找宇文成都,状似随意地道:“将军神勇非常,哪里去不得,何须困在这小小长安?”
他不怎么涉世事,却不是傻,哪里看不出宇文成都过得极其憋闷!这也是常理,若将在山林中咆哮威武的猛虎或者遨游四海直上九天的蛟龙当做了看门犬,这天生王者能甘心?
宇文成都定定看了他半晌,道:“我姓宇文,我爹是宇文化及。”他不想弑父,也劝不转父亲,更无法与之同流,只好把自己困死。
裴元庆略有所知,却不觉得有多难解,昂然道:“姓什么由不得自己,怎么活别人却管不了!”
我心志已散,哪还有当初一身武艺天下无敌的锐气?宇文成都笑道:“三公子好志气,本将军盼你这一生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裴元庆认真地道:“那是自然!天不能遮我,地不能陷我!”
看着他,如同看着我逝去的时光。宇文成都先是笑,忽然皱眉道:“凭你的武艺,难逢敌手。但有朝一日若是遇上了一个人,万万小心!”
裴元庆不解:“谁?”
宇文成都正色道:“北平王世子,燕山公罗成。”他是很欣赏罗成,只是这份欣赏一与裴元庆相比,就变成了忌惮。
裴元庆嘲笑道:“你怕他?”
宇文成都自顾自道:“他擅使五钩神飞亮银枪,曾与我有过一战,未分胜负。以枪法论,天下已无人是他敌手,只不知亮银枪遇上亮银锤,谁更胜一筹。”
裴元庆傲然道:“他若遇上我,算他倒霉!”
宇文成都悠然道:“谁倒霉我不管,总之不是我倒霉。”
裴元庆冷哼一声,转头去看廊下的花盆,别扭地道:“你还不倒霉?活生生被折了羽翼!”
杨广有多昏庸残暴,宇文化及有多狡诈恨毒,其实他都不怎么知道。虽然流言天下传,他却绝没有闲心听半句,他的时间都用来练武了。是以不明白宇文成都的为难,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过得肆意洒脱才对,哪能无情无绪半死不活的?
孩子就是孩子。宇文成都笑道:“裴元庆,好好活着,别死就成。”
大魔国君臣闻知张大宾挂帅,副帅与先锋都名不见经传,大为放心,该喝酒还喝酒,该玩耍还玩耍,只有秦琼心情复杂,暗想你们很快就要知道裴元庆的厉害了。
他和成儿的命运何其相似。
都勤于武事少年得志,都身姿挺拔面容俊俏,都醉心武艺战力杰出,都心高气傲不将谁放在眼里,都有一往无前舍我其谁的气概,都……英年早逝。甚至连死法都很相像,都是中了拙劣的计谋死在远远不如他们的人手里。徒留活着的人心痛。
秦琼莫名的有种错觉,这两个仿如双生子的人,保住一个,另一个也能保住,死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成。
半道上张大宾信手拈来妙计。这日扎营后请来裴家父子,先奉上好茶,然后笑道:“这战要怎么打,老将军先锋官心里可有数?”
裴元庆刚要说话,裴仁基拍了他一下,和声道:“但凭帅令!”
张大宾满意了,觉得他很识相,喝了一口茶高深莫测地道:“不能打,不能退。”
裴元庆疑惑道:“我兵书读得少,但没听过这种兵法!”
裴仁基慎重道:“元帅何意?”
张大宾作指点江山状:“先锋虽得天宝将军赏识,金殿举鼎被陛下赞为神勇无双,但双拳难敌四手,你只有一个,瓦岗山有名有号的将领足有五六十,车轮战也累死你。若依本帅,我们兵围瓦岗之后稳住阵脚,你隔三岔五出去叫阵胜他一回也就是了!”顿了顿隐晦地道:“有丞相在朝,你们不用担心军饷,两年三年都成。”
这么打上两三年,光军饷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了。
敢情这位不是来打仗,是来赚钱的!以裴仁基的老谋深算,也深觉世道不同了,扣些军饷大家都会,但这么明目张胆的将此当做一项营生,哪里还将自己视为杨家臣子?一时说不出话。
裴元庆没想那么多,只是深觉受辱,怒道:“凭我手中这对锤,何愁打不败瓦岗逆贼!”
张大宾没将他放在眼里,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武力再强又能如何?好比一把刀,再锋利不还是要被握刀之人掌控?漫不经心地笑道:“哦?先锋官几日能破瓦岗?”
裴仁基大惊,这是要坑我儿啊!背着张大宾悄悄摇手,不想弄巧成拙,裴元庆看他连摇五指,脱口道:“五日!”
张大宾哈哈大笑,道:“老将军可听到了?这是三公子自己说的!”面容一肃道:“若是五日破不了,先锋官由得本帅处置!”
挥手让他们退下。
裴仁基拖着裴元庆回去,深悔以往由着他练武,忘了教他世道险恶。瓦岗若是这么容易破,靠山王早踏平了。儿子五日内定然破不了,到时若不和他同流合污,定要被军法治罪。但大好男儿又怎么像他一样眼珠落到铜板上?
将这番担心一说,裴元庆气道:“阿爹也不信我五日破瓦岗?”
裴仁基知道他性子,心里急得跳脚了,口中道:“为父当然信你!但凡事只怕万一,万一破不了呢?你是想被治罪还是想和他一般?”
裴元庆只关心父亲对自己有没有信心,满不在乎地道:“阿爹莫不是被吓破了胆,这有什么值得愁的?张大宾若敢逼我,我就先杀了他,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么?”
……裴仁基彻底无语。
56、表少爷来了
到了瓦岗山亮队叫阵,凡是应战的或死或伤,裴元庆大胜而归。但他胜得再多也无法在五日内破瓦岗。裴仁基送上诸多财物,张大宾欣然收下,又给了他五日期限。只要有财到手,管它是军饷还是裴家的贿赂,反正到他手中全都得姓张。
其实排兵布阵之类的裴元庆并不算精通,只是一力降十会,单凭他一个人,足能抵千军万马。
大魔国众将不能力敌,若用车轮战又觉得很没面子,对付老杨林也就罢了,若连这没听过名字的小将也如此,威名何在!十个里倒有八个暗想可惜老兄弟不在,否则何必怕这小儿!都在发愁。
魏征和徐茂公眼看不好,说不得只好故计重施。先是截了裴仁基的家信,得了印信图式,重新伪造了一份,派王伯当谢映登带着信趁夜抄了小路去龙虎庄。
再细想裴家人口,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小姐,人很聪慧还未出嫁,看一眼旁边闹腾着的程咬金,心中不由一动。大魔国有天子,有群臣,可还差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呐。
山上关门紧闭,任裴元庆如何叫骂只不搭理,没准以后也是兄弟,让他骂几句不关痛痒。关门及卫墙一应防御修得极为牢固,裴仁庆再是神力也只能望门兴叹,骂阵也只是那几句,毫无新意。
如此这般又过了五日,裴仁基没奈何,再次去求张大宾宽限几日。
张大宾觉得这也不失为一条财路,只是隐晦表示不能少于或等于上次的,裴仁基连随身玉佩都奉上了。
再过五日,搜尽包裹也凑不够张大宾要的,裴仁基和他商量能不能先记着,待打完战回了上马关再清账。
这可是乱世,乱世不赊账是基本的道理!张大宾当即翻脸:“老将军说笑话罢?这等账哪能赊!要么让你儿今晚就破瓦岗,要么,哼!”
裴仁基硬着头皮还要再求,张大宾一手搂一个歌姬,另有两个弹着琵琶唱着小曲,愣是把军营当成了花柳地。
正听得入味,只听一声闷响,裴元庆一脚一个踹翻门口侍卫,气势汹汹的走进账中,张大宾刚要喝斥,话没出口脑浆都被砸出来了!那四个女子尖叫几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裴元庆若无其事地道:“他死了,阿爹回去安睡罢!”
裴仁基先是发愣,尔后抖着声音道:“儿啊,你闯祸了!”
裴元庆恨恨道:“这等贪财好色之徒,留之反而动摇军心!”